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徐志安慢慢地叹了一口气。陈晓森目视前方,慢慢地打了一个哈欠。
牵着她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下来,陈晓森停住,他们此刻已经走到了学校的大门口。
“这是?”
“西门,算是正门。一起照张相吧。”
“哦,好吧。”
拜托路过的本校同学,他们肩并肩照了一张平淡无奇的照片。徐志安没有表情,t恤的领子歪到一边,额头上有些许汗珠;陈晓森笑容平淡,一夜行车让她有点儿黑眼圈,脸上也油油的。
徐志安盯着数码相机的屏幕,看了好长时间。陈晓森诧异于这样的照片有什么好研究的,不过没有开口催促。
“晓森,你不高兴吗?”
她讶异:“没有啊。”
“那你开心吗?”
她停顿了一下:“挺高兴的。”
“你能过来,我很开心,昨晚差点儿睡不着觉。”
徐志安陈述的语气中并没有开心,却有隐约的心酸。陈晓森扭开脸,她不想承认自己此刻竟然有些同情徐志安——同情自己的男朋友,毫无资格和立场,滑稽而悲哀地同情。
别人的异地恋都是怎么谈的?每天用短信、qq不停地告诉对方“我爱你”“我想你”“你过得好不好”“乖不乖”“有没有思念我”。一到假期,就忙着订票收拾行李,轮流奔赴彼此的所在地?又或者,牵手、拥抱、亲吻?
陈晓森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清楚。
他们之间有些尴尬的隔膜,明摆着,却谁都不捅破。徐志安用尽心力地对她好,每天在qq上等待,早中晚的短信,嘘寒问暖,五一、十一都跑回家乡去她读书的大学看她……
谁都说:“你男朋友真好。”上铺的室友在背后不平,认为陈晓森跟她都属于平均分的鸡肋,凭什么陈晓森的男朋友是深情高才生?
所有人都在对她说:“你真幸福,徐志安真好。”
这种轮番的轰炸强化让她一度错觉,自己的确应该爱他,因为他很好。
毕竟不是不切实际的烂漫灰姑娘了。灰姑娘并不是真的灰姑娘,她是个落难公主,除了被迫做苦力之外,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所以,陈晓森比谁都懂得自己应该安分。她告诉自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反正她已经得到了太多平均分,她的人生已经及格,不必像别人那样因为争强好胜的欲望或者迫于无奈的现实而焦灼拼搏,甚至连感情都马马虎虎得令人羡慕。
人要过好日子,就不能瞎折腾,不能胡思乱想。世界上究竟有多少能够在婚礼现场提着婚纱狂奔逃跑的新娘?
当qq上徐志安告诉她系里的学生会十一有活动,他走不开,所以不能去看她的时候,语气中有浓浓的歉疚。她明明因此甚至松了一口气,然而看到那份歉疚,良知让她不忍。
“我去北京找你吧。”她说。
就是这么一个未必很真情真意的举动,让他感动万分,开心地打出一大堆表情符号。陈晓森默然,手指悬空在键盘上,抖了抖,但还是收了回来。
这份廉价的关怀,给了她安慰自己的理由——毕竟,我也为这份感情付出过,我也是在经营着的。
在北京走马观花了一整天,她累得早早地睡下了。
闹钟时间定得很早,她特意早起,因为要化一个淡妆。今天的活动很特殊,她不能像昨天那么形象狼狈。
不过,有自知之明的人往往比较痛苦。陈晓森对着镜子,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太平凡了:微微有些大的额头,鼻翼两侧粗大的毛孔,下巴有点儿方,只有眼睛还称得上有神采,不过远远称不上顾盼生辉。
她很久没有特意打扮过了,手指触及蜜粉盒的时候有些抖。她努力回避自己特意修饰的原因——每每想到此,心底就罪恶感翻滚。
徐志安来接她,眼前一亮,一个劲儿地夸她好看。
他每夸赞一句,她就难过一分。
