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有些冷清。洛枳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自责。
她有些冲动地给自己也倒了一盅酒,轻轻抬手道:“不好意思,那我陪一杯,别介意。”
她在秦束宁讶异的目光中一仰而尽,清酒度数不算高,可她喝得太猛,还是呛了一口,好不容易忍住了,用湿毛巾掩住嘴巴轻轻地咳了两下。
“我现在确定,我喜欢你这么多年,挺值的。”
秦束宁忽然说出口的一句话,到底还是让洛枳剧烈地咳嗽起来。
“其实我高一就见过你。”他体贴地无视了洛枳的尴尬,侧过头看着窗外湖边的灯火阑珊,独自用文弱的声音慢慢地讲道。
“高一秋天的一个中午,我们班在操场上打球。我看到一个女生抱着一摞书穿过操场从食堂往教学楼走,文文静静的,皮肤很白,眼睛特别亮。我也不知道怎么一眼就注意到你了,而且从此忘不了。特别奇怪。后来我跟我大学的朋友说起过,他们都说,可能是青春期发春了,”他笑道,“真的,我到现在也想不通。”
昏暗的灯光下,洛枳只能看到秦束宁的眼睛在桌上烛台的映照下,像两盏朦胧的灯笼。
“我当时打后卫,看你走近了,忽然很想表现一下。我个子矮,球打得也不好,以前打半场的时候都只是在每局开始的时候传第一个球,之后几乎就没我什么事了。但那天,我居然运着球,指挥我们这一队的大小前锋走位,而且特别大声地喊,‘盯住陈永乐’‘盯住盛淮南’……”
洛枳眨眨眼。
她记得那一天。曾经淡忘了,却因为秦束宁的话而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彼时的自己憋着一口气要考第一,要让盛淮南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并铆足了劲儿让自己避开一切可能认识盛淮南的机会——于是在听到一句很大声的“盯住盛淮南”之后……
“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这么卖力地叫唤,你怎么也该侧头看我一眼吧?没想到,你居然一扭头大步走掉了。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像是生气了。”
洛枳哭笑不得,并没有解释。
“毕竟离得远,所以我也没太看清你的样子。之后过去了一段时间,就在我快要忘记你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你每天晚自习之前都会来操场上散步。我们班每天傍晚都在篮球场升旗台附近的位子上打球,所以我总能看见你。我觉得你这个女生很奇怪,别人都是三三两两姐妹结伴,只有你是自己一个人,而且每天都像是在找人。可我观察了许多天,也没看出来你在找谁。
“但是时间一长,到底还是让我看出来了一点点。你每次走到我们班附近的时候都会有些不自然,我在那边卖力地耍宝,冒着被大家取笑的风险扮演全队的灵魂人物,可你从来都不看我一眼。我那时候忽然开始想,有没有可能,她是来找我的?”
洛枳微微低下头,用余光看到秦束宁苦笑了一下。
然而他并没有很快揭晓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谜底,而是话锋一转,将故事继续讲了下去。
“但是我们见过的,你记得吗?”
面对秦束宁殷殷期待的目光,洛枳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想不出具体是怎样的一次见面。
“高一下学期快期末了,下课的时候我正要出门,站起来一转身就看到你磨磨蹭蹭路过我们班门口,正往我的方向看过来,看到我也在看你,你立刻就把眼神转开了。我知道你是装的。我当时特别开心,心想,这下让我找到证据了。”
海边城市的空气中总会有一种潮湿而腥咸的味道,让人的心也被浸泡得柔软温暖。墨蓝的天幕下,远方的绚丽灯火也被这湿润空气晕染开,将锐利化为一团团带着毛边儿的光圈。
整个世界都恍惚着,跌入回忆里。
“我打听了你的很多事情。每次我们语文老师拿来历次考试的优秀范文,一发到我手里我立刻就翻开看,就是为了找找有没有你的名字。后来我也开始好好写语文卷子,希望能跟你一起出现在优秀作文里面。你别说,还真有一次,高三的模拟考试,咱俩的作文挨着,你在前面,我在后面。但我想,你应该是从没注意过吧?”
