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俗话说得好:“远道无轻重。”</small>
<small>那一套铁甲背在身上,开始时不觉得如何沉重,越往后走越觉得发沉。</small>
<small>阿麦耐力虽有,脚力更是比一般的男子都出色,可论到体力上去,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儿身,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相比就差得多了。</small>
<small>山路只走了一半多,她的体力已渐渐不支,脸色由红转白,牙关也不由自主地紧扣了起来。</small>
北漠天幸八年,北漠小皇帝不顾朝臣反对,亲率二十万京军御驾亲征。大军从京都一路向南,至靖阳关口时却被守关老将萧慎拦下了。
萧慎是比周志忍更早一辈的成名老将,陈起从靖阳南下豫州后命其留守靖阳边关。如今听闻皇帝要率大军人关亲征南蛮,已近古稀的老将军一身重甲跪于关前,宁死也不肯奉诏开关放行。不管小皇帝派人来传什么旨意,他只用一样的话应对,“天子亲征,事关社稷,或是万不得已,或是有必胜把握,如今关内形势未明,胜负难料,天子怎可以身犯险?如果皇上非要入关,还请三军踏着老臣的尸体过去,否则,臣将无颜见先帝于地下!”
小皇帝万万料不到自己京都都出来了,到了这靖阳关却被拦下了,气得直骂萧慎老匹夫。萧慎可杀,却又杀不得,毕竟小皇帝并不昏庸,又自小立志要做尧舜明君,这等杀害忠臣良将的事情当然做不得。但不杀,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再说这老头一直在这跪着,这靖阳关到底还要不要过?正为难间,旁边有人给小皇帝提了个醒:能不能出这靖阳关,关键还在征南大元帅陈起身上!
豫州城内,陈起接到心腹密报,得知萧慎竟然跪关阻驾,失声说道:“萧慎害我!”
房内并无他人,只有陈起的心腹副将姜成翼侍立在一旁,闻言忍不住问道:“萧慎拦关与元帅何干?”
片刻之后,陈起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他先把手中的密报凑到烛火处点燃,淡淡说道:“萧慎是得我军令留守靖阳,现如今他把圣驾拦在关外,世人皆道是我授意,当如何看我?他又口口声声称将在外只听军令不受圣命,皇上心中又会如何想我?”
听陈起此言,姜成翼也不禁面色微变,迟疑了一下又劝解道:“皇上那里应不会有事吧,想当初皇上力排众议把半国之兵交与元帅之手,可见对元帅是极信任的。”
“如若信我又何必御驾亲征?靖阳早破,南夏国门打开,江北之地已任我铁骑驰骋。泰兴城已是囊中之物,攻下只是早晚之别。如若说要渡江南下,此刻又时机未到,皇上此时亲征,所为何事?”陈起面上泛起丝丝苦笑,停了停叹息道,“皇上不过是想借此建立新的军功体系罢了。”
姜成翼对陈起的一番话似懂非懂,张了张口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陈起见他脸上仍带不解之色,低叹一声,又解释道:“皇上是想借此亲征之名平衡军中的派系矛盾,重新建立朝中各派的平衡关系,以免造成个别将领居功自傲,功高震主。不信你等着看,此次随驾前来的必会有不少军中的老旧名门。别人先不说,就是常家怕是也会重新派人过来。”
姜成翼更是不解,“已有常钰青在此,常家何须再派他人?”
陈起嗤笑一声,说道:“皇上此行已表明他不愿意看到有人功高震主,再说常钰青已成‘杀将’之名,恐怕也是皇上所不喜的。皇上的心思咱们猜得到,常家的那些老狐狸们会猜不到?常钰青此次乌兰新败,倒是塞翁失马,正好给了那些老狐狸们一个借口,趁机把他往后撤,换了没有军功的新人顶过来,再立军功,那也是常家的,可又不用担心常钰青锋芒过盛而引皇上猜忌。等过段时间,常钰青的风头不这么起劲了,想要再复出,常家只需背后推一把就可以了。这也正是他们这种百年将门可以给予自己子弟的保护。”
“那我们呢?”姜成翼忍不住问道。
陈起笑了笑,轻声说道:“我们不行,我们的根基太浅了,容不得我们退下去。”他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眼中又已满是坚毅之色,朗声说道,“准备两千骑兵,随我前去靖阳迎圣驾入关!”
