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青州粮仓里的粮草越来越少,李少朝反而意外地镇定了下来。阿麦日渐沉默,斥候从武安探回了消息,常钰青大军已经有所行动,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终要来临了。
考验,这是一场对新军的考验,也是一场事关江北军生死存亡的考验。
三月十二日,北漠大军出武安,直逼青州。
江北军骑兵统领张生带骑兵两千欲趁机偷袭北漠粮草大营,谁知常钰青早有防备,留常修安带骑兵三千并步兵一千护衞粮草。张生出师不利略有折损,引江北军骑兵退向青州城南。
三月十七日,北漠铁骑至青州城西。青州城内粮草不足,五万江北大军放弃青州,从东门出退向飞龙陉口。同日,城内百姓恐北漠屠城而发生民乱,携带粮食细软四散奔逃,青州城门大开,城内乱成一团。
常钰宗建议北漠军进城平定城内民乱,趁机占据青州。常钰青却是冷笑,非但没有进入青州城,反而是绕过青州城而过,然后分出铁骑三千由先锋将傅悦带领,直插飞龙陉口截断江北军的退路,剩下的大军主力则是步步压向江北军,将尚不及退入飞龙陉的江北军全堵在了陉口外的那片开阔地带。
时隔近半年之后,阿麦与常钰青终又狭路相逢。
与飞龙陉内的狭窄绵长所不同,陉口外是太行山山脚向西延伸而出的一大片平缓的开阔地,正是非常适合骑兵作战的地形。江北军的骑兵部队正掩护着步兵向东撤退,见北漠大军追到连忙列阵迎敌。可江北军中骑兵本就不多,张生又带走了一半去袭北漠粮草大营,所以留在此处的骑兵不过两千,和两万北漠铁骑比起来数量少得有些可怜。
两千对两万,又是在开阔地带,胜负几乎没有悬念。
北漠骑兵都已有些按捺不住,大将军常钰青却依旧没有下达冲锋的命令。他一直在寻找与江北军野战的机会,现如今真的把江北军堵在了这裏,他却有些犹豫起来。常钰青太了解阿麦此人了,她不可能如此老实地束手待毙。果不其然,江北军骑兵列阵之后很快就向后撤去,露出了那掩藏在后面的三百辆战车。
常钰青终于笑了笑,原来是想用车阵抗御骑兵。借战车之固来截阻骑兵的驰突冲击,保持己方阵形的完整。同时,由于阵内车辆的密集分佈,行列间的通道非常狭窄、曲折,骑兵难以快速穿插,行动的空间将受到极大的限制……
车阵对骑兵固然有一些优势,却难以抗御步兵灵活的攻击,同时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怕火攻,再加上车阵本身以守为主,根本不利于主动出击的攻击性作战。
“阿麦,你让我有些失望了呢。”常钰青弯唇轻轻笑了笑,吩咐身旁常钰宗道,“准备火箭,负草焚车。”
常钰宗也是熟读兵书之人,自然知道常钰青这是要用火攻来对付车阵,忙命人去布置火箭及干草。那边,江北军的几百辆战车迅速向阵形前列靠拢,而且并不像一般的方阵、却月阵、函阵等阵形做纵深布列,而是前后交错地排成了几行,然后快速地向北漠军阵推进。
北漠诸人不觉看得有些糊涂,车阵多是以防御为主,还没见过这样推着战车往前疯跑的呢!江北军这是要做什么?眼看着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常钰青虽一时搞不懂阿麦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不过却不能等着敌方的战车冲击自己军阵,见此冷静地命令骑兵前军向江北军冲杀。