他们打车到了欢乐谷时,其他人都已经在门口集合了,她从远处走过去,忽然觉得自己连走路的姿态都很别扭。
今天除了陈晓森和徐志安,还有同宿舍的老五、老六和他们的女朋友,以及盛淮南。
昨天,徐志安的学生证被老师抽走的时候,她极为留心地看了一眼,连“盛淮南”那么小的三个字都看清楚了。
“人齐了就赶紧进去吧,”盛淮南笑着招呼他们俩,“今天游人多,大家要注意,不要走散了,请时刻围绕在我这个电灯泡周围。”
大家嘻嘻哈哈地跟着他朝检票口走了过去。徐志安拉起陈晓森的手,她微微挣脱了一下,像是一种本能。
罪恶的本能。
一路走马观花,她的沉默在热闹的环境和活泼的同行者们的掩护下,显得并不突兀。徐志安只是牵着她,并没勉强她参与大家的聊天,自己倒说得很欢。
陈晓森偶尔抬头看看徐志安兴奋的样子,对比昨天的沉默尴尬,感到了一丝愧疚。
他喜欢她。她却让他很难过。
陈晓森从昨天到现在都还没跟徐志安聊起过昨天看到的同宿舍的同学,也没问过他们谁是谁——原本游览的路上有些沉闷,这是绝佳的话题,可以不费神地让徐志安一个个地给她介绍,讲讲宿舍里的事情……可是她没问,没有侧面打听,哪怕是一句话。
动机不纯的事情,她不想做。一想到徐志安可能会尽心尽力地给她详尽介绍,并以此逗她开心,她就罪恶感滔天。
老五、老六的女友都打扮得很花哨,把陈晓森衬托得很朴素。排队买票,入场,商量先去哪个项目排队……单身一人的盛淮南扮演着协调指挥者的角色,但是并没有独断的感觉,始终是商量的语气和态度,但说出来的话自然让别人觉得不需要操心,由他决定就好。笑眯眯的表情充满亲和力,但是只有陈晓森发现,他总是和他们站得有一定距离,仿佛不是一个集体内的——或者说,周围的一切,炽烈的阳光,熙熙攘攘的游人,假山,水池,飘过的欢呼声尖叫声……也包括他们六个,通通都成了盛淮南的背景色。
“花痴了吗?”她自嘲道。
一个干净、好看、举止文雅的白衬衫少年而已。
可是他身上有种强烈的存在感,和陈晓森平淡、懒散的人生完全不同的存在感,让她无法不全神贯注地追随着。
她不是没有遇见过帅气的男生,自己在大学里也会被室友拖去运动场或食堂偷看财会系的校草,卧谈的时候听着她们的评论,用各种动漫词汇来给各位帅哥归类:温柔眼镜系、冰山腹黑系……可是她懒洋洋的心,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震动;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学生会里看起来忙碌充实、神色匆匆的干部,能够把一群人指使得团团转……然而,她也不曾羡慕或者钦佩过。
她要是向往成为那样的人,现在也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安于平庸。
然而此刻,陈晓森才知道,她能够安于混沌的平庸,只不过是因为光芒的诱惑力还不够大。
被蛊惑,只要瞬间就够了。
目光黏着,然后就这样瞎了眼。
很久之后回想起那个短暂的上午,陈晓森始终觉得,那些瞬间充满身体却又压抑不发的情绪——卑微,艳羡,悸动,欣喜,无望……仿佛无穷的动力。她不再觉得无所谓,而是一下子明白了,那些在她自己的室友身上出现过的、被她在心里冷笑着评价为肉麻白痴十三点的情怀和小动作,原来并不是真的那么肉麻白痴十三点。
“那个盛淮南,好像挺大气的,蛮喜欢出头组织的。”
她学会了旁敲侧击。
“啊?校草?别闹了,我们学校有的是比他好看的。”
她也学会了欲盖弥彰。
憋了半天,好奇心还是淹没了良心。
她轻声地问着徐志安,偶尔提及一两句盛淮南,夹在对老五、老六和女友们的大篇幅八卦中,夹杂在“太空飞船好幼稚啊”“喂,这个项目很可爱”当中,包裹得很安全、很隐蔽,可还是在问出口的时候,喉咙微涩。
知道她头晕,不想坐海盗船,徐志安也坚持要留在下面陪她,最终还是被她推了上去。
“只有三分钟,不用陪我,好不容易排了这么长时间的队,赶紧上去!”