山间四月,桃花始盛。
这一日徐静寻得少见的清闲,在军营里转悠了半圈之后便又背着手慢悠悠地向营外晃去。待到一处山坡前,见缓坡上几株山桃开得正艳,徐静一时来了兴致,信步来到树下,抬头入神地看着那一枝枝的桃花。
身后一直跟着的小侍衞还只道他是想剪几枝开得好的回去插在房里,连忙上前殷勤地问道:“先生,您瞧上哪枝了,我这就给您砍了下来。”
徐静闻言一愣,刚刚酝酿出来的那么一点诗意灵感就被小侍衞的一个“砍”字砍了个精光,不由得拈着胡子白了小侍衞一眼,没好气地骂了句:“俗气!”
小侍衞被徐静骂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正想再问,却见徐静面色突变。
“坏了!打秋风的又来了!”徐静低声嘀咕道,一边说着一边便向桃树后藏去,可那棵山桃只碗口粗细,又只是开了桃花,如何能遮掩了这么个大活人?徐静围着桃树绕了半圈,也发现这地方藏不住人,只得又毛着身子向山坡上藏去,刚走了没有几步,就听见阿麦的声音从后面远远地传了过来,“先生!”
徐静只装作没有听见,脚下反而更快了些,可他的脚力如何能比过阿麦,只片刻工夫,阿麦的声音已在身后,“先生,先生!”
徐静无奈只得停了下来,转回身扶着身边的一棵桃树气喘吁吁地看向阿麦。
阿麦的面色比上次见时略红润了些,因为跑得急,额头上渗了些细密的汗珠,正含笑地看着徐静,笑问道:“先生兴致真好,在赏桃花?”
徐静强自扯着面皮笑了笑,说道:“还行。”说着又看了看紧跟在阿麦身后跑得脸红脖子粗的张二蛋,问道:“张士强,你又跟着你们大人来了?”
已改名叫张士强的张二蛋有些腼腆地笑了下,点头说道:“是,军师大人。”
徐静点头,捋着山羊胡子问张士强道:“大伙说你的新名字可好?”
“嗯。”张士强摸了摸脑袋,衝着徐静猛然深鞠躬道,“多谢军师赐名。”
“不谢,不谢。”徐静嘿嘿笑道。
阿麦见徐静故意晾着自己,明白他这是想转移话题,连忙往旁边跨了半步挡在张士强身前,冲徐静笑道:“先生,几日不见,让阿麦好生想念。”
徐静一怔,连忙说道:“别,你还是别想念老夫的好,你要是不想,老夫的东西还能少得慢点。上次你想老夫,老夫就少了二百新兵,这才过了几天啊,你还好意思想念老夫?”
阿麦嘿嘿笑着,徐静翻了个白眼,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专程来堵老夫的?”
阿麦笑道:“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我是带着一些新兵晨跑,跑着跑着就跑到大营来了,正好也想念先生,便过来看看。”
徐静听阿麦如此说,撇了撇嘴,嘲道:“你阿麦倒是真能跑,几十里的山路你这么一个不小心就跑过来了,老夫佩服。”
阿麦仿佛没有听出徐静话里的嘲意,仍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容易营地派得离大营近,不过几十里路,阿麦哪能不经常过来看望先生呢!”
徐静没想到阿麦还能跟着他说这些场面话,不得不佩服阿麦装傻的本事,不禁咋一下舌,瞅着阿麦问道:“我说阿麦,你自己拍着胸脯想想,老夫对你营里是不是最照顾?招募的那些新兵,是不是给你营里补得最多?”
“可是……”
“是!”徐静截住阿麦的话,“上次一战,你营里损失的也最多,可老夫也没少给你补人吧?这前前后后都快把编制给你补齐了吧?咱们是老相识,老夫够偏你了吧?咱们江北军上上下下二十几个营,你让老夫怎么和其他人交代嘛!”