而江北军战车在冲到距北漠骑兵二百丈远时猛地停了下来,战车上一直盖着的毛毡终于被掀开,露出牢牢固定在战车之上的床弩来……再强劲的弓箭也比不过床弩的射程,这种以几个士兵绞轴发射的弩机,射程足可达三百大步。北漠铁骑前军才刚刚开始冲锋,江北军的弩箭便已经呼啸而至。
以木为杆,铁片为翎,与其说是箭,还不如说是带翎的枪,每一枪落地几乎都能将一个骑兵连人带马钉倒在地上,更有甚者能连穿几个骑兵而过。北漠大军被这突来的打击搞得蒙了,非但那些冲锋的骑兵队损失惨重,就连后面尚未冲锋的骑兵大阵也在弩箭的攻击范围之内。弩箭一排排落下,北漠铁骑一排排地往下倒去,静立不动的骑兵阵成了江北军新军最好的靶子。
这个时候,万无后退的道理。常钰青最先反应过来,冷声吩咐左军冲击敌阵右翼,而其余诸军则继续冲击江北军军阵。
常钰青头脑很清楚,江北军床弩虽然厉害,却不过只有三百架,只要能冲进江北军军阵中,北漠大军依旧可以扭转局势。而骑兵攻击步兵大阵,攻击对方的右翼最为有利。因为长枪阵虽能克制骑兵,但是变阵却慢,如果对方骑兵突然变换攻击方向,己方就只能用刀盾兵来缓冲。所以,很多冲阵的骑兵,第一个面对的就是盾牌。
而众所周知,刀盾手一般都是左手挽盾,右手持刀。防护左翼倒是极为方便,只需轻轻向左移动下手臂,就能将盾牌指向骑兵,防护好自己。可若是对方冲击右翼,刀盾兵就非得转过身来不可,一旦这样,刀盾兵就会把自己毫无保护的后背亮给了对方,一旦对方手中还有多余的骑兵,那么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骑兵将领,常钰青的指挥极为出色,可惜世上的事情总是有些变幻莫测。江北军战车在施放过最后一轮弩箭之后,那些车兵立刻推起大车向两翼撤去。黑面平时苛刻的训练终于见到了效果,这些车兵们将车推得飞快,很快就用车列阵护住了部队的两翼,继续施放弩箭。同时,一直等在阵后的江北军骑兵纵马冲了出来。
两翼是床弩施放的强劲而密集的弩箭,四面迎头砸过来的都是铁刺狰狞的狼牙棒,北漠铁骑还从未遭受过如此的打击,队形很快就已散乱。可北漠铁骑既能称霸天下,自有其过人之处,再加上江北军骑兵人虽勇猛却不恋战,只在北漠骑兵阵中左右突驰了一番就快速离去,所以,北漠骑兵虽折损了不少,却仍是冲到了江北军步兵阵前。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人虽然冲到了,却又被战车拦住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江北军的那些战车竟然又从两翼推回来了,平时放在车辕上的屏风被打开,树立在一边车轮之后以代车箱,几百辆战车可以并肩衔接,排成了圆阵将北漠骑兵挡在了外面。
车阵内百弩齐发,北漠骑兵又成了箭靶子。
北漠大将军常钰青脸色铁青却依旧镇定,车阵虽可抵挡骑兵,却对步兵无法。常钰青果断地命令阵前骑兵下马,试图以步兵攻破江北军的抵御车阵。同时,派飞骑传令堵在飞龙陉口的北漠先锋将傅悦,命他从背后进攻江北军军阵。
北漠骑兵变步兵,很快就有人惊喜地发现那车阵屏风最靠边的两扇竟然可以前后摇摆,犹如门页,竟是可以供步兵进出的。可还没等北漠“步兵”来得及高兴,那一直藏在车阵后的江北军“杀手班”突然从门页里冲了出来。原来,人家那门是给自己人留的……
在牺牲了无数的北漠“步兵”之后,北漠随后赶上的骑兵终冲破了这群“杀手班”的防线,来到了江北军步兵阵前。郁闷得让人吐血的事情又发生了,那原本整齐的步兵阵竟自动分散起来,组成了不知有多少的小队,竟分散开迎着北漠骑兵反冲过来。
北漠骑兵心中很是纳闷:怎么又突然变了?又成撒星阵了?
