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沟地处江中平原的顶端,虽叫做沟,却是一条狭窄的平原。西面为乌兰山脉主峰的山麓,东面是一些高低起伏的丘陵。那夜,北漠常钰青的骑兵就是借西面的山坡冲下,杀入沉睡中的靖阳援军的军营,把十五万大军屠杀干净,然后在东面的缓坡上挖了几个大坑一埋了事。也许是埋得浅了些,从那以后,每到半夜,这缓坡上就浮动着一些幽幽的蓝火,像是一个个冤死的魂魄。这附近原本也住了些农家猎户,从那以后就都搬走了,野狼沟就更加荒凉了起来。
青豫联军是在十一月初三到达野狼沟,果然赶在了北漠大军的前面。探子回报,北漠由大将军陈起领骑兵两万步兵五万,由靖阳南下,已经到了野狼沟北五十里的小站镇,驻扎在了那里。
商易之和徐静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激动和兴奋,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徐静说道:“天助我也,我们还有时间让大军休整一夜。陈起已在小站,明早拔营必然是骑兵在前,辎重押后。只要进了野狼沟,陈起的骑兵就难以有用武之地。只要把他的骑兵打蒙,后面的步兵就不足为患。我们少骑兵,无法借助有利的地形,所以只能用步兵来打!”
商易之赞同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按照既定计划部署兵力。两万多南夏军在野狼沟中摆成一个坚强的方阵,整个地堵住了野狼沟,在它的两翼各用五千弓箭手做掩护。两个侧翼向前倾斜延伸到两侧的山坡上,如果北漠骑兵冲入中央位置,不但会扑个空,还会两面受到弓弩手的包围,暴露在箭雨之下。为了保护弓弩手,商易之从军中仅有的三千骑兵中抽出两千排列在他们的后面,每翼一千人。在右翼的小山之外,又听从唐绍义的意见放置了一千名骑兵,作为突击力量与追击力量,命令他们一等北漠步兵开始行动就立即冲到他们后方予以夹击。
一个个将领领命而去,南夏军休整一夜之后便按照不同的军种布成了不同的方阵,正中的步兵方阵主力正是由商易之的青州军组成,每名士兵手里都拿了长矛,队列严整地守在那里。
“用长矛阵对骑兵?”阿麦看着下面的步兵阵,问身边的唐绍义道。
唐绍义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让阿麦感到一种陌生的肃杀之气从其上蔓延开来,他平静地回答道:“世人皆道北漠鞑子铁骑无敌天下,却不知我靖国公早在二十年前就曾说过,只要采用某种战略或者战术手段使骑兵进攻我严整步兵方阵的正面,那么步兵将拥有巨大的战术防御的优势。”
阿麦无语,她只道就是在这裏伏击北漠大军,谁承想是这样面对面地打一仗,而且还要想法使北漠骑兵主动进攻己方的步兵方阵。她不由得想到父亲曾无意间提起过步兵和骑兵各自的优缺点,倒是和唐绍义说的道理有些相似。
唐绍义习惯性地用手抚摸了一下腰间的佩剑,突然问阿麦:“为什么非要把剑还我,我既送了你,就是真心给你,再说这剑虽是军中配置,可却是军官自有之物,是可以送人的。”
阿麦粲然一笑,拍了拍腰间的弯刀说道:“大哥,我只学了点刀法,耍起刀来倒是顺手。我知大哥是诚心送我佩剑,但我带着没有用,反而糟蹋了这把好剑,还不如交到大哥手里多饮些鞑子的血。”
唐绍义不是个婆妈的人,听阿麦这样说,顿了下又关切地问道:“刀可使得熟了?”
阿麦笑道:“嗯,张生是个好老师,他教得很仔细,再说我又聪明,当然学得快了。”
见阿麦自夸,唐绍义的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意,眼神扫过阿麦闪过一抹温柔,又转了头去静静地看着山下,突然轻声问道:“阿麦,你怕不怕?”