“可是——”阿麦见徐静盯着自己,声音缓缓低了下来,轻声说道,“补的人是不少,可兵器装备却没几套,这么些个新兵,总不能让我给他们一人削根木棍耍吧?又不是少林寺的和尚。”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的时候已经没了声音,徐静没听清她最后的一句话,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阿麦抬头看了徐静一眼,又低下头小声嘀咕道:“我的兵又不是少林寺的和尚。”
徐静被阿麦噎得一愣,瞅着她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好半天才无奈地说道:“阿麦啊阿麦,我是没招了,装备你去管元帅要去吧。”
阿麦见徐静把话说到如此地步,知道要想从他这裏再抠些东西出来着实不易,心中虽对去见商易之有些发憷,可却明白要想给营里把装备配齐,也只能去找商易之了。想到这些,阿麦笑笑,对徐静道:“先生一直对阿麦照顾有加,阿麦心裏都明白,可营里新兵大部分都没配兵器,阿麦回去也实在没法和弟兄们交代。既然先生这样说,那我就去找元帅,不过还是需要先生帮衬着说两句好话。”
徐静点了点头,答道:“你去吧,老夫这裏好说,只要元帅发话了,老夫在别人面前也好说话。”
阿麦和徐静告辞,领着张士强往大营里走,走过徐静的小侍衞身边时,小侍衞连忙又恭敬地叫了一声“麦将军”,阿麦侧脸笑了笑,却没说话,心裏只是琢磨一会儿见了商易之该如何说才能不空手而归。
徐静在山坡上站了站,看着阿麦的背影渐渐变小,这才背着手往下溜达,到小侍衞身边时,却见他仍看着阿麦离去的方向发呆。徐静哼了一声,小侍衞这才似猛地惊醒,忙在徐静屁股后面跟了上去。
“麦将军是不是长得好看?”徐静无意似的随口问道。
“嗯,好看。”小侍衞无心地回答道,却见徐静在前面突然停下来转回身看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吭哧着说不出话来。
徐静突然笑了,笑道:“这怕什么?麦将军长得好看是全军都知道的事情,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说。”
小侍衞心思简单,见徐静如此说,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有些兴奋地说道:“先生,麦将军长得真好看,刚才从我旁边过去的时候冲我笑了下,脸上红红的,跟旁边的桃花一样,不,比桃花还要好看!”
徐静愣了下,笑着缓缓地摇了摇头,像是有片刻的失神,可脸色随即便又冷了下来,盯着小侍衞正色说道:“这样的浑话对着老夫说说也就罢了,要是让别人听了去,你怕是活不久了,你可知道麦将军的外号叫做什么?”
小侍衞见徐静突然变了脸色,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徐静。徐静缓缓地说道:“玉面阎罗,野狼沟之战,麦将军一把大刀砍死了二十三个鞑子,杀得北漠鞑子闻风丧胆。她这人脾气虽好,可最恨别人说她长得好看,以后这话要是让她听见了,你这脑袋老夫可保不住,这样的话可不许再说。”
小侍衞被徐静阴森森的话吓得脸色煞白,忙结结巴巴地应道:“是,再——再也不敢说了。”
徐静没再说话,默默转回身又往山坡下走去,心中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再说阿麦带着张士强往军营而来,因为跑大营的次数多了些,和守辕门的小校都混了个脸熟。见到阿麦过来,早就有相熟的小校过来打招呼。阿麦平日里待人极随和,都一一应承了,这才带着张士强往商易之的中军大营走。待来到商易之帐外,见有侍衞在外面守着,阿麦略微停顿了下,上前恭声询问元帅是否在帐内。那侍衞连忙向阿麦行了军礼,回答说商易之并不在大帐之中,至于去了哪里,他也不清楚。
听到侍衞如此回答,阿麦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不知为何,她似乎总有些怕见商易之。现在听到商易之不在帐中,心裏反而觉得轻松,走开了几步便吩咐张士强赶紧去把放在营外的东西拿来,回来直接去张侍衞官处找她便可。
张士强一溜儿小跑地往营外跑,阿麦直到看着他的身影不见了,这才轻笑着摇了摇头,不急不忙地往张生的营帐处走。来到张生帐外,没想到却看到了商易之的贴身侍衞守在门口,阿麦不由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就想避开,可那侍衞却已经看到了她,出声叫道:“麦将军。”
阿麦无奈,连忙衝着那侍衞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咧着嘴干笑了下,压低声音问道:“元帅可在裏面?”
那侍衞虽不明白麦将军为何要这样小心说话,不过还是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样子,小心地点了点头,小声问道:“您过来寻元帅?小人进去给您通报?”
阿麦连忙摇头,“不用,我还是去元帅帐外等着吧。”说完正想转身走开,谁知帐帘却一下子被人撩开,然后就看到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江北军统帅商易之。阿麦心中叫苦,脸上却挂上了恭敬的微笑,双手抱拳道:“末将参见元帅。”
商易之点了下头,随意问道:“过来看张生?”