撒星阵,分合不常,闻鼓则聚,闻金则散。骑兵至则声金,一军分为数十簇;骑兵随而分兵,则又鼓而聚之。说白了就是骑兵冲来时不硬挡,只求尽量避开,而当骑兵转向或减速时,步兵们便一拥而上,形成敌我混杂之势。
这其实是一种很无赖的打法,颇有点市井泼皮豁出命的意思,从不和你正面相碰,就是一伙子人蜂拥而上,讲究的就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你打吧,反正大家都混杂在一起,说不准哪一刀哪一箭就招呼到了自己人身上,可要不打更糟糕,敌人的刀箭一定会照顾到你。
由于害怕误伤自己人,骑兵便无法自由驰骋,同时冲击力也跟着大减,而且这样一来,骑兵被打败的话,连跑都不好跑。但是,要用好这撒星阵,难度却非常大。
首先,做泼皮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这些泼皮,哦,不对,是这些步兵必须不怕死,要不然在左右四方到处都有敌骑的情况下,肯定会被吓得四处逃窜,步兵只要一逃,那骑兵追击砍杀起来就如同割麦子一般容易了。
其次,步兵的单兵和小队战斗力一定要明显强于对方,因为步兵若放弃了严密的协作配合,要是本身战斗力还不强的话,那是找死,比如曾用过此阵的北府兵和岳家军,这都是世所罕见的精兵。
但即使如此,正所谓“阵如撒星,血战不回”,一旦这种阵法使用出来,必然意味着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即将展开。
北漠骑兵并未害怕,身体里流淌的好战的热血让他们无所畏惧,他们只怕软弱的南蛮子们不敢应战。于是,北漠骑兵笑了,手中挥舞着弯刀继续向前冲去。可惜,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又错了。
江北军这些分散开来的十余人的小队太奇怪了,士兵的武器竟然有长有短,五花八门。前面的盾牌手掩护着队列的前方,藤牌手匍匐于地,专门砍敌人的马腿。后面有两名狼筅手执着一丈多长的狼筅,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后面,还有使用短刀的短兵手以防敌人迂回攻击。
这种阵法,利用小队内士兵的分工作战完全弥补了单兵格斗时的弱点。
最恐怖的还在后面,随着江北军战鼓节奏的变化,这原本十一人的小队竟然又开始分列了,成为两个、三个更小的阵列……
阵虽小,杀伤力却依旧恐怖!
历经了千辛万苦,骑兵的速度及冲力优势早已消失殆尽,劈下去的弯刀被长盾牌挡住了,马上的人还未反应过来,盾牌后面又突然伸过一支长枪来,将马上的骑士一下子挑落下来,紧接着就是不知从哪里落下来的钢刀……死亡,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常钰宗杀得眼中一片血红,却仍是阻挡不住溃败之势。理应从江北军军阵进攻的傅悦部迟迟不见动静,张生所率两千骑兵却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漠大军身后出现,北漠两万铁骑,终于开始土崩瓦解。
这一仗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战场上已一片狼藉。有江北军的战车被北漠的火箭射中起了火,浓烟直冲天际。可更多的却是北漠骑兵的尸体,人和马的鲜血混在一起,将刚刚返青的地面浸成一片片的深深浅浅的红。
常钰青带着北漠残军一直退到青州城南几十裡外的程家庙处才停下来,传令整点部众时却发现先锋常钰宗并未能跟上来。常钰青身边的将领有不少是常府的家将出身,俱都与常钰宗熟识,见此眼圈不禁都有些泛红,一个个向常钰青央求道:“大将军,回去救十一郎吧!”
常钰青面色冷峻,薄唇抿得不带丝毫血色,沉默地看了众人片刻,却只是冷声吩咐副将冯义道:“整合残部,暂作休整,待明日清晨偷袭江北军大营。”
众人听得一愣,当下就有将士追问道:“那十一郎怎么办?”
常钰青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没有理会,继续向冯义交代道:“江北军要打扫战场,今夜必然无法赶回青州城内,只得在飞龙陉外宿营。他们新胜难免骄傲,营衞不会太严。一会儿你带军作势西逃,过翠屏山后挑出一千精锐择地隐藏,剩余的仍继续西逃。这一千精锐等到丑时出兵,绕至江北军大营东南方向趁夜袭营……”
那副将冯义见常钰青交代得如此清楚,心中又惊又疑,不禁出声问道:“大将军!您这是?”
常钰青依旧冷着脸,只沉声问道:“你可听明白了?”
冯义只得点头,“末将明白,只是……”
“没有只是!”常钰青冷声打断冯义的话,提着长枪跨上一旁的夜照白,又转身交代他道,“我回去救钰宗,若是成了便直接往西北而走,替你引开江北军注意。傅悦一直没有回音,怕已是凶多吉少。你若是袭营不成,不用再多做计较,直接带了大军退回武安,坚守以待援军!记住,切莫进青州城!”
常钰青说完便策马欲走,冯义忙上前伸开双臂拦在常钰青马前,急声劝道:“大将军!您不能去,我去救十一郎,您是一军之主,无您则军心不稳,您绝对不能以身涉险!”
常钰青冷声道:“我若不去,那麦穗怎会相信我北漠大军已经溃不成军向西逃窜?”说完冷喝一声道,“让开!”
