“就两三百米的距离,走过去就可以了。”
赵明明说着,便迈开步子向前走,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周钊平。只见他尽力地跟着赵明明的步子,可是脚下的速度仍旧很缓慢,见赵明明回头看他,便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向前走,自己能跟得上。
不过短短几百米的距离,周钊平就已经是气喘吁吁,可见身体已经差到了什么地步。赵明明扭头看了一下他用力地前行,可脸上都是愉悦的神情,只觉得心裏说不出的错综复杂,又觉得怜悯,便停下脚步转回来搀住周钊平,说:“我扶您吧。”
这样寻常的动作,竟让周钊平露出无限欢欣的神情来,对着赵明明一连声地说着“好好好”。
很平常的路边咖啡馆,十几二十平方米的面积,摆着几张原木色的桌子。因为是上午,没有客人,服务员正在打理吧台,见有人进来,其中一个机灵的小伙子连忙迎了上来,说着“欢迎光临”。
赵明明搀着周钊平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打量了一下这裏的环境,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说道:“这个地方很简陋,还请您不要介意。”
“这裏就已经很好了。”周钊平说着看向赵明明,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懂得在哪里吃饭,吃什么饭其实完全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跟谁在一起吃饭。今天能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周钊平说着顿了一下,抬眼看向窗外,他的眼睛看向遥远的远方,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好像陷入了进去。初升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照出他脸上褐色的老年斑,照着他灰白的鬓角,也照着他脸上苍茫的神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钊平才转过头来看着赵明明,问:“城北还好吗?”
赵明明点了点头,说:“还好。”
周钊平听他这样说,幽幽地叹了口气,才说:“他从来都比我要勇敢得多。”他说到江城北,本来老去而黯淡的眼神里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那是他的儿子,与他血脉相连。
赵明明一直静静地打量着他。周钊平是商界里的顶尖人物,少年执掌家族生意,将一个单一的建筑公司发展为地产、零售、物流等涵盖各行各业多元化的国际性企业。在互联网刚出现时,又极具眼光地大手笔投资科技公司。是他一手奠定了东方实业如今在商场的地位。
可是也就是这个人,遗弃了爱人和儿子。在他的事业攀上顶峰之时,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却死于贫困和绝望。
看着如今坐在自己面前已经白发苍苍,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的周钊平。赵明明不禁觉得百感交集,心中无数的滋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味道。
穿着制服系着黑色围裙的服务员上来问:“请问两位喝点什么?”
赵明明礼貌地把菜单让给周钊平。
周钊平摆了摆手,说:“我喝茶就可以了。”
赵明明听他这样说,便将菜单还给服务员,说:“两杯红茶。”
茶很快送上来,待服务员离去,周钊平才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把生意做得有多大,而是有两个这么优秀的儿子。”
赵明明听他这样说,终于忍不住道:“可是这两个儿子却要自相残杀。”
周钊平听到这句话,端着茶杯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哗啦”一下就洒了出来,泼出来的水沿着桌面一路流到桌沿,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周钊平脸上的神色一怔,痛楚万分的神情瞬间爬满了他的脸庞。
是的,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却因为他引出的恩怨而自相残杀,不将彼此置于死地不肯罢休。想到这些,周钊平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好似被一把无形的匕首狠狠洞穿一般,锐利的刀锋在他的心口戳出碗口一般大的洞,汩汩冒出淋漓的鲜血。
周钊平脸上的神情瞬间黯淡下去,只余下难以言说的苦痛,仿佛无法呼吸,让赵明明也生出深深的怜悯来,问:“为什么您当初会遗弃城北母子,您知不知道城北和他的妈妈一直生活得十分辛苦?”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小彤怀孕。”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遥远得恍如隔世的记忆慢慢从周钊平的心中涌起。
赵明明这才知道江城北的妈妈名字叫小彤。赵明明虽然没有见过她的照片,但想她一定是非常温柔坚强的女性,所以从来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也从未在困苦的生活面前低头。
这个世界有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千回百转,求之不得,生离死别,至死不渝。有的人会说是时间的阴错阳差,有的人会说是命定的因缘际会。而有的,却无话可说,只能在垂垂老矣、生命走向终点的时候,独自回味,独自悔恨。
“我知道城北,是因为他跟我抢一桩生意。我对于一个初出茅庐却敢跟我叫板的年轻人很好奇,便让人去查了查他的一些资料,才知道,原来他是我的儿子。
“我看着他一点点地成长,变得强壮,从默默无闻到声名远播。作为一个像我这样的父亲的心情,你是很难体会的。我想告诉他,我是他的爸爸,可是我又不敢告诉他。做生意的人,其实不怕欠债。因为不论多少钱,总有个数目,也总有还完的那一天,而我对城北的亏欠,我不知道要怎么还,又怎么才能还得了千万分之一。因为知道自己实在是亏欠得太多,我没有勇气走近他,面对他。”
太多遥远而未知的往事,夹杂着这么多的爱恨、情仇、利益、身家,像一幕冗长而悲凉的戏剧。赵明明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周钊平。
咖啡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吧台边不时传来服务员磨咖啡豆的声音。轰轰的声音短促而激烈,在这静谧之中好似震得桌子都摇晃起来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赵明明终于说:“周先生,我要走了。”
周钊平点了点头,说:“好,你先走,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赵明明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站起来向外走,刚走出两步,却又被周钊平唤住,说:“你能和城北一起共同生活,我很为他高兴。城北这孩子不容易,还请你多体谅他,照顾他,包容他。我祝你们幸福。”
赵明明从咖啡厅出来,完全忘了要去超市采购的事情。她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着马路上车如流水,尘世繁华如斯,人来人往,软红十丈。而人,有时候不过就是命运的棋子,在生命的波澜中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她突然想起了江城北,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他:“你很忙吗?”
