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不是要你道歉,是在问为什么对我连一句说明都没有?」铃井俊哉看着电脑萤幕,忍受着从刚才就不断从走廊传来的那声音。萤幕上是要寄给明天约好谈生意的客户的提醒信件文字。因为每次都要通知客户,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闭着眼睛也能写。但听着那声音,总觉得会不小心失手写错,因此进度缓慢。「你说,这是第几次了?你每次都这样道歉,说下次会小心,却一犯再犯,这样道歉是有什么意思?你这到底是什么心态啊?」「对不起。」几不可闻的细声。那声音也教铃井难以忍受,假装全神贯注在萤幕上,坚守「我没听到」、「我不在乎」的态度。唉──叹息具备超乎声音本身的主张,听起来比刚才的道歉声还要大。「你这副德行,在以前的职场居然混得下去。你到底是怎么工作的?」「对不起。」「不是啊,就说──」心脏发痛。这么感觉的应该不只铃井一个人。课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听着那声音,默默地继续工作,在彷佛自己也助纣为虐欺凌弱者的感受中煎熬着。铃井忍不住抬头,看见前辈丸山睦美站了起来。不是走向训话声传来的办公桌附近的门,而是穿过另一边的门,离开办公室。「而且,上星期叫你跟绿森超市约时间那次,你也是这样不是吗?那一次因为我才刚提醒过,所以实在很不想说,可是从路线来看,会先遇到赤屋,所以应该先去赤屋,然后去同一区的宫田酒店,再去隔壁的绿森,照常理来说应该要是这个顺序不是吗?这样就可以省掉一大半的移动时间,你在脑子里规划的时候,怎么就不会想像呢?不,不光是脑子里想,你传mail给我的时候,不就写下来了吗?这样却还是无法想像的话,根本是毫无想像力,也就是缺乏为别人着想的心。从这个车站移动到另一个车站,然后又绕回来──这等于是让人家多跑这么多路啊。我觉得想像力就是体贴他人的心,难道不是吗?」没必要在这时候翻这种旧帐吧?──话都来到嘴边了。再说,跑业务的时候,有时候会碰到负责人或店长不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单纯依照距离安排。更何况,只是移动一站的距离,根本算不了什么。铃井抬头瞄了一眼,和对面座位的同事滨田对上了眼。滨田表情扭曲,看得出正在想一样的事。对不起──和刚才一样微弱的无力声音重复道,斥喝声更加激烈了:「我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单纯想不透啊。唉,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铃井再也忍无可忍,站了起来,和刚才离席的前辈一样,穿过离自己的座位较远的门,离开办公室。不出所料,睦美已经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了。她手里拿着罐装奶茶,对着后来的铃井笑:「啊,辛苦了。」「辛苦了。」铃井回答,睦美指着饮料问:「你要喝什么?」「啊,没关系,我自己──」「不要跟我客气,我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摆出前辈派头。」睦美今年四十三岁。可能是因为家中有读小学的孩子,平常就鲜少参加课里的饭局等活动,铃井也确实很少在饭局上让睦美请客。不同于今年刚进公司第三年的铃井,睦美做了很久的业务,是资深老鸟,担任铃井他们营业二课的主任。等于是仅次于课长的课内二把手,但外表非常年轻,听到她的真实年纪时,铃井相当吃惊。睦美对年轻员工也都很随和,热心照顾,后辈们都亲近地喊她「睦姊」。睦美说「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摆出前辈派头」,但这完全不是事实。每个人都很依赖她,也很仰慕她。过去铃井也在各方面受她帮助,对她是心悦诚服。「啊,那我要气泡水……不好意思,谢谢睦姊。」「OK,这个是吧?」睦美投入硬币,按下自动贩卖机右上的按钮。她还帮忙弯身从取物口拿饮料,铃井道谢「真的不好意思」,接过饮料。「──佐藤课长也实在教人头痛呢。」睦美把瓶装饮料递给铃井,总算提到这件事。听到睦美的话,铃井觉得「终于来了」,他也正想谈这件事。「是啊。」