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元敏大怒:“你左家的人怎么样?天底下姓左的人何只千百,我自姓我的左,跟你有什么关系?”左平熙火冒三丈,怒道:“你……”
王贯之拉着父亲,本想就此趁乱逃下台去,没想到王叔瓒个性冷僻好强,跟着儿子奔到火线边上时,忽然一个停步,转到他的身后,双手托起,把他推了出去,口中说道:“赶快回家去!”
陆雨亭见状,也不须左平熙再交代,立刻跟着跃了出去。王叔瓒大惊,连忙往前一捞,却终是迟了一步。若要跟着冲下去嘛,那刚刚就不必刻意要独自让儿子走,而且这样自己也算是夹着尾巴逃了;如果不跟下去嘛,却又担心儿子不是陆雨亭的对手,王家会有重大生存危机。
便在犹豫之时,突然“啪”地一声,有样东西掉到他的脚边,回头一看,竟是那把寒月刀。原来那左元敏在旗杆将倒半倒之际,因为又要顾到李云梦,又要配合左平熙,以至于寒月刀脱手掉落而浑然不觉。而说巧不巧,也是命中注定,它就掉在王叔瓒的脚边。
王叔瓒大喜,瞥眼见到左平熙正为了搭救儿子,正背对着自己,全神贯注地不知在忙些什么。自己提了几次内劲,丹田仍然空空如也,此时寒月刀落在身边,正是天意。王叔瓒再不迟疑,拾起寒月刀,身形一动,就往左平熙背后砍去。
他这一下无异偷袭,但若不如此,今日一役,姓王的只怕要全军覆没,因此他这刀砍去已是竭尽所能,并且刻意放软关节,以求无声无息。果然王叔瓒一刀就要斩到左平熙右肩之际,耳里犹听得他们父子俩不知为何相互叫骂,心中暗喝一声:“去死吧!”寒月刀刀锋,同时斜斜地划过左平熙的右肩。
王叔瓒只见一条鲜红色的血线,瞬间从左平熙的背上迸发出来。王叔瓒也好像听到有人高喊了一声:“小心!”那是谁喊的?不重要了,因为当他用着“凶刀”划过仇人的身体时,那种无比的畅快,早已麻痹了他全身上下每一条神经,一身功力,好像也在瞬间恢复。
八年前,因为左平翰与霍不同内哄在先,导致双双受伤,而给了王氏兄弟可乘之机,终于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八年后,虽然时空更迭,但左氏父子却仍为了一点小事,再度重演了那仿佛是老天刻意嘲弄的宿命戏码。
复雠的畅快,让王叔瓒忍不住放声大笑。左元敏的视线,正好给左平熙给挡住了,只能见左平熙脸上肌肉抽动,却见不到王叔瓒在另一边的所作所为。忽又听得王叔瓒莫名其妙地大笑,更是心烦意乱,当下转过头去。他既然找不到刀子,便徒手拉着绳索的两边,用力一条一条地崩断它们。
忽然间,但听得左平熙狂叫一声,接着又是霹哩啪啦地接连声响,左元敏知道左平熙又与王叔瓒斗了起来,只是他刚刚那一声怪叫,颇有些令人毛骨悚然,这才忍不住回过头去看。
岂知他才一转头,触目所及,便是一道白光迎面罩来,左元敏想也不想,反射性地缩头、侧身、扭腰、翻滚、接着一个鲤鱼打挺,身子已经在六七尺之外站定。待凝神定眼往前瞧去,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王叔瓒手执寒月刀,一脚踩在还来不及解开束缚的云梦身上,刀尖就挨在她的脸蛋旁。再往她身后望去,左平熙直挺挺地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左元敏不知道为何寒月刀会落在王叔瓒的手中,但情势糟糕至极,简直无以复加,左平熙的生死不知,更加令他感到旁徨失措。一愣之下,就此站着不敢动弹。
王叔瓒也没别的动作,在压制住李云梦后,两只眼睛就这么盯着左元敏瞧。原来那王叔瓒虽然一刀砍中左平熙,但他在临躺下前,还是转过身去做了几招猛烈的反扑攻势,王叔瓒一一招架,体内脉息紊乱,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刚刚又榨出最后一点力道去砍左元敏,这会儿还能够死撑站着,已经是他登峰造极之作了。
所以他以刀尖抵着李云梦,根本是虚张声势。要是左元敏抓准的第一个时机,毫不犹豫地立刻抢上,王叔瓒不攻自破。只可惜左元敏毕竟年纪太轻,第一步迟疑未动,接下来则越不能动、不敢动。相对的,王叔瓒则是紧紧地把握这个时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凝神静气,一点一滴地找回丹田里的真气。
四边火势越来越大,只要再过片刻,目前还在台上的这几个人,就无一能够幸免。也许王叔瓒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就算内力聚集缓不济急,但在他认清情势之后,脸色反而渐渐平和下来。左元敏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内忧外患,也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对自己不利,只是此刻的他就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完全处于被动状态。
