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行之隔了一周后才来拜访我这个“朋友”。这一周里尹厉还是那样对我,不热情,很有礼节地保持着分寸,吃穿用度都很细致周到,可我能感觉到他的漫不经心和无所谓,我的复健进行得很缓慢,但他其实并不真正在乎我的腿是不是能恢复,反正他有钱让我在这个漂亮的房子里坐一辈子轮椅。这让我越发烦躁,却无处发泄,因为他实在是太容忍,或者说因为不在乎我,我的所有情绪都像是一个拳头打进棉花里一般,只剩下迟钝和沉闷,而仿佛知道我适应当下的生活并且安分下来之后,尹厉也便不再来得那么勤了,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轮椅里看日出,再日落。
因此莫行之的出现就显得很及时和令人宽慰了。这一周来,他的日子想必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蜂拥的媒体还有莫氏的家长对莫行之轮番轰炸,然而令我也意外的是,即便是宿醉清醒后,莫行之沉默地看了一眼房子外墙上的图案,竟然觉得挺有格调的,自己酒后竟然能画出这么抽象中带着点艺术美感的东西,当即决心必须保留下来。于是现在尹厉每次进出,都要在路口见到墙上那鲜红的竖中指图案。或许这也是他来这里越来越少的原因。
莫行之这次来,显得就人模狗样多了,一派回国精英的气质,但这也仅限于他沉默地看着你时。
“什么?!你在说笑么?你是说你失忆了?!其实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前尘往事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个没有过去,也不知道未来何处的人?但是尹厉又说你是他未婚妻?”当我自我介绍完之后,莫行之便用一副受惊过度的眼神看着我。
我咳了咳:“实际上尹厉未婚妻这一段我比较怀疑,你看我和尹厉显然不大来电,何况他这么有头有脸的有钱人,至今仍是杂志上排名第一的单身贵族,要有我这样的未婚妻这么大的新闻,怎么可能之前没人挖出来过?但你也知道,我现在这样也只能先依附着尹厉生活,总之过去我们之间总是有点联系的吧。”
莫行之在我说话的当儿就一个劲得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摸着下巴来了一句:“恩,我也挺怀疑的,虽然我不大喜欢尹厉,但是他好像品味和要求还挺高的。”
我瞪了他一眼。
“我投降我投降!颜笑你别再用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看我了!justkidding!我只是觉得,怎么说呢,你和尹厉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大像会有相交的那种,你看,你那么有意思,尹厉那么无聊。尹厉这种人就适合那种只会跟着他转,没有大脑的贵族小姐。”
然后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不相信尹厉是不是?所以你根本不指望从他那里了解你的过去,也不相信他给你的信息?”
我看了莫行之一眼,并不接话。
他果然沉不住气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可不可以帮你呢?”然后有些丧气般地继续道,“哎,真讨厌,我最喜欢别人求我的,结果你都不满足我一下。好吧,我会帮你的,回国以后难得遇到个有趣的人,而且还是非分明没有被尹厉的皮相骗去,我会帮你一起打倒尹厉的,我总觉得你的车祸就是个巨大的阴谋。”
这之后莫行之说要用我的照片去帮我登寻人启事,便给我拍了几张照片,顺带还自拍的合影了一张。临走时候也很热情地关照我要加快复健,也祝福了我能早日站起来和恢复记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他毕竟不能常来。这一走,我便又恢复到一个人的境地。眼看便要黄昏,我想也该是今天复健的时刻了。
然而每次进复健室,我总觉得沉闷并且压抑。
我相信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这一刻一样无助过,那种你的双脚不再属于你的感觉,那种自己脚下的未来都无法掌控的恐慌。
我一直在借助器械做复健的走动和拉伸,车祸以后根据健康记录,我长了十斤肉,即便仍然看上去匀称,但我知道我的腿上的肌肉都变成了没有生机而松软的肉,无法支撑我前行。
按照医生的叮嘱,我每天需要做20分钟的器械运动,每天早上会有护工领着我做这些简单的运动。但我并不满意,这些循序渐进的运动收效甚微,何况他们的眼里,我能活下来便是奇迹,没有人对我能重新走路持乐观态度,也都不在乎。
从上周起,趁着尹厉不再出现在宅子里,我便偷偷开始自己加大训练量,如今每天我都要在下午继续再做20分钟复健,然而那便是极限了,我仍然需要依靠辅助才能勉强站立。
可是今天我不打算再这样依靠器械了。我想要徒手的走路,即便是非常小的一步。我知道,我谁都依靠不了,我只有我自己,我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最开始脱离扶手的一刻,我的身体歪了歪,好在最终掌握好了重心,终于双手脱离开外物,而站立在了地上。这种感觉美好得让人心惊。我受到了鼓舞,也或者像受到了蛊惑一般,继续试图迈步往前挪动。
身体被撕裂开来一样巨大的疼痛。
我的心准备好了行走,可身体并没有。像迈在刀尖上一样,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让我汗水淋漓,镜子里的脸和表情都被疯狂的疼痛扭曲了而变得带了狰狞,我恶狠狠地瞪着那里面的自己,喘息得像负重的老黄牛一样。我咬紧了牙,迈出自己的右脚,我能感受韧带和膝盖尖锐的疼痛,像是齿轮咬合出问题一般,每一个摩擦都让我疼到想要昏厥,此刻离我只有五米距离的支架显得那样遥远。
深吸了一口气,我继续挪动我的左脚,嘴里已经有血腥的味道,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这一脚下去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妙,我的脚后跟先着地,便是一阵酸软,继而便是撕心裂肺的疼,我试图稳住重心,但是还是失败了。
我听到自己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可真疼啊。
我已经这样小心了,却还是摔倒了。
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复健室里,我其实是恐惧的,或者说是惶恐而不安,因为每一步都不可预测,每个平凡的下一刻,都可能重重摔倒,我是多么怕疼的人啊。而所有的疼痛惶恐,只为这样艰难而缓慢,毫不优雅毫无美感地挣扎着迈出卑微的一小步。
此刻终于摔在地上,眼泪终于留下来。我仰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无声地哭。
爬起来的时候比摔的时候更疼,摔倒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些疼痛也是瞬间,然而站起来却是漫长的折磨,酷刑,当我终于站起来时,整个人已经湿透了,咸涩的汗水就那样顺着我的眉毛沾染到我的睫毛上,然后一路掉进我的眼睛里,比眼泪更灼人。
我胡乱抹了脸,这一个站立仿佛就耗尽了我的生命。然而此刻我和我的生命赌了气,摔过了,更惧怕下一次的疼痛,我的内心其实是怯懦的,然而如果这次退却,我知道我要永远失掉再站起来的勇气了。
我又迈出了我的左脚,非常微小的一步,我能感受到我腿内侧在颤抖。
当左脚终于沉稳地落在地上时,我仿佛才终于找回我的呼吸,内心是激荡的感动。我要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我终于可以找回奔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