洛枳十二万分真诚地撒谎道:“我记得。虽然不记得你写的是什么文章了,但是我记得这件事。”
秦束宁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一直都很希望,当初盛淮南能对她撒这样一个谎。现在只能还给别人。
他很感激地笑了。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很高兴。”
她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误会的,你只是顺便看到了。”
只是顺便,不是特别。秦束宁坦荡得让洛枳汗颜。
“你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你没有特别好的朋友,没有和哪个男生传过八卦。但我就是相信,你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书呆子。我永远记得你的眼睛很亮,你的表情里有故事,只是我没机会了解。
“其实,说句实话你别生气,你高中时没有现在好看。高中的时候我也试探着跟周围的几个朋友提起过你,当然就是闲聊天的形式,不敢暴露我对你有意思。大家几乎都听说过你,那个文科班的第一名。但是他们也都说,觉得你挺普通的,还说,果然学习好的里面没有美女。
“可我觉得你很好看,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被注意到的。他们看不到是他们眼瞎。”
洛枳哭笑不得。
她打断他,举起酒杯,笑盈盈地敬了一杯:“谢谢你。”
秦束宁没有问她这份谢意代表了什么,只是沉默地一饮而尽。
他没有再提“喜欢”两个字,她也没有刻意回避。
洛枳知道,这并不是一份迟来的表白。少年时代那些隐秘到透露一点儿就可能会羞愤而死的爱情,总归会在多年后,伴随着成长,渐渐地寻到一个娓娓道来的机会。
有些愿望最终得以实现,有些愿望,最终只成了一段故事。
他只是需要将这个故事讲出来。
一顿饭吃得安静却并不沉闷。
他们各自想着往事,有时候想到的甚至也许是同一件事,却长着不同的面目。喧闹的篮球场上,太多的少年有太多的心事,投向同一个方向的目光,却激起了不同的心跳。
结账时,秦束宁忽然问,可不可以加洛枳的微信。
洛枳点头,说:“你告诉我你的微信号吧,我来加你。”
秦束宁看了她一眼,郑重地说:“柯南conan2005。”
“‘c’要大写吗?怎么,你喜欢柯南?”她埋头专心地输入。
桌子对面半晌没人讲话,洛枳抬起眼,看到秦束宁失落又释然的样子。
“你真的不记得了?是你喊我柯南的。”
柯南。
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不合时节的深蓝色薄羽绒背心的男生。
高三那年的冬天,她一个人从食堂走出来,回教室去上晚自习。北方冬天的晚上,天黑得很早,像是一不留神时间就被偷走了似的。
洛枳看到盛淮南独自一人拎着书包、戴着耳机走在前方不远处,心中有小小的雀跃。枯燥的高考复习时光中,能遇见盛淮南是她为数不多的小乐趣。倒也不会太激动,充其量就是走在街上捡了一百块钱的感觉。她也不会做什么,只是笃定地跟着他走,抬起头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的背影,听着那些快乐或者忧伤的秘密“咕咚咕咚”地涌上来,把这一路的好心情当作对自己的奖励。
不巧,刚拐到小路上,就有一个男生插进来,正好走在她和盛淮南之间。
男生不高,但也遮住了洛枳的视线。她有些烦躁,不由得看他很不顺眼。那个男生来劲儿了似的,走着走着就很滑稽地用双手食指拇指比出相机取景框的形状来,对着路灯“咔嚓咔嚓”地“拍照”。
神经病,她愤愤地想。
这时飘起清雪,在路灯光线形成的橙色伞盖下,雪片袅袅落下来,温柔得让人想哭。洛枳忘记了腹诽眼前的“神经病”男生,也抬起头,顺着他的取景框,抬头去看。
全世界的雪落进全世界的灯光里。
她站着看了许久,男生也“拍”了许久。
等她去看前方的时候,盛淮南的影子早就消失在了小路尽头,隐没在黑夜里。
但她并没有觉得很失望。
洛枳有些冷,向前快走了几步,侧身轻轻地绕过那个还在“拍照”的男生,将他落在背后。
她还是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只是个半侧面,白衬衫外面套着深蓝色羽绒背心,学生服西裤下面居然穿了一双球鞋,个子矮矮的,戴着一副眼镜。
她脱口而出:“柯南。”
还好,声音不大,但是男生好像听见了,在他转头看过来的瞬间,她连忙沿着路大步跑掉了。
跑进一片片灯光下,跑进一片片黑暗里。
“我记得这件衣服,你居然还穿得上。”
秦束宁快活地自嘲:“是啊,不长个儿就这点最好,省钱。”
他们愉快地相视大笑,也愉快地道别。
秦束宁拒绝了洛枳送他的提议,他步行将洛枳送到停车场,帮她叫了一个代驾,就摆摆手,一个人转身走了。然后在路灯下停步,转过身,抬起双手比出取景框的样子,对着站在原地目送的洛枳笑着说:“咔嚓。”
洛枳忽然感到了一种酸涩却又甜蜜的情绪,湿漉漉的,将整颗心都泡得沉甸甸的。
车开过一段连路灯都没有的土道,终于回到了村里。车停在文化宫的小空场地上,洛枳独自一人慢慢地往小院子的方向走去。
头顶一轮满月,照得一路明亮。
手机振动了一下,是盛淮南发来的短信。
“快到宁波站了,估计我十点前就能回来,你给我做面条吃。”
洛枳笑了,回复道:“好。”
也许是火车上无聊,盛淮南的短消息回复得特别快:“开了一下午会,屁股都坐疼了。你晚饭吃的什么,在做什么?”
她有些惆怅地抬头看着那轮满月,那么圆,让人心中拥挤。
在一起七年,她几乎忘却了少女时代那段百转千回的暗恋。所有人都说,现在的洛枳平和而宽厚,让周围的人都感到了安定的力量。她不知不觉地幸福起来,过去的阴暗执拗和清高孤傲都不复存在,这是好事。
但为什么会忽然怀念起当初那个锐利的少女?
这种惆怅是无病呻吟的,是甜蜜的,也是注定无法与任何人分享的。即使现在盛淮南和她生死与共、心有灵犀,也永远不会明白她一笔一画地写下作文时的期待。
她没法儿回报秦束宁的爱。
但这不妨碍她动容。
并不是被感动,更不是为了他。
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他眼中的光芒,让她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她的双眼也曾被别人点亮过。
她并不希望重回那段苦涩的时光,但她可以怀念它。
她趴在小院的石桌上,红色的花瓣落了满身。
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像一场不知名的花开,粗心的人只嗅到香,有人却会停下来问一问,记住它的样子。
花开终有时。没人会为它停留,但至少有人会记得它。
身边亮起的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她发给盛淮南的短信。
“我在做什么?我在想念你。”
洛枳嗅着满院的花香,不知为什么笑了。
我在想念你,而你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爱你。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但是现在,我只是想要想念一下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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