「我也跟他说过好几次了。在大家面前那样训人,神桑就不用说了,我们这些听到的人,还有其他人,感受也很差。」「我知道。」睦美回望铃井。铃井打开气泡水瓶盖,接着说:「我听滨田他们说,睦姊有替大家向课长说了,所以后来课长就不在办公室里训话,而是把神桑带到走廊去训。不过结果声音还是一样听得到啦。」「如果他自以为不会吵到大家的话,那实在很好笑。」睦美落寞地笑道。虽然应该也有讽刺的成分在里面,但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比起恶意,感觉同情的成分更大。一想到回去办公室,又要听到那骂声,一时半刻实在不想回去。铃井和睦美不约而同地走到大厅旁较隐密的接待区,在这个时间刚好没人的椅子坐下来。郁闷无比。铃井很后悔:早知道课长要训话,今天就在一大早排外务了。「有时候也会觉得为什么神桑都不回嘴?不过应该没办法吧。要是辩解,感觉只会火上加油。」铃井说。「地位有别,神桑也很难反驳什么吧。他一定很难受。我很想帮帮他,会再找机会跟课长谈谈。视情况,会请部长来说说课长。」铃井和睦美任职的「四宫食品」,是业界里的中坚食品公司。铃井隶属营业二课,主要负责冷冻食品。直到去年,铃井都还在企画部。他大学读的是理学院,之所以进来食品公司,动机是希望参与企画或研究。所以今年突然被调到营业部时,他打击很大。企画部的前辈安慰他说「趁年经在各部门经验一下,也是一种历练」,但他心情沉重极了。而且调来营业二课后,遇到的上司又是佐藤课长。佐藤和铃井不同,进公司后就一直待在业务部门,现在才四十一岁。在有许多老员工的这家公司里,在主管当中,是非常年轻的一个。佐藤肩膀宽阔,嗓门也大,看上去就像个魔鬼教官,那种气质让人畏怯。感觉对这个从业务第一线的基层爬上来的课长来说,来自企画部的自己就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铃井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他。但「不太喜欢」变成彻底的「厌恶」,还是目睹佐藤对特定部下那种过火的斥责现场以后。佐藤对今天也在走廊训话的神桑特别苛刻。神桑从铃井调到营业二课以前就在这里,据说是去年年底临时聘用进来的员工。年纪应该是五十多岁,对课长来说,是所谓的「长辈部下」。现在这年代,相较于过去完全讲求论资排辈的时代,「长辈部下」在任何公司或许都不算罕见了。实际上,公司里其他部门也有许多这样的例子。但是像神桑这样,不管是外表或氛围都明显地年长许多的人,是其他部门鲜少看到的。铃井第一次踏进二课的时候,一进办公室就看到神桑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最靠近入口给新人的座位旁边,虽然冒失,但他忍不住又定睛看了一次。半白的头发、黑框眼镜,笔直的站姿彷佛小学朝会上看到的校长,然而他居然不是主管,只是普通的同事,这件事让铃井大吃一惊。神桑这个绰号,似乎是佐藤课长取的。听到课长是为了让年纪比自己大太多的神桑融入部门里,指示所有的人都要这么叫他时,铃井内心真是服了。他觉得课长那种相信可以靠称呼来拉近距离或改变气氛的观念实在落伍到不行。铃井问过神桑一次。因为大家都这么叫,铃井自然也不得不这么叫,他满怀歉疚,趁着只有他们两个加班的机会问了:「你不会觉得排斥吗?」「对不起,我们明明年纪比较小,却这么没大没小的。」铃井这个问题似乎让神桑很吃惊。他睁圆了眼睛,接着柔和地笑了:「原来你在介意这件事?铃井你人真好。」「不是,可是……」「大家这么亲近地叫我,我觉得很高兴。」「最先这么叫的是课长对吧?」「嗯。」萤光灯照耀下,神桑头上的白发反射着银光。铃井看过这种颜色,是上次返乡时看到的父亲的发色。他想:这样啊,他跟我爸年纪差不多啊。如此一来,他便忍不住想像:万一父亲也在公司被比他小的上司那样训斥的话……佐藤课长在责骂神桑的时候,都不会稍微想到自己的父亲吗?「课长是个好人,我很感谢他。」神桑很自然地──实在太自然地这么说,铃井忍不住「咦」了一声。铃井微笑,看着铃井问:「你觉得很意外?」在近处一看,神桑的五官轮廓很深。眼皮很厚,顶着鹰钩鼻,配上高高瘦瘦的个子,有股独特的威严。也许是因为这样,铃井觉得神桑现在的「部下」地位还是与他极不相称。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