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绝不是罗刹恶鬼。这幅画是虚构的。”她摇头否定。
圣元帝眉宇间的阴霾彻底散去,“朕的确不是罗刹恶鬼,但这幅画却不是虚构。画上的女子便是朕的生身母亲忽苏力雅,皇考的第一侧室。你也知道,我们九黎族是三妻四妾制,一正妻,二侧室,侧室若实力雄厚,可与正妻平起平坐不分高低。朕的母亲当年是最受皇考宠爱的侧室,也是能力最强的侧室,隐有取代正妻,也就是当今太后的趋势。尤其在她怀孕之后,二者之间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一触即发。”
他接过画板,双目放空,“不知是谁动的手,太后亦或别的妻妾,总之当朕快降生时,她却遭遇追杀,逃入山谷避难。在那里,她生下了朕,肚皮撕裂,手腕划破,血流满地,场面十分惨烈,更有狼群不断在周围徘徊,却碍于她投下的毒粉,始终不敢靠近。是太后的人首先找到她的尸体,而朕当时正趴伏在血泊中,含着她的手腕,以鲜血为食,没被渴死饿死,也没被野兽吃掉,活了整整三日,终于等来了救援。”
“回去之后,太后找了技艺最顶尖的东洋画师,按照在场诸人的口述,将真实场景描绘下来,呈给皇考观看。”他点了点画框,叹息道,“于是就有了这幅罗刹降世图。”
关素衣面上不显,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这幅画真送到先皇跟前,其结果可想而知。能刺破母腹破体而出,又食其鲜血顽强存活,焉知将来不会手刃亲父,祸害族人?先皇对侧室有多么宠爱,对这个鬼婴便会有多么憎恶,哪能容许他活下来?
圣元帝一面轻笑一面抚摸她苍白的脸颊,安慰道,“夫人莫怕,皇考不是那等狠心绝情的人,并未亲自动手杀朕,只是将朕扔进深山喂狼罢了。”
这还叫不狠心绝情?他究竟经历过怎样惨绝人寰的事,才能认为不亲自动手杀他的父亲,便算是好的?关素衣眼眶发红,漆黑双目慢慢浮出一层水雾。
“夫人莫哭,一切都过去了。你心疼朕,朕知道。”提及最不堪的往事,此刻的圣元帝已感受不到半点沉痛,更不会拿起刀剑拼命自残。他只想拥抱着为自己哭泣的夫人,静静地看她一会儿,吻她一会儿,听她细碎的哽咽,甚至恼怒的责骂,便能把一切伤痛全都抹平。
“谁心疼你?没脸没皮的混账!”关素衣勉强压下泪水,嗓音却变得颤抖起来。
“好,朕是混账,朕没脸没皮。”圣元帝握住夫人柔若无骨的手往自己脸上拍了两下,感慨道,“没想到皇考不要朕,狼群却把朕叼走,悉心养大了。三岁之前,朕跟着它们学捕猎,吃的是生肉,喝的是兽血,不会说话,只会咆哮。偶有一天,皇姐迷失山林撞见朕,送给朕一根烤熟的鸡腿,那味道朕直至现在还无法忘怀。”说着说着竟笑起来,仿佛这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回忆。
“皇姐就是长公主?”关素衣哑声询问。
“对,正是她。从此以后她常来看朕,教朕说话,生火,吃熟食,喝沸水,告诉朕朕不是野兽,而是人,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所以无论皇姐做了什么,朕都可以原谅,因为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朕。就这样过了几年,族里把一批孩子扔进山中,让他们与野兽争命,试图培养出一批死士,朕便混了进去。朕的武功都是跟野兽学的,猿猴的灵巧,老虎的刚猛,狼群的狠戾,比起那些孩子不知强了几何,于是顺理成章当了头领,带着他们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一批孩子走了,又一批孩子送来,不知不觉朕便掌控了九黎族的暗部。”
“你还真是福大命大!”关素衣内心震撼,心道这人果然是真龙天子吧?否则又怎会次次都绝处逢生?
“朕确实有几分运气。培养了一大批死士之后,九黎族渐渐吞并了周围的小部落,开始一点一点向外扩张,于是朕又混入军队,连连克敌制胜,闯下赫赫战功。当皇考发现朕身份时,朕已手握重兵,势不可挡,他只得捏着鼻子将朕认下。然而朕始终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一柄利器,除了为他开疆扩土,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等这柄利器卷刃,就是该丢弃的时候了。他一面指挥朕在前方拼杀,一面让朕的几个兄弟蚕食朕的势力,冷眼看着他们联合起来绞杀朕。”
说到此处,他嗤笑一声,“但废物就是废物,别说联手,就是再给他们一百条命,也不是朕一合之敌。后来朕直入燕京,当了皇帝,再后来,太后便把这幅画当作登基礼物送与朕,令朕生不如死。”他眼珠开始发红,“朕从小就在想,为何别人有爹有娘,唯独朕什么都没有;为何别人能在家中长大,唯独朕被弃之荒野。朕的母亲是谁,朕为何会被族人视如恶鬼?在时光的流逝中,在苦难的煎熬里,这个疑问渐渐成为朕的心魔,而太后彻底将这只心魔放出,意图兵不刃血地杀死朕,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
关素衣惊得半晌无言,慢慢理顺了思路,又看了看手中的画作,笃定道,“皇上,她骗了你。这幅画不是罗刹降世,而是圣母护子!”
圣元帝忽然就笑开了,轻轻环住夫人消瘦的肩膀,呢喃道,“还属夫人眼明心亮,最是通透。若没有夫人,朕也许会被心魔纠缠一世,疯癫至死。夫人,是你救了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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