阿麦怎么敢说是过来看张生,来到大营哪里有未见主帅却先私下来探望旧友的道理,于是毫不思索地回道:“末将在大帐处未见元帅,听人说元帅来了这边,便寻过来了。”
商易之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看不透阿麦那点小心思,听她这样说也不点破,只嘴角挑了挑,一边往外走着,一边随意地问道:“这次来大营又有何事?”
阿麦连忙跟了上去,颇有些难为情地答道:“还是为末将营中新兵装备的事情,先不说盔甲,营里新添的三百多士兵手里连称手的兵器都没有,只能先给他们每人一根木棍拿着用,可末将营里精通棍棒的教官都没有。再说,就算棍法练熟了,怕是上阵杀敌的时候……”
阿麦嘴裏小声说着,商易之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默默地看着她。阿麦嘴裏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尾音也都消失了,只低着头不敢再说下去。
商易之叹了口气,说道:“阿麦,在我这裏不用玩这些小心思。”
阿麦心中一惊,连忙说道:“末将不敢!”
商易之笑了笑,转身又往前走去,一边说道:“我只能再给你二百把长刀,盔甲五十具,别的,就是我有,我也不能都给了你第七营。”
听商易之能给这些,阿麦心中已是十分知足,像是生怕商易之反悔似的,赶紧冲他行了个军礼,高声说道:“末将多谢元帅。”
见她如此模样,商易之几乎失笑,缓缓摇了摇头。阿麦只装作不见,忙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老老实实走着。走了一段,阿麦心裏正核算怎么赶紧把这些东西都要出来带回营里,忽听商易之轻声问道:“在营里可……辛苦?”
话一出口,商易之已察觉自己语气不当,不等阿麦回答便掩饰般地大步向前走去。阿麦微怔,正考虑要不要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抬眼却见张士强拎了两只野兔气喘吁吁地从前面跑了过来,她心中暗暗叫苦,一时也忘了商易之刚才的问话。
张士强也看到了商易之和阿麦并肩而来,也许是和阿麦待久了,言行中受她的影响,下意识地竟想转身就跑。心中刚有此念,又反应过来此举不妥,于是便又继续往这边小跑了两步,来到商易之面前行了个军礼,“小人参见元帅。”
商易之看了看他,又瞥了他手中拎的东西一眼。阿麦生怕张士强太过实在回错了话,不等商易之开口就先说道:“这是来的路上逮的野味,末将就想给元帅送过来尝尝。”
商易之了然地笑了笑,先叫张士强从地上起来,这才对阿麦说道:“我这裏不缺这些,还是给张生送过去吧。”
阿麦貌似有些为难,“这——”
商易之故意玩笑道:“心意我领了,拿给张生吧。再说你送我两只兔子,我给你二百把长刀,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这裏可以用兔子换兵器,都拎了兔子来我这裏换装备怎么办?兔子好逮,可我这儿兵器却没这么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阿麦也不再坚持,反正这兔子原本也是带给张生的,既然商易之心裏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她也就跟着一同装着糊涂便是。
张士强刚刚听到阿麦突然说这兔子要送给商易之,本来心裏正矛盾呢,现听商易之这样吩咐,便向他告了个罪,赶紧拎着兔子往张生的营帐跑去。
商易之看着还在张士强手里挣扎的野兔,脑子里突然就想到了以前听说过的营里关于阿麦追兔子跑得比细狗还快的笑谈,一时忍不住突然失笑出声。旁边的阿麦被笑了个糊涂,有些不解地看向商易之。商易之掩饰性地轻咳两声,严肃起来,转移话题说道:“前两日接到朝中旨意,要军中上报有功将领的名单,文书来问你的名字怎么报。”
阿麦一愣,听商易之问道:“阿麦,你真名到底是什么?麦阿麦这个名字,真要是报到了朝中,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阿麦抬头,见商易之的脸上丝毫不见刚才的笑意,眼中难掩凌厉之色,似想看到自己内心中去。她低头思虑了片刻,抬头直视着商易之的视线,沉声说道:“不瞒元帅,阿麦只是乳名,末将本名叫麦穗!”
商易之定定地看了阿麦片刻,见她视线毫不躲闪,终于说道:“那好,就报这个名字了。”
阿麦点头,又听商易之淡淡说道:“你可还有别的事情?如若没有就不用跟着我了,刚才张生还谈起你,你去看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