“怕?”阿麦一愣,随即又笑了,摇了摇头,说道,“不怕,我不怕。”
唐绍义转回身看着阿麦,抿着唇笑了笑,坚毅地说道:“阿麦,我得走了,大概等不到中午,鞑子就会来了,你快回将军身边吧。”
阿麦点头不语。
唐绍义垂了一下眼帘,又低声说道:“自己多小心。”说完便纵马往山下奔去。
阿麦心中有些恻然,似乎每一次和他分开的时候,他都是先转身离开的那个,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阿麦突然苦笑一下,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不该有的伤感逼了出去。
十一月四日清晨,北漠大军从小站拔营,果然是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最后面携带的是粮草辎重。在距离南夏军二十里的时候,北漠的斥候发现野狼沟前有小股的南夏骑兵,回报前锋将傅冲。傅冲出自北漠将门,曾和常钰青并称将门双秀。傅冲此人性情孤傲,尤其是在常钰青千里奔袭南夏援军而成名之后,心中甚是不平,今听斥候回报发现南夏骑兵后不惊反喜,命前锋骑兵继续前进,并没有把消息回报中军元帅陈起。
中午时分,北漠骑兵进入野狼沟内,果然见有南夏步兵列阵等在沟内。傅冲不以为然,想在后面陈起到来之前结束这场战斗,于是命令骑兵出击。北漠骑兵并没注意南夏军两翼的弓箭手,直接突击中央方阵。成千上万的骑兵成紧密阵形冲过来,仿佛连旁边的乌兰山的主峰都在隐隐颤抖,黄土被千万只马蹄扬起,遮天蔽日。
北漠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距离方阵越来越近,冲在前面的骑兵已经挥舞起弯刀,可眼看着就要冲入对方方阵的时候,他们面前那些步兵突然蹲了下去,然后就是迎面而来的锋利的矛尖。
骑兵的速度已经提到了最快,停下已是不可能的,那些北漠骑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坐骑冲入那矛林之中。有些人被长矛直接挑上了天,还有些人自己避过了,身下的马却被长矛扎透了,倒下去,人还是被狠狠地抛了出去,或死或伤。不过,那些伤的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很快就会有明晃晃的大刀落了下来。两侧的骑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多都被南夏布置在两翼的弓箭手射翻。
一时间,戈如苇列,矢如飞蝗。有数以千计的北漠骑兵落马,这些逸马四处飞跑,在他们的行列中造成了更大的混乱……
效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
很多年后,南夏的军事院校的教科书在提到野狼沟之战的时候,还专门强调了这场战争的冒险性和巧合性。两万步兵拦击北漠两万骑兵,谓之险;北漠骑兵将领是那个狂妄自大的傅冲,谓之巧。这两者于野狼沟之战的胜利,缺一不可。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午后,南夏兵开始进攻,北漠先锋将傅冲被射毙,北漠骑兵已无余力抵抗,立即向后退走。北漠步兵到达野狼沟的时候,正好撞上溃逃的北漠骑兵。步兵来不及展宽队列间隔让骑兵通过,双方便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北漠人被自己骑兵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紧跟在北漠骑兵后面,南夏军队已经扑了过来。
阿麦本站在商易之身后于山坡上观察战况,见远处北漠步兵阵中混乱片刻后便又镇定下来,在军官的指挥下开始展宽队列间隔,放自己的骑兵通过,明白北漠军中有人在稳阵脚。
商易之眉头骤紧,用目光询问了一下徐静后,沉声说道:“去告诉唐绍义,提前行动,冲击北漠步兵后方。”
阿麦应诺,快马加鞭地向唐绍义骑兵埋伏处驰去。只刚赶到野狼沟口,就见北漠军后方突然乱了起来,唐绍义已经率一千骑兵在敌阵后方插了进来。阿麦一笑,知自己不用再去了,便掉转马头欲回商易之处复命,可是转身时,便看到北漠军中突然竖起了一面大旗,上面大大地写了一个“陈”字。
陈起!阿麦心中一窒,猛地就明白过来北漠此次领军的竟是陈起!
她虽一直跟在商易之身边,可商易之召开军事会议的时候是不允许亲衞在身边的,再加上这次行动十分机密,各个将领的嘴都把得十分严密,所以阿麦竟是一直都不知道是陈起领兵南下。
阿麦的牙关紧紧扣着,脸上毫无血色,握缰双手都已经攥得有些青白,眼中更是闪烁着两簇小小的火苗。突然间,阿麦双腿用力猛夹马腹,一抖缰绳纵马向北漠军中冲了过去。
她要去找他,她要去问他为什么!