冯义却是纹丝不动,常钰青冷笑一声,策马后退几步后猛然向前,夜照白纵身一跃竟是从冯义头顶之上飞跃而过,风驰电掣般向北飞奔而去。常钰青的亲衞恐他有失,急忙纷纷上马跟在后面紧追了上去,一行几十骑竟又冲向了飞龙陉。
飞龙陉前,战时销声匿迹的江北军总军需官李少朝终于又活跃了起来,还幸存的北漠战马、锋利的弯刀……天色渐黑,李少朝眼睛却似能放出亮光来,挥舞着两只胳膊指挥军需营里的士兵收捡战场上的战利品,直喊得声嘶力竭、吐沫四溅。
江北军中有规定,一场仗打完之后,主力骑兵及步兵要迅速收整以防敌兵反扑,战场的打扫由军需营里的士兵专项负责。因今日这场仗赢得漂亮,北漠铁骑又是北漠大军中装备最好的,所以李少朝顿时觉得人手不足起来。
李少朝想了想,拔脚就往战场西侧的步兵营处奔,待寻到了步兵统领王七,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借我一营兵用,咱们把鞑子死伤的这些战马也都弄回去,我回头用马皮给你们做成马靴穿。”
王七却不肯借人,只推托道:“马靴那是风骚的骑兵用的,咱们步兵营用不着这个,你还是找张生借人去吧。”
李少朝不肯死心,眯缝眼眨了几眨,又游说道:“你不是还有个斥候队呢吗?用得着!”
王七听了不觉有些心动,想了想便真应了,叫了手下一个营将带着人执了火把随李少朝去打扫战场。阿麦带着林敏慎、张士强等人从远处纵马过来的时候,那营步兵刚刚被李少朝重新带回到战场之上。阿麦见仍有主力步兵营的士兵留在战场上不觉有些诧异,转头吩咐身旁亲兵去问是怎么回事,一会儿的工夫却是李少朝随着那亲兵回来了,到了阿麦马前笑嘻嘻地说道:“是我从王七那儿借的兵,今儿鞑子落下了不少好东西,丢了实在可惜!”
阿麦听了气得剑眉倒竖,强自压了心中怒气,又命亲兵去传王七。过了片刻,王七骑马过来,老远就叫道:“大人,什么事?”
阿麦阴沉着脸,策马上前扬手就抽了王七一鞭子。别说王七一时被阿麦打得傻住,。就连阿麦身边的众人也有些愣了。阿麦虽已是江北军主将,可对人向来随和有礼,还从未见她如此发怒过,更别说还是对一个军中的高级将领动鞭子。
阿麦那里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着急加强营衞,却叫人来打扫战场,你活腻歪了?”
王七垂头不语,李少朝脸上有些讪讪的,他知道阿麦是因自己曾做过她的队正,顾及他的脸面,这才把火都撒到了王七身上。李少朝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是末将的错。”
阿麦冷冷横了他一眼,接道:“我没说你对,你只顾惦记着那点东西!命若是都没了,留着东西有个屁用!”
李少朝连连点头称是,王七那里却依旧是闷声不语,显然心裏有些不服。李少朝见此忙拉了王七对阿麦说道:“我们这就去加固营防。”
阿麦瞥王七一眼,冷声说道:“叫黑面以车护营,多派些外探和外辅出去,防备鞑子袭营!”
王七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不远处却突然传来营中士兵的惊呼声。阿麦等人闻声都望了过去,只见火光映照之下,几个江北军士兵正举枪齐齐对准地上某处,旁边举着火把的那个士兵更是回头衝着王七喊道:“王将军!这边有条大鱼!”
王七看看阿麦,转身大步向那边走了过去,待到近处,才看清士兵们用枪指着的是个受伤倒地的鞑子将领。只见这人身上伤处颇多,铠甲上满是血污,一条腿的角度扭曲得有些怪异,像是折了一般。王七从旁边一个士兵手中接过火把来仔细照了照,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肤色微黑,原本清朗的眉目此刻因恼怒而显得有些扭曲,正横眉怒目地瞪着自己……瞅着却有点眼熟,竟像是那日在青州城下横枪立马的常钰青的模样。
王七心中突地一跳,顿时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大人!咱们这回可真逮了条大鱼!”王七转回身衝着阿麦兴奋地喊道,“大人,你快过来看看!是常钰青,常钰青!咱们抓住常钰青了!”
那边阿麦听得一愣,这边那鞑子已是猛地向王七啐了一口血水出去,嘶声骂道:“呸!狂妄小人痴心妄想,我们大将军怎么会落入你们这些宵小之手!他早晚要将你们灭个干净,把你们都吊到青州城门去!”