其实在这个紧要关头,还有一个人也是如鸭子划水般,表面平和,而心思纷乱的,那就是躺在地上的李云梦。
她稍早在九龙殿认父,随后在燕虎臣的陪同下,先下去休息。原本一心所想的,是是否明天一早,就应该安排再和父亲见个面,吃个饭还是什么的。回到房里正在征询燕虎臣意见的时候,王叔瓒忽然敲门求见。当时不疑有他,燕虎臣便开了房门,请他进来,才一回头,就听到“碰”地一声,燕虎臣庞大的身躯说倒便倒,就跌在自己的脚下。
一切是那么的突然,那么地促不及防。她还没反应过来:“王叔瓒是来要自己的命的!”三两下马上被制,门外跟着窜进两三个人将她五花大绑。待知道要挣扎时,王叔瓒一掌拍在她的后脑,把她打昏了过去。
她当时自然万万也想不到,一个安排与自己亲身父亲见面相认的恩人,正是下令要自己性命的人。更加想象不到,自己之所以没有毙命当场,却是因为已经失踪了两年,自己一直还在找寻的左元敏的关系。
恍恍惚惚间,但觉身子给人吊了起来,几阵冷飕飕的夜风吹来,她几次恢复意识,朦蒙胧胧中,看到自己好像有个同伴,对方不知何故也被人吊了起来,但醒着没多久,接着又沉沉昏去。
一直到左元敏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还以为自己在作梦,待得完全清醒,见情况诡异危险,却又盼望自己最好是在作梦。但人世间的事情,有时……不,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不讲道理的。希望老天爷主持公道,或是盼望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大多数是弱者,或说是相对弱者的一厢情愿。并成为无力改变现实的相对强者、社会秩序维护者,用来安慰也约束整个社会脆弱道德观念的一项工具。
状况外的李云梦何其无辜,但一切也都只有听任摆布了。不过此刻的她,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估量情势,左元敏若执意要救自己,下场多半是同归于尽,一起葬身火海,于是便开口喊道:“小左,小左!”
李云梦背朝天,脸蛋向着王叔瓒,也就背对了左元敏。她不知左元敏的位置与情况,于是开口喊喊他。王叔瓒知道李云梦越是多话,左元敏的心情只会越烦躁,当下并不阻止。
左元敏道:“云姊,别怕,小左马上过去救你。”王叔瓒听了只是冷笑,暗地里仍是不断地潜运内劲。
李云梦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是左元敏引起的,说道:“小左,你听云姊说,别管我了,你快先走吧!迟了,可就走不了啦!”左元敏不去理她,说道:“王叔瓒,我爹已经被你砍死了,姓左的仇人,普天之下,只剩我一个而已,你我的恩怨,何必扯上外人?你放开她,我就站直了给你砍,要是动上一动,不算英雄好汉。”
李云梦大惊,说道:“小左,你说什么?你……你爹?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左元敏道:“王叔瓒,怎么样?要是我现在转身逃了,你未必能追得上我。用一个不相干的人,换得仇人一命,还得了寒月刀,动作快了,你还能逃出这个地方。这个买卖不值得吗?”
李云梦见左元敏不回答她的问话,便直接问王叔瓒道:“王……王叔,这是怎么一回事?盟主呢?我爹他人呢?”这段时间以来,她都称呼王叔瓒为王叔,这会儿急难当头,情况诡谲,明知他有意要伤害自己,一时之间却还是改不了口。
王叔瓒怕自己老是不说话,会引起左元敏的怀疑,于是便道:“这个女人的父亲是李永年,官彦深恨之入骨,怎么会说她是不相干的人呢?我不顺道料理了她,难道还让她以后有机会回来报仇吗?”李云梦大惊,说道:“王……王叔,你……你说什么?”
左元敏道:“官彦深跟李永年有仇,势如水火,你王叔瓒跟李永年也有仇吗?”眼睛向四周一瞟,续道:“我不能再等了,如果势必要同归于尽,我不如拼死一搏。快快决定!”
王叔瓒道:“好,就依你的办法,用你一命来换她一命,你过来……慢慢走过来……”左元敏依言上前两步,说道:“你先替她割了绳索,让她走,如果她走不出这个火场,那又有什么用?”
王叔瓒道:“我要是让她先走,怎么担保你不跟着一起逃?”左元敏道:“偏有你这么婆婆妈妈,不然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叔瓒想让他自断右手,但身边又没有其他利器,便道:“不如你挖去双眼,我就放人。”李云梦大叫:“小左,不可!”