南夏和北漠的士兵已经拼杀在了一起,场面极其混乱,阿麦纵马从山坡上冲下,竟穿入两国士兵混战的地带,直往北漠军深处冲去。她挥着手中的军刀,不时地从马背上俯下身子砍倒旁边的北漠兵,血溅脏了她的身上,还把她胯|下那匹灰白色的马都染红了……她从没有杀过这样多的人,也从没有发觉自己的骑术竟是这样好。
这一刻,阿麦已不再是阿麦,阿麦成了一把杀人的刀。
阿麦挥刀砍向马前一个北漠兵,马的冲击力让她的刀深深地嵌入了那人的体内,她已经听不到那人痛苦的嘶喊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面前无声的画,一幅幅地换下去,每一张上都有一张痛苦的面孔。她刚费力地把刀从那人体内拔了出来,还来不及挥向另外一个人,突然觉得身下一矮,胯|下的马已经被人刺中了脖颈,壮硕的身躯轰然倒地。阿麦的反应已经不再通过大脑,下意识地蜷身就往旁边滚去,在舒展身体的同时用刀剁下了面前敌兵的半个脚掌……
这样的阿麦,哪里还是原来的阿麦?!
她的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身体下意识地避过旁边砍过来的刀剑,然后挥动着手中的刀,一步步地往北漠军深处走去。
那面写着“陈”字的大旗离她越来越近,面前的人被她用刀划断了喉咙,血从伤口处喷水一样地射出,落到她的头发上,然后再顺着额发流下,迷住了她的眼睛,她似乎又闻到了血腥味,像是那夜父亲的血,映着刺目的火光,有着别样的红。
力气终于快用完了,可面前却也无人敢来阻拦她。阿麦浴着一身的鲜血,迸发着沁骨的杀气,就这样一步步地坚定地向那柄大旗杀去。
那旗下,正站立着一位身材颀长的青年,一身北漠传统的黑色战袍,手扶着腰间的宝剑,神色漠然地看着阵后冲出来的南夏骑兵。
陈起就是为了吸引北漠军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南夏骑兵才故意竖起了帅旗,见那股骑兵果然向自己这裏冲了过来,他淡淡地笑了,可这笑意未到眼底便收了回去。他只是站着,视四周的厮杀如无物,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敌军骑兵试图冲破自己的骑兵向这边杀来。
见那些南夏骑兵渐渐逼近,陈起身后的亲兵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牵了陈起的坐骑上前劝道:“元帅,还是上马吧。”
陈起温和地笑了笑,没有拒绝下属的好意。他身边的亲兵怕主帅有失,默默地变化着阵营,不动声色地把陈起护在了中央。
战场西侧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引得陈起转头往西边看过去,只见一个南夏兵已经杀入了自己军阵的深处,像是刚从地狱中杀出的凶煞一般,所到之处北漠兵纷纷骇然避让,竟任其一步步地向中军处杀来。陈起眉头微皱,旁边一个将领看到了,连忙说道:“让我去除了那个南蛮子!”说完不等陈起吩咐便拍马赶上前去。
这边的阿麦使尽全身的力量才把旁边刺过来的长枪劈开,来不及再往敌人身上抹一刀,那人便往后面退了去,然后又有个枪头对准了她。好多的人啊,杀不完的人,砍倒了一个又冒出来一个,总是有英勇的北漠兵从后退的人群之中挺身而出,让她杀也杀不完。
可阿麦,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阿麦咬紧了牙,握刀的手微微抖着,往前迈了一步,逼得那些北漠兵跟着她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面前抖动的枪尖,阿麦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们怕她,虽然她现在已经杀得没了力气,可是他们却被她杀怕了。她冷笑着,又往前迈去,突然间右腿一软,她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前栽了过去。
倒下去,便会是乱刀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阿麦只觉得心中一凛,左腿急忙向前跨了一大步,手把刀往地上一撑,勉强止住了前扑的势道,不过人却是跪倒在地上。
她低头一看,见不知从哪里射过来的箭,正好射中自己的大腿,箭头入肉很深,箭尾犹自微微颤着。
一时之间,四周的那些北漠兵也是有些反应过来,虽见阿麦突然跪倒在了地上,可刚才她死命砍杀的情景还是震慑着他们不敢妄动,只是在四周围着不敢上前。