一旁的江北军士兵见此抬起手中长枪就要往下刺去,却被王七伸手拦住了。王七不慌不忙地掸净了衣角上的污渍,这才抬眼看向那鞑子,猛地抬脚踹向他的伤腿处,嘴中狠声骂道:“看谁先把谁挂城门,一会儿老子就把你送上去!”
“王七!停下!”阿麦策马过来喝住了王七,低头看向地上那人,见他眉眼果然有几分与常钰青相似。阿麦又看了眼他身上精钢所制的铠甲,说道,“他不是常钰青,应该是常钰宗吧。”
“常钰宗?”王七愣了一愣,扫了地上那人一眼,转头又问阿麦道,“就是在白骨峡被咱们灭了三万精骑的那个常钰宗?”
阿麦点头。
王七不禁又笑道:“难怪瞅着眼熟呢,竟然也是老熟人呢。”说着竟在常钰宗身边蹲下了,笑着问道,“嘿?你都被咱们灭过一回了,怎么还不长点记性呢?”
江北军众人听了哄笑起来,常钰宗气得脸色通红,厉声叫道:“要杀要剐给个干脆,别跟娘们儿一样腻腻歪歪的!”
他这样一喊江北军众人反而笑得更厉害了,就连阿麦嘴角也不禁带了些笑意,吩咐王七道:“找罗郎中给他看看,小心着点,别弄死了。”
“知道了。”王七爽快地应道,笑嘻嘻地回头看了阿麦一眼,似已经忘记了刚才挨鞭子的事情。
有传令兵过来向阿麦禀报莫海处的战况。战前,北漠先锋将傅悦曾带了三千骑兵去拦江北军东退之路,不料阿麦早有防备,命右副将军莫海带着人伏在那里,将傅悦候了个正着。傅悦失了先机,失利之下只得带兵北逃。莫海带着人追到了子牙河边,傅悦渡河后沿着河岸向西而行,莫海一面带部队随着对岸傅悦一同移动,一面派了飞骑回报阿麦。
阿麦略一思量,命那传令兵先回去告诉莫海密切注意傅悦动静,自己则是转身去寻徐静。阿麦刚策马行了没多远,忽闻远处传来示警的击鼓声,那急促的鼓声刚刚响起便断了声息,显然击鼓示警的人已是被人灭了口。
这个时候,谁还会去而复返?
夜色之中看不甚远,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所到之处惊呼声顿起。阿麦尚未反应,一侧的林敏慎已是策马向前几步挡在了阿麦马前。伴随着时而响起的金属相击之声,一匹白色战马从暗夜之中脱颖而出,马上骑士黑衣亮甲,手握长枪,竟是北漠军大将军常钰青!
原来常钰青见一直找寻不到常钰宗,干脆就向着火光处奔了过来,这一路闯来已是不知用枪挑了多少上前阻拦的江北军士兵,只是放声喊着:“十一郎!十一郎!”
这边王七正着人抬了伤重的常钰宗欲走,见此情景也是一时愣住了。常钰宗听见有人唤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衝着常钰青方向喊道:“七哥!我在这裏!”
常钰青闻声望过来,待看清是常钰宗时心中不禁大喜,直接拍马冲来。常钰宗见此也骤然发难,一把推开身旁钳制着他的江北军士兵,拖着伤腿向常钰青方向滚爬过去。一旁愣怔的王七猛地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挥刀砍向常钰宗,大刀正好砍中常钰宗后背,常钰宗嘴中一个“七哥”尚未喊完,身体便向地上直栽了下去。此时常钰青纵马已是到了常钰宗近前,眼看此景双瞳骤然收紧,身上杀气暴涨,厉喝一声,手中长枪游龙般探出,直刺向王七胸口。
阿麦远远看到,心中一窒,失声叫道:“王七!快跑!”
王七下意识地挥刀去挡,可手中长刀还未收到身前,那透着凉意的枪尖已是穿透了他胸前的铠甲,穿胸而过。王七一时愣了,有些不相信地低头看向胸口上的长枪,竟然觉不出痛来,这是自己的身体吗?