左元敏怒道:“我毁了双眼,岂不成了废人?到时我又怎么知道你放人没有?”王叔瓒道:“好,那就便宜你了,只挖去一只眼睛,留下一只,给你看着人质离开。”
这下左元敏再无可以辩驳的地方,只好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李云梦大叫道:“小左,我不要你救,你快走,你去跟我父亲说,是谁杀我!别在这裏作无谓的牺牲。”李云梦显然不相信王叔瓒会信守承诺。
左元敏哈哈一笑,道:“云姊,我别无选择了……”看着躺在地上的左平熙,突然有一股想静静躺在他背上,闭眼休息的冲动。长久以来,他就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拥抱,那种只有自己的行为成就受到赞赏,内含鼓励与肯定意义的拥抱,有别于母亲无论何时何地,都想搂搂亲亲自己儿女的溺爱拥抱。
就这么一回想,左元敏这才想起,霍不同好像从来没有抱过自己,也没有打过自己。做错事的时候,顶多就是遭他严厉的责骂,气氛温馨的时候,他也顶多摸摸自己的头。
哪有一个父亲不曾抱过自己的儿子?打过自己的儿子的?左元敏的疑虑一扫而空,自己绝对是躺在地上这个人的儿子,也就是左平熙的儿子无疑。
左元敏此刻的心情笔墨难描,见左平熙背上殷红一片,想起八年前左平翰也是在王仲琦背后突然劈上一刀,如今角色对换,左元敏不愿想这是否叫做报应,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王叔瓒来执行。
左元敏呆默一会儿。王叔瓒催促道:“怎么?快动手啊?该不会事到临头胆怯起来了吧?”左元敏回过神来,“哼”地一声,道:“你看着……”伸出右手食指,便要往自己的右眼插落。
说时迟,那时快,那李云梦忽然大叫一声,喊道:“小左,他的手在发抖,他……他没力气啦!”左元敏与王叔瓒两人听了都大吃一惊,两眼一抬,四目视线正好对在一起。只是左元敏的一对目光是求证,王叔瓒的两只眼睛却透露着心虚。
四周的空气一时之间忽然间僵住了,王叔瓒知道左元敏已经动疑,可气的是自己的丹田却仍然是空荡荡的,而要是让他先动上了手,只怕赔上了性命,一个人也留不下来。但他老早有不要命的打算,所以才会叫儿子先走。现在见苗头不对,马上下定决心,手臂一抬,就要动刀。
那左元敏本来还半信半疑,但见王叔瓒肩膀一动,已知李云梦所言不虚,但王叔瓒手中刀尖距离李云梦的脖子近,自己两只手离得比较远,现在又是对方先动手了,这下如何救得了?他大叫一声:“住手!”身子如箭离弦,往前冲去。
王叔瓒冷笑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抢在左元敏之前,手腕一动,寒月刀轻轻侧了过来,刀刃正好划过李云梦的粉颈。
左元敏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招“扑朔迷离”便往王叔瓒打去。王叔瓒连忙提刀上掠,顺势去削他手腕,左元敏右手一翻,从寒月刀底下穿过。王叔瓒大惊,左掌格来,却被他手上内劲一震,半途酸软。左元敏这一掌更无阻碍,去势不停,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胸膛上。
左元敏救人于水火,用上的力道何其深厚,只听得“碰”地一声,王叔瓒的身子便有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摔在丈外。左元敏一招得手,脸上却是一脸忧愁。这回他没忘记赶紧先去捡回落在一旁的寒月刀,接着才急急去探李云梦的情况。
闷声不哼的李云梦,让他的一颗心卜通卜通地剧烈跳动着。待一眼望见她的伤口,左元敏的眼泪立刻掉了出来。王叔瓒这一刀划得不浅,让她白皙的脖子上像是平白地多了一张嘴,鲜血不住从伤口汩汩流出。左元敏心慌意乱,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伸手去按住她的伤口,只希望血不要一直流出来。便这么一碰,李云梦睁开本已闭上的眼睛,虚弱地说道:“帮……我解开……”
左元敏赶紧用刀割去所有在她身上的绳索,明知无济于事,他还是顺便削下衣袖,给李云梦绑在脖子上,掩住伤口。李云梦意识逐渐模糊,轻声道:“你……你的武功……很好……快走……快走吧……”
左元敏丝毫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说道:“云姊,我不走啦!我娘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爹也死了,云姊现在……现在……小左很累,实在很累,小左不想走了……”李云梦微笑道:“云姊也……也找到爹了,小时候……我常常听娘说起爹,一直念着他……想着他……我今天见到了……才知道……才知道为什么……”
左元敏听她气息越来越弱,泪如雨下,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听得李云梦续道:“燕大哥他……他挨了一掌,现在……现在不知……小左,他说要娶我,我……我一直没答应……我不答应……”说到这裏,嘴角一扬,微微一笑,身子跟着颤了一下。左元敏拭泪道:“云姊,你冷吗?”不待她回答,直接将她搂起,抱在怀中。
李云梦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用着只足够耳语的力气说道:“小左……云姊问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我?”左元敏不料她有此一问,心头一热,说道:“是的,小左喜欢云姊。”李云梦续道:“我说的……不是姊弟之间的……姊弟之间的……你想娶我吗……”
左元敏再也忍耐不住,斩钉截铁地说道:“小左想要娶云姊,照顾云姊一辈子……”李云梦苦笑道:“傻瓜……云姊不是清白……清白女子,年纪又比小左……比小左大……再过十年……老了,你就不会要我了……”左元敏赶紧道:“小左不会,小左绝对不会!”