“比平时还清闲些,准备一些跟周振南签约的文件。”
赵明明听了他的话,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城北,将来你会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明明,你怎么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江城北听了她的话,不禁关切地问。他的语气里都是关切和担忧,谁会相信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江城北也会有这样化作绕指柔的时候呢?
“没有,我很好。就是突然想起了你的妈妈,不知道她是不是赞同你今日的决定。”
江城北听赵明明提起自己的母亲,在电话那端也静了下来,略隔了一会儿,才说:“妈妈会赞同的,相比功成名就,扬眉吐气,她一定更希望我幸福,而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幸福。”
江城北刚挂断电话,陈峰便敲门进来了,递过一沓厚厚的文件,说:“东方实业那边递过来的合同,需要商榷的地方我已经标记了,这份合同事关重大,你再审一遍吧。”
“好。”江城北接过合同翻了翻,厚厚一叠齐整的A4纸,用手顺溜下去,发出噗噗的声音,弧线一般划过,像正在扇动的扇子。气流形成的微风吹在江城北的脸上,吹得他额前的发丝竖了起来。
陈峰见他这样,也觉得伤感起来,心中仿佛有无限的感慨,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
“其实我并不是舍不得公司,只是觉得有愧泰悦的这些员工,对他们来说,我不是一个好CEO。”
“我们都知道你已经倾尽了全力。”
“可是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一年之内不允许裁员,不允许降薪,不允许随意更改公司福利,不允许调换中层领导人员,能做的你都做了。”
“听说东方实业那边请了猎头来游说你跳槽?”
“对,相比之下,你可真是个抠门的老板。”
江城北听他这样说,笑起来,说:“那你来替我坐这个老板的位子吧。”
“算了,我对自己的认识比较清醒,最多就是个诸葛亮,掌不了这帅印。再说我可不想坐你那个千人盯万人防的位置,想干点啥都不方便。”
陈峰的话让江城北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才说:“陈峰,你让我这个老板无话可说。”
“那你就别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人生起落,可倚靠的不过就是自己的一双手,一个亲爱的人和二三知己而已。也正是因为有着这份情意,才能在这汲汲营营的生涯里坦然活下去。
晚上,江城北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整个公司已经没有人了。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梯厢里灯照如织,照得整个电梯明亮好似白昼。飞一般地落下去,仿如飞流直下的流星。他穿过大堂,才发现赵明明站在门口等他,不禁一怔,快步走了上来。
“来了怎么不上去?等很久了吗?”
“没有,才到一会儿。知道你快下来了,就没上去了。”
江城北“哦”了一声,看了看赵明明的神色不似平常,便问:“是不是有事?”
赵明明听他这样问,抬头看了看江城北,俊朗的面庞都是关切的神情。他有极好看的眉目,眼波流转,仿佛真的有光。赵明明凝视了他良久,伸手抚过他好看的脸,才慢慢露出笑来,摇了摇头,说:“没事。”
“你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江城北不信她的话,捉住她的手看着她问。
赵明明仍旧看着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说:“我今天见了一个人。”
江城北听她这样说,松了口气,揽着她边向自己的车走边不以为意地问:“见了一个人?谁?何淼?周振南?”
“都不是,是另外一个人。”
江城北听她这样说,脚下的步子慢了下来,停住转头看向赵明明,问:“你去见他了?”