他傻笑着,在一片“你看,嫂子多疼你”的笑闹声中,坐进了椅子里。她返身退出,跑下楼梯,站在下面等待。
电铃响起来了,她转身,看到盛淮南双手插兜背靠着人工湖的栏杆站着,头侧向湖面,正失神地望着什么。她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地立在五步以外,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看他。
背后是海盗船带来的风声,女孩子们尖叫的声音像一阵阵海潮,广播里传来的欢快的音乐,来来往往的行人的说说笑笑,交织成一片嘈杂的烟云。一切都是热闹的,只有他们两个是静止的,而内心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陈晓森甚至能看清那层透明的墙。
三分钟很短,也很长。
就像她见到他,短得只有两幕,但也许回味会长过一生。
温柔的秋风吹乱了她的额发。陈晓森心中一片温柔。炽烈的阳光透过湖面折射,在她眼底铺展出一片明晃晃的无望。
她会记得。
记得自己是怎样手牵着自己的男友,时刻准备迎接男友的目光,做出快乐的笑容,却在乘坐每一个游乐项目的时候想方设法假装无意中坐到他的身边。
记得她一上午废话出奇的多,好像和徐志安交往一年说过的话的总和也没有这么多,其实只是为了隐蔽地夹杂两句关于他的问题。
记得她一动不动的三分钟,那么强烈汹涌的情绪化成了安静的注视观望,绵延成了不再见光死、不再混沌消失的自我存在感。
记得,就够了。她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插进兜里,在离他很远的角落靠着栏杆,直直地望向灿烂耀眼的水面,直到视线一片模糊。
中午他们一行去“蚂蚁王国”的餐厅找位子,她在外面接了妈妈和姐姐的电话,示意徐志安他们先进去,不必等她。
她妈妈对于女儿的爱情极为支持——高中同学,知根知底,又是高才生,人又憨厚……尽管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很多自我保护方面的事情,不过仍然能从言语中听出满溢的喜悦。
陈晓森苦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牵动着嘴角。等电话传到姐姐手里,她不再勉强应和。
“怎么了?”姐姐感觉到了她的异样。
“姐,如果……如果你找到了一个相亲对象,一切都很合适,然后准备结婚了,可是这时候,这时候……”
“怎么了?”
“这时候,你从初中喜欢到现在的‘仙道彰’突然出现在你的生活里,然后要带你私奔,你会不会……”
“呵呵,”电话那边的姐姐了然地笑道,“你又胡思乱想了,我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会不会……”
“我会。”
“嗯?”
姐姐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我会提起婚纱的裙角,甩掉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跟着‘仙道彰’跑掉。”
头也不回。
陈晓森心中蓦然一片清明。
“遇到‘仙道彰’了?”姐姐的声音有些许揶揄的味道。
“嗯。”她点头,毫不迟疑。
“晓森,刚才有句话我没说……
“我知道。这只是如果。实际上你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仙道彰’来找你私奔。
“世界上不是没有‘仙道彰’,只是他不会拉着我私奔,所以我还是会乖乖地相亲,嫁人。”
“可是我不同。”陈晓森突然发现,这是第一次,她大声地说,她是不同的。
重点不在于“仙道彰”会不会在婚礼的时候拉着你去私奔。
重点在于,陈晓森发现,要跟你结婚的人,即使他再好,即使你再惜福,一旦面对一个假想的“仙道彰”,仍然会坚定地选择甩掉高跟鞋,跟着这个如果中的人逃向远方——那么,无论这个如果是否会成为现实,她都会提起婚纱,大步地冲出祝福笼罩的婚礼现场。
再也不回头。
她挂断电话,走进餐厅,那几个人已经吃完了,盛淮南不在。
他们开玩笑说,盛淮南扔下他们六个,领着美女和孩子跑了。
陈晓森同样微笑。
微笑着在黄昏与大家道别。
微笑着告诉徐志安“对不起”。
微笑着坐上返程的火车。
当它又一次驶进沉睡和夜色中,陈晓森用外套给自己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头靠在玻璃上,渐渐入眠。
少年从床上爬起来,一脸迷茫。他的出现和消失同样突然,没有道别,短暂得以至于陈晓森现在竟然有些记不清他那出色的眉眼了。
他只对她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好。”
像一道迅疾的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然后因此看清了脚下的路。
她要怎样跟别人解释,她并不是爱上了另一个人。
只不过,偶然发现,提起婚纱,光着脚迎着阳光飞奔的感觉,是那么好。
她会一直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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