阿麦想撑着刀站起来,可几次动作都被腿上那刺骨的疼痛拖了下去,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终于,旁边有敌兵尝试着向她走了一步,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难道就要这么死了吗?阿麦终于放弃了再站起来的念头,就这样跪在地上,透过眼前的猩红看向远处,那里的帅旗还在迎风飘动着,血糊得眼前一片模糊,让她看不清楚那下面的人。带着腥味的刀风已经碰到了她的脸上,她却一下子轻松了下来,没有恐惧,没有怨恨……
就这样死去吧,死了便一切都解脱了,不用再逃命,不用再流浪,不用再去扮男人,也不用去问为什么。可以见到父亲、母亲……父亲会把她高高地举起来,笑着用胡子刺她的脸颊。母亲呢?还会拿着竹棍追在她屁股后面吗?追吧,那也没关系,她知道母亲向来只是吓唬她的,她哪里舍得打自己。
可是……那里会有陈起哥哥吗?
有,有的。有那个陪着她玩耍陪着她长大的少年,有那个会红着脸拍她脑门的青年……阿麦笑了,在死亡来临的这一刻,她突然很轻松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与脸色极不相称的白牙。
这个笑容……竟是从没有过的灿烂。
那个笑容,透过飘着血雨的天空,穿过无数厮杀声,像支无比锋利的箭,一下子就射穿了陈起的心脏。阿麦!这是阿麦!虽然她穿了男装,虽然她长高了很多,虽然她一脸的血污,可这个笑容就是她的,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个笑容,无比灿烂,一下子就点亮了他身后的天空。他只觉得心中一窒,胸腔像是被人狠狠地挤住了,再也吸不进去半丝空气。他想制止那向她落下的刀,可是张了嘴却已是发不出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能坐在马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刀一寸寸地逼近她的头顶。
阿麦闭上了眼,虽抱了必死的念头,可胳膊却还是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去迎那落下来的刀锋。等了半晌,那刀却没有落下,阿麦不解地睁眼,见那敌兵胸膛正中插了一把剑,砰然向后倒下。
这把剑,她认识,这是唐绍义的佩剑,是她还给唐绍义的佩剑!
唐绍义从远处纵马冲过来,眼看阿麦就要人头落地,急切间来不及抽箭搭弓,直接将手中的佩剑当做匕首掷了过来,堪堪救了阿麦一条性命。
阿麦不及反应,唐绍义就已经来到了身前,俯身用手一捞便把她抄到了马背之上,急声喊道:“我们走!”
一个北漠将领拍马迎面而来,手中长刀一挥直接向阿麦和唐绍义砍过来,唐绍义手中没有兵器,不敢硬挡,揽住阿麦顺着刀锋向后仰去。两匹战马相错而过,凌厉的刀风贴着阿麦的鼻尖擦过来,阿麦急忙举刀相架,两刀相擦,火花四溅,整条手臂顿时就麻了,手中的刀险些掌握不住。
阿麦闷哼一声,唐绍义推着她坐起身来,没有时间询问她怎样,只是驱马向外冲去。一群群的北漠兵涌了过来,阿麦把刀递给身后的唐绍义,利落地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马颈。唐绍义手中拿了刀,如虎添翼,这些北漠步兵怎能再拦得住他,几番劈砍之下,他们就已经冲到了战场边缘,西边的山坡之上。
唐绍义这时才敢去看阿麦,见她右大腿上中了一支箭,血已经把一条裤腿都湿透了,他不敢贸然给阿麦拔箭,只得狠心说道:“忍住了!”说完不等阿麦反应便挥刀把箭身削断,只留了箭头在阿麦腿上。
阿麦惨叫一声,身体一僵便虚脱般地栽下马去。唐绍义急忙扶住了她,见她牙关紧扣,脸上的冷汗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身后的北漠中军有些异动,唐绍义回身,见原本已经有些稳住阵脚的北漠军竟然又乱了起来,心中不禁有些奇怪,不过此刻也没空细想,只想赶紧把阿麦送回商易之那里,只有那里才有军医。
“阿麦,你再忍一忍,我马上送你去商将军那里。”唐绍义说道。
阿麦的下唇已经被咬破了,只是为了维持住灵台的一点清明,不让自己晕过去。她受了伤,如果找军医包扎,很可能就会泄露了身份,所以她必须清醒着。
商易之正专注地看着山下的战场,发现陈起像是突然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北漠已显溃败之势,胜利就在眼前,商易之的手禁不住都有些颤抖,生怕被人看出,只好紧紧地握成了拳。
唐绍义带着阿麦过来,两人一起从马上滚落下来,亲衞忙把两人扶到商易之面前。商易之看到阿麦眼中一喜,可随即就又布满了阴霾,沉着脸,微眯着眼睛打量阿麦,冷声说道:“让你去传信,谁让你去逞英雄了?”