“他是谁?”
“周钊平。你是去见他了吗?”
“是他来见的我。”
江城北听赵明明这样说,轻声哼了一下,都是不屑,说:“他跟你说了什么?后悔,企求原谅,还是博取同情?”
赵明明见江城北神态这样激动,心裏不禁想,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可见只要是人,都逃不出爱恨嗔痴。
“他说的话很少,大部分的时间都沉默。”
江城北听赵明明这样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牵起她的手,说:“别让别人的事情影响了我们,来,我们回家。”
赵明明却站在那里不肯走。她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夜风吹得衣服的下摆翻飞,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现在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没有什么不同,花白头发,行动迟缓。能看得出来,他的病已入膏肓,随时都有离世的可能。”
“所以呢?”江城北仿佛真的动了怒,看向赵明明的眼神也变得凛冽起来,说,“所以我就要原谅他吗?所以他对我妈妈做过的一切就要一笔勾销是吗?所以我就要在他的床前上演一幕父慈子孝是吗?
“我告诉你,这不可能,就算是你来当说客也不可能。”
“我没有为谁当说客,我只是希望你将来不要觉得遗憾。”
江城北听了赵明明的话,满脸鄙夷地道:“遗憾?我永远也不会对他有任何遗憾。”江城北说着,大步地向自己的车走过去。留下赵明明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他因为愤怒激动而颤抖的背影。
江城北解了锁,开了车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大力地将车门关上,人又折返回来拉住赵明明,说:“先回家。”
赵明明知道他真的动了脾气,也就跟着他向车的方向走,只走了两三步,江城北却顿住脚步,突然回过来,看着她,说:“明明。”
灯光下,他的脸上都是凄恻,都是不甘,仿佛万般无奈,让看着的人都觉得悲伤。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我如果那么轻易就原谅他,那我妈妈这么多年受的委屈、吃的苦算什么?”
很快就到了签约的日子。那天的天气极好,虽然已是晚秋的时节,可是路旁花坛的花儿,还在争相地绽放出这一季最后的光彩。金色的小**,火红的大丽花,挤挤簇簇地堆在枝头,满目的灿烂缤纷。
宽阔的马路两边种着一种树,叶子金黄,一枝连着一枝,一簇拥着一簇,仿如祥云一般。这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时节,真正的秋风更比春风好。
空气里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漫漫气息,好像是阳光,又像是路旁的青青草坪。这样明媚的天气,周振南却觉得忧伤,只觉得说不出的酸楚,原来这样灿烂的阳光,也终是有照不到的地方。
他开着车先去了医院,医生已经告知了他最坏的消息,周老先生的大限就在这最近几天,请他有思想准备。已经过了交通的高峰期,路况非常的好,听得到轮胎滑过地面的沙沙声。道路两旁的景物像是一帧帧的电影画面,飞快地消逝在周振南的车后面。
因为担心随时会有紧急状况,医生护士都是严阵以待,生怕会出什么纰漏。张大夫见周振南来了,就要陪周振南去病房,却被周振南摆手制止了,说:“张大夫,对于我爸爸的病情,我知道您和您的助手都已经尽了全力,我个人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感谢。”周振南说着郑重地向张大夫低头致谢。
这个张大夫虽然早已见惯了场面上的人,可是见周振南这样郑重其事,心裏还是被深深震撼了一下,说:“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周先生不用客气。”
周振南来到病房,看到站在阳台上周钊平瘦削的身影。晨光中,周钊平的身影显得遥远而寂寥,仿如小时候看到的中国画里的远山近水,点点笔墨,总是让人觉得难过。
周振南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故作高兴地唤道:“爸。”
周钊平好似出着神,听到周振南的声音才回过头来,笑着看着他,说:“今天有重要的事?”