常钰青长枪猛地回抽,王七的身体也跟着那股力向前迈了一步,血液从胸口喷涌而出。
“王七!”阿麦厉声喊道,不管不顾地纵马冲了过去。
众亲衞恐她有失,忙打马从后紧随而来。林敏慎马还未至,人已从马鞍上一冲而起,越过前面的阿麦,手中长剑连变几个招式刺向常钰青要害之处。
常钰青高坐马上,舞动长枪将那些剑招一一化解,长枪一拨将林敏慎逼退一步,就势俯身提起地上的常钰宗,又挥枪挡开四周围攻的江北军众人,纵马向西北方向突围而去。
江北军诸将分出一些人去追击常钰青,剩下的则忙下马去看王七。阿麦早已从马上滚落下来,将王七从地上揽起,用手死命地摁住他胸口的血窟窿,回头嘶声喊道:“去叫罗郎中,快去叫罗郎中!”
旁边有人应声而去,林敏慎从一旁过来,提气运指,连点王七身前几处大穴。阿麦满眼期盼地望向林敏慎,林敏慎却是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常钰青那一枪是贯胸而过,伤的又是胸口要害之处,这血又如何能止得住?
王七这才觉察出伤口的疼痛来,颤着嗓子问阿麦:“大人,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胡说!”阿麦怒喝道,“死个屁!谁还没挨过几刀啊。”
王七环视了一圈四周围着的众人,见大伙均是难掩面上悲愤之色,他心裏已是有些明白,抬眼看向阿麦,颤声说道:“阿麦,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阿麦强压住喉咙处的哽咽,骂道:“哪儿那么多废话,你老实歇一会儿吧,罗郎中这就过来了,给你止了血就好了。”
林敏慎站起身来,和众人默默避到了一旁。
王七忍着胸口的疼说道:“阿麦,咱们伍里的兄弟能有今天,没少沾你的光。”
阿麦骂道:“胡扯!”
王七不理会阿麦的粗言,只继续说道:“可大伙也没给你丢过人,大伙怕被人骂咱们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每次打仗都拼着命地上……大伙……从没给你丢过人。”
阿麦忍了心中悲痛,强说道:“这些我都知道。”
王七脸色又白了不少,已经隐隐泛出青色。他想深吸口气攒些力气,却引得咳嗽起来,连吐了几大口血,这才嘶哑着嗓子勉强说出话来:“阿麦,你在伍里说过,谁要是先死了,他的爹娘就是大伙的爹娘,你还记得不?”
阿麦用力点了点头,“我记得!”
王七勉强露出些笑容来,呼吸渐弱,强撑着说道:“伍长是武安人,家里有个老娘,每月一两银子就够……老黄是锦官人,爹娘有兄弟照应着,媳妇带着个闺女,他说过媳妇若是愿意再走一步就由她去……若是愿意守……就拉她们娘俩儿一把。”
阿麦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用力点头。
“我是顺平王家庄人,家里就我一个儿子,我爹怕我在外面受欺负,给我起名叫王七,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上面有很多兄弟,就不敢欺负我了……”声音停了下来,王七喘了一阵气,勉强地从胸前掏出那块标志将军身份的铜牌,抖着手交入阿麦手中,才又说道,“我一直不肯改名字,就是怕我爹娘不知道我已经做了将军,他们只知道儿子叫王七……”
王七的声音越来越小,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阿麦……”王七转向阿麦,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声音几不可闻,阿麦得把耳朵凑在他的嘴边才能模糊听到,“你……替我告诉他们……王七做到了将军,王七……”
王七的嘴唇几次开合,到后来却只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出来,终于声息全无,头也缓缓地歪倒下来,沉沉地压在阿麦臂上,很沉,很沉……
这个人,在她初人军营的时候就和她打过一架,之后和她一起受罚饿肚子,偷偷分吃一个馒头。
这个人,和她一同在乌兰山中转战千里,明明饿得塌了腰,却笑嘻嘻地将打来的兔子先扔给了她。
这个人,在军中总是没正形地叫她阿麦,损她长得娘气,上了战场却是挥着刀护在她的身旁。
这个人,刚刚还若无其事地挨了她一鞭子……
阿麦胸中涌出一股热浪,腾地直逼眼眶,似有装不下的东西从眼中溢出,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滚下。
张士强在一旁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着眼中流出的泪水,嘶哑着嗓子叫阿麦:“伍长,王七……他死了……”
阿麦恶狠狠地回头瞪他,厉声呵斥,“哭!哭什么哭!不就是死了吗?谁还没个死?”
张士强怔怔地看着阿麦,说不出话来。军医罗郎中急匆匆地跟着亲兵跑过来,见到众人的情形心中也是一惊,蹲下身来探向王七的颈侧,那里早已微凉,毫无声息。
阿麦动作轻柔地将王七放平在地上,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回头冷声吩咐张士强,“将王七带回青州,传令叫贺言昭暂领步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