阿麦说不出话来,只是拖着腿趴在地上,眼前的景物已经有些发虚了,商易之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听着有些模糊。
徐静有些不忍心,八字眉动了动,劝商易之道:“将军,阿麦失血太多了,还是先让军医给阿麦包扎了伤口再细问吧。”
商易之看着阿麦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张生见状忙和唐绍义一起架了阿麦,去寻后面的军医。军医见阿麦浑身是血,一时也不知道她哪里受了伤,忙让唐绍义去把她的衣服脱下。阿麦虽有些晕,可心智却还明白着,伸手拦了唐绍义,强撑着说道:“别处没有,只有腿上。”
说着便自己去撕伤腿上的裤子,无奈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颤抖得连布都抓不住。唐绍义把阿麦的手拿开,双手扯了她的裤腿,用力一扯,一条裤腿便从大腿根上撕了下来。
阿麦的腿修长而结实,汗毛几不可见,显得皮肤细腻光滑,不像是男人该有的。唐绍义不知为何面色一红,不敢再看阿麦的大腿,只是把视线投在了她的伤口之上。
箭插得很深,几近入骨,刚才在马上和那个北漠骑兵对冲的时候又被撞了下,伤口被撕得更大,一片狰狞。军医用小刀把伤口阔开一些,把箭头取了出来,糊上了金创药,这才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疼啊,撕心裂肺地疼,想大声地哭喊,想放声大哭,阿麦的嘴几次张合,却终究没有喊出声来,到最后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嘴。
张生从水袋里倒出些水,想替阿麦擦一擦脸上的血污。阿麦的手抖着,伸出手捧了水,一把把地洗脸,然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唐绍义,用已经变了音调的嗓子说道:“我很累,想睡一会儿,大哥去帮我问问徐先生,能不能借他的骡车用用?”
唐绍义担忧地瞥了她一眼,让人去问了徐静,然后便想把阿麦抱到骡车上去。谁想阿麦却伸手拒绝了,勉强地笑了笑,用一条腿站了起来,扶了他的胳膊说道:“不用,大哥扶我过去就行。”
直到躺入骡车之内,阿麦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放任自己的意识向深暗处沉去,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她竟觉得原来能晕过去竟是这样的幸福。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外面有火把晃动,骡车的门帘被人掀了起来。阿麦意识还没有清醒过来,本能地撑起上身往外看去,见一个人影正站在车前,沉默地看着自己。
是商易之,他的背后有着火光,把他的身影投过来,却遮住了他的五官,让人看不太真切,只觉得他是在看着阿麦,像是已经看了很久。
阿麦的胳膊虚软无力,撑不了片刻便又倒了下去,后脑砰的一声砸在车厢地板上,有些疼,却让她的神志清醒了过来。商易之,商易之在看她!他在看什么?阿麦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衣领,上衣完好无损。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又扶着车厢坐起来,小心地看着商易之,说道:“将军,阿麦腿上有伤,没法给您行礼了。”
商易之还是冷着脸打量阿麦,阿麦提心吊胆地等了好半天才听到他冷哼一声说道:“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说完便摔下了车帘,转身而去。
阿麦呆住,伸出手摸了摸头发,原本束在头顶的发髻早已散了,头发上还糊着血渍,一缕一缕地、胡乱地散落下来,发梢已经过肩。她心裏一慌,因为怕被人看出破绽,她一直不敢留长发,几年前甚至还剃过一次光头。汉堡战乱之后,她虽没再剪过头发,可却从没在人前放下过头发。也不知道头发是什么时候散的了,只记得上骡车前还是束着头发的。阿麦在车厢里胡乱地翻了翻,果然找见了束发的那根发带,慌忙把头发又重新束了起来。
车帘又被人突然撩开,露出的却是徐静的那张干瘦的脸,他眯缝着小眼睛打量了下阿麦,然后嘿嘿地笑了,说道:“阿麦啊阿麦,我早就说让你跟我一起坐骡车,你偏偏还不肯,这回怎么样?还是上了我的骡车了吧?”