周振南听了周钊平的话一怔,还没说话,就听周钊平继续说:“看你穿得这么正式。”
周振南听他这样说,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装扮,他今天穿一套藏蓝色的西服,裏面搭一件浅到极致的藕荷色衬衫,配同色系的领带,整个人真是显得玉树临风,面若冠玉,比画报上的男模特还要赏心悦目。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一身衣服就让您发现了究竟。”
周钊平听他这样说,只是笑道:“你这个孩子很少系领带的,只要系领带就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你第一天到东方实业上班的领带还是我给你系的。”
周钊平说着,看着周振南的眼神都是眷眷的慈爱。不论他长得多大,多么强壮,多么厉害,多么让人景仰,可是在周钊平的眼里,始终只是个孩子,他的孩子。
看着周钊平的眼神,周振南只觉得心裏百感交集,又觉得无比的难过。小时候总觉得自己的爸爸多么了不起,为有这样的爸爸自豪,跟其他的小朋友炫耀。长大一点,又觉得这样的爸爸是压力,是悬在头上的剑,觉得烦闷无奈。再大一点,看到他头上长出的白发,才知道自己的爸爸原来也会老,也会生病,也很脆弱。现在,周钊平就要离周振南而去了,永远地离开他了,周振南一想到这裏,就觉得好似有切肤之痛,仿佛万箭穿心一般。
亲情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他存在的时候你并不会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同,可是一旦他要离去,却好似有人突然砍去你的手脚,让你伤筋动骨,再也没有办法正常地生活,从此以后,食不能下咽,寝不能安寐。
他极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平常,不让周钊平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说:“今天的事情是很重要,对我,对东方实业都很重要。”
周钊平听他这样说,轻轻“哦”了一声,便陷入了沉默。周振南看了看周钊平,想了想,终于还是说:“爸,我今天要和江城北签合约,东方实业全面收购泰悦集团。”
周钊平见周振南的神色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不知道是心疼还是什么,又忍不住想到江城北,心裏更是牵挂不已。他揽过周振南的肩,说:“振南,爸爸把东方实业交给你很放心。我也不会阻止你做什么。只是以我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想跟你说几句话。
“因为有基本的标准,我们很习习用输赢去评判一件事情成败的结果。商场上的人,总觉得赚钱就是赢,说什么,商场无父子。可是生意,都是人和人做的。有的时候,给对手一线生机,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不那么寂寞。否则,就算站在了顶峰,却没有尘世的人间烟火,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一直以为要赢的是对手,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们真正要赢的是自己。
“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但是我希望你能早点明白。生活不是较劲,而是和解,和自己,和敌人,和生活本身和解。”
周振南从医院出来,只觉得百感交集,三十几年的人生仿佛从来没有如此过。万千事由一一从他的心中划过,好似一团乱麻,没有头绪,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他忽然觉得难过,在自己的车里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助手打来电话,他才边接了电话边发动了汽车离去。
他回到公司,虽然他们已经大获全胜,但毕竟事关重大,其他的高层早已等候在那里,正襟危坐,等着他的指示。周振南倒是十分轻松,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说:“这宗收购案,大家都辛苦了,等一会儿签了合同,一定好好谢谢大家。以后两个公司的整合过渡,能否顺利经营达到预期目标就要仰仗大家了。”
周振南话没说完,何淼就推门进来,说:“周振南,你的公关部怎么安排的,这么重要的签约仪式,怎么就来了这么几家媒体?”
几个高管一见何淼闯了进来,连忙都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只剩下周振南和何淼两个人。周振很不以为意地看了何淼一眼,只见她穿着一身灰色的职业装,梳着利落的发型,用大红色的口红点缀一身的素淡,装扮得倒是无可挑剔,可是周振南太过于了解她,只说:“不懂就别掺和。
“这几家媒体都是一线媒体,有他们几家的报道分量足矣。商业运作不是小明星炒作,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什么生意要都在闪光灯下做,那还有几桩生意能做成。”
“那也不行,越多的人看江城北的笑话我越高兴。”
周振南瞥了一眼何淼,一副懒得再跟她废话的神态,说:“我劝你一会儿还是谨言慎行,免得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何淼听了他的话本来十分生气,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刚垮下来的脸很快又露出了笑,说:“周振南,赢了你一直想赢的人,你不但不高兴,怎么好像还很生气似的?
“我问你,一会儿你要跟记者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周振南听何淼这么一问,整个不由得怔了一下,似乎慢慢地才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何淼,才说:“我要和你解除婚约。”
何淼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人也不禁一呆,说:“你说什么?你要说什么?”