说罢徐静便挑着车帘往车上爬,嘴裏叫道:“让一让,把你那腿搬一搬,给老夫腾个地方出来。”
阿麦闻言忙用手搬着伤腿往一边移了移,给徐静腾出大片的地方来,倚着车厢壁坐了。
没想到徐静却突然停住了,耸着鼻子嗅了嗅,面色变得十分古怪,然后便撅着屁股退了出去,捏着鼻子叫道:“阿麦,你可真是要熏死老夫了,赶紧的,快点把你的脑袋洗洗,身上的衣服也都给我扔了!”
阿麦一愣,自己抬了抬胳膊嗅了嗅气味,然后又听见徐静在车外对亲兵喊:“快点给她弄盆水来洗洗头发,还有,车褥子也不要了,一块给撤出来好了!”
那个亲兵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儿便端了一盆水来到车前,向徐静说道:“先生,军需官那里也没有带褥子出来,商将军知道了,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我了,说先给先生当褥子用着,等遇到了村子再去给先生寻。”
“哦,”徐静也不客气,接过披风抖了抖,见很是厚实的样子,便点了点头,衝着车里喊道,“阿麦,赶紧爬出来,先把头洗了。”
话音刚落,阿麦已经从车里探出头来,用双手搬着受伤的那条腿往外放。那亲兵见状忙端着水盆上前,说道:“麦大哥,你别下来了,我给你端着水盆,你低下头洗洗就行了。”
阿麦冲他笑了笑,转头看徐静正盯着自己,也没说话,只是把上身被血浸透的软甲脱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又伸手去脱外面的衣服,见裏面的夹衣也星星点点地沾了些血迹,阿麦的眉头皱了皱,稍犹豫了下便去动手解衣扣。那亲兵见了,有些为难地说道:“谁也没带多余的衣服,这夹衣就别换了,麦大哥先将就一下吧。”
阿麦的手停了下,抬头询问徐静:“先生,这怎么办?要不您就先把将军那披风借给我用,我好歹裹裹,怎么也不好在先生面前光着屁股吧。”
那亲兵闻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却见阿麦和徐静都没笑,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赶紧又憋住了,低着头不敢出声。
徐静的视线从阿麦的脸上转了一圈,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算了,算了,把外面的脏衣服先扔了就行了。”
阿麦低下头隐约动了动嘴角,不慌不忙地把夹衣的领口系好,就把头扎入了那亲兵端的水盆中,这才解开了束发的发带。现在已经入冬,天气早已冷了,阿麦的头皮刚一入水便激得她打了个冷战。面前的亲兵充满歉意地说道:“真是对不住,这会儿实在找不到热水。”
“没事。”阿麦低着头说道,用手把头发搓了搓,草草地洗了洗上面的血污,便赶紧抬起了头,拧了拧头发上的水,胡乱地用发带把头发扎了起来,然后抖着身体看向旁边的徐静。
徐静小眼睛眯了眯,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赶紧进去吧,瞧冻得跟落水鸡似的。”说完又不知从哪里扯了块手巾扔给阿麦,“把你那头发擦擦,先让人把褥子换了再说。”
阿麦接过手巾随手盖在了头顶,遮住了脸慢慢地擦头上的湿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把手巾扯下来,衝着徐静笑道:“先生,您好歹去给我找条裤子来,我这一条腿的裤子也要不得了,不然我可真在您面前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