“我说我要和你解除婚约。本来嘛,大家各取所需,今天大家各自的目的都已达到,这婚约也就可以解除了。”
周振南说着开门离开了,留下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何淼。
周振南离开办公室,避开众人,来到公司的楼道间,大家基本都走电梯,这裏没有其他的人,狭小的空间亦显得空荡荡的,只有那扇被推开的门,因为用力过猛,还在那里来来回回地扇动着。周振南拿出一根烟来,因为周钊平生病,他已经戒了。这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找出一根烟来,他拢着火苗,如朝阳一般颜色的光芒从他的手指缝隙中露出来,薄薄的一点光。周振南用力抽了一口烟,吐出一团青烟来。只觉得心裏百感交集,又觉得难过,仿佛有说不出的惆怅。
楼道里可能保洁刚扫过地,夹杂着一股灰尘的呛人气息,让人无法呼吸。
江城北的到来引发了签字仪式上的第一个骚动,很多人都想看年轻气盛、不可一世的江城北虎落平阳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走进来,身后仍然是他的班底,依旧是鬓如裁,眉如剑,目似星辰朗月,说不出的好看。眉目之间亦没有半分的沮丧,甚至对着一干媒体还笑了笑。他穿一身黑色的西服,配鱼肚白色系的衬衫,自是有一股气势,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好似淡淡地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周振南走过来和他微笑握手,现场所有的闪光灯唰唰在他们的身上闪烁。每个记者都目不转睛地捕捉着任何一个细节,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漏掉什么信息一样。
江城北随着周振南进到会议室。东方实业的某个高管充当双方司仪的角色,例行地问了些话,便将两份相同的文件递到江城北和周振南的手中。
江城北接过文件,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拿过来略翻了翻,便提笔在自己签名的地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铁划钢鈎,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的拖沓和犹疑。
周振南接过文件,翻了几页,心裏却仿如翻江倒海,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感触。他好像想起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他拿过笔,先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了画,像是要验证这笔能否流畅地书写一般。等确认了笔没有问题后,才落到该他签字的地方。
他提着笔,人却出起了神,像是在想着什么。他的眉峰微蹙,神情十分严肃,侧脸十分英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和江城北十分相像,连神态亦是。
会场里一片寂静,就等着周振南的签字,可是他却只是坐在那里,不动。何淼沉不住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推了推他,提醒他快点签字,可他却置若罔闻,仍出着神。连一旁的江城北也觉得奇怪起来了,扭过头来看他。
可是周振南这时却突然站了起来,合上文件,说:“抱歉,我改变主意了,东方实业放弃收购泰悦。”他说完便大步从会议室里往外走。
会议室里的一干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怔在那里,等到周振南几乎要走出会议室了才回过神来,媒体顿时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纷纷循着周振南追上去。见追周振南无望,又将问题抛向江城北。
江城北亦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变故,人坐在那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一时之间,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涌上心头,像一锅麻辣乱炖,烧得心裏都是汩汩的热气。会议室内一些沉不住气的人早已低声议论起来。
毫无征兆的变化让江城北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会议室离开。周振南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长出了口气,原本沉甸甸的心也好似轻松了下来。他从办公室的酒柜里拿出一瓶酒来,满满斟了一杯,举起来一口喝干了。
可是人还没坐下,何淼却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问:“周振南,为什么要功亏一篑?”大概是因为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失望,又因为心中的不甘,何淼整个人仿佛歇斯底里一般,原本精心修饰过的妆容此时看起来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血色的唇,张合之间,凌厉至极。
周振南只觉得累,不想与她做太多纠缠,但因为是自己单方面反悔,又有些歉然。说:“何淼,对不起。这次是我个人突然的决定,违背了之前我们之间的协议,我向你道歉,因此造成的何氏的损失由我负责补偿。”
“补偿?你怎么补偿?我和你联手收购泰悦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出口气,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你又凭什么说不收购了就不收购了。”
周振南知道自己理亏,便任由何淼对自己发着脾气,等她冷静下来,才说:“何淼,有时候,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这句话很俗,说的人太多了。但是我今天还是再说一遍,说给我自己听,也说给你听,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周振南说完便给何淼的父亲打电话。很快,何建辉便到了周振南的办公室,见哭得稀里哗啦的何淼,心疼地一手揽过,唤:“淼淼。”
何淼一见自己的父亲,越发觉得委屈,哇哇大哭起来,说:“爸,周振南他骗我,你帮我修理他,让他的公司破产。”
何建辉一面拍着何淼的肩一面对周振南说:“振南,对不起。淼淼让我惯坏了,你不要介意。”
周振南听何建辉这么说,摇了摇头,才说:“该道歉的人是我,这次是我的错。对不起,何伯伯。”
“还好何淼找的是你,如果是别人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何建辉说着边扶起何淼向外走边说,“要说做生意,我对你爸爸不见得有多服气。但说起教育孩子,在你爸爸面前,我真是甘拜下风。”
何建辉说完低声哄着何淼:“来,淼淼,我们回家,晚上爸爸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蛋炒饭,爸爸给你炒。”他的眉目之间没有任何的不耐,哄着这样大的孩子只像哄小孩一样,仿佛何淼真的只是一个咿咿呀呀学语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