李云梦气若游丝,以细如蚊声的音量续道:“谢谢你啦……可惜……云姊不能答应嫁……嫁你……你还是找别的女孩子吧……要是我……要是我再年轻十岁,那就……就好了……”说着脖子一歪,从此无声无息。
左元敏心中一恸,心跳差一点要停止,他先是紧紧地搂了李云梦一下,接着让她的头躺在自己的臂窝里,细细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说道:“云姊,你先在这裏休息一下,我去瞧瞧我父亲。”像是怕弄痛她一般,小心翼翼地让她躺平,还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衫,这才去瞧左平熙。
面对左平熙,那可又是另一番滋味。左元敏将原本伏在地上的他给扳了过来,忽然间他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猛喝一声,双手暴长,扼住了左元敏的脖子。
左平熙居然还没死,左元敏毫无准备,给他这一扼,也不知道是忧是喜,只是立刻觉得喘不过气来。反射性地伸出两手扣住他的手腕,死命地用力往外扳。不过左平熙随即发现了自己所扼何人,缓缓放松双手,改去扯他的衣襟胸口。左元敏惊魂甫定,见他满脸通红,口唇颤动,像是要跟他说什么,急忙倾身上前,让他能好好躺着,同时帮他放松双手,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左平熙出气多,进气少,嘴皮动了几下,没能发出声音来。左元敏侧过头,将耳朵贴上去。左平熙抬起右臂绕过他的后颈,挤出最后几滴气力,道:“我的……我的……给……给……”左元敏眼泪又掉了下来,轻声道:“你慢慢说,慢慢说……”但左平熙终于什么也来不及说,右臂一松,从左元敏的后颈滑了下来,脖子一仰,摊在地板上。
左元敏转眼失去两个亲人,失魂落魄地坐起身子,随手拉了拉,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襟,但见他死不瞑目,而就是死了,样貌依旧威猛。左元敏动手帮他将双眼合上,口中喃喃道:“我知道我的长相与你大不相同,但这不代表我不是你的孩子。霍伯伯也许真如你所说,一直爱恋着娘,但是娘一直没忘记自己是左家的人,如果我真的不姓左,娘守那十年寡,又守给谁看呢?霍伯伯又如何能忍受与自己的孩子朝夕相处,却让他姓别人的姓氏呢?”
顿了一顿,又道:“你在世的时候没认我,我也没认你,大家算是扯了个直。现在你死了,在地下与娘相逢,她跟你说明白了,你就会知道我确实是你的孩子,你也会后悔没认我了。我现在就喊你一声:‘爹!’希望你能瞑目。”说着,朝着左平熙,磕了一个响头。
忽然间,躺在一旁的王叔瓒嗤嗤笑了几声,接着猛烈咳了几声,呕出几口血,挣扎着爬了起来。左元敏随即从悲伤中清醒,提刀跟着起身,说道:“居然还没死,你的命也真够硬。”
王叔瓒脸上俱是狰狞的笑意,只是一笑出声音,就会跟着带来剧烈的咳嗽,所以他只是皮笑肉不笑,说道:“我还没这么容易死,我得亲眼瞧瞧,你们早我一步死,嘿嘿……咳……”
左元敏心中恨到极点,脸上却反而出奇地平静,淡淡说道:“不必这么客气,还是让晚辈先送你一程吧。”说着,缓缓向他走去。
王叔瓒道:“想杀我?没那么容易……”自知无幸,忽然拔腿就往一旁奔去。四周的火势猛烈,将原本五丈见方的高台,烧得只剩下四丈见方左右,火舌高窜,没有外力帮助,绝对不可能毫发无伤地逃出。但见王叔瓒一个箭步,纵身于火场当中,左元敏一愣,停下脚步。
王叔瓒全身瞬间着火,只见他在火光中转过身子,对着左元敏哈哈笑道:“除了我王叔瓒之外,谁也杀不了我……”死撑站着,就这么让烈火啃蚀着他的肉体。左元敏忿忿不平,说道:“还是让晚辈送你吧!”右臂一抬,将寒月刀抛向半空中,接着右手五指伸出,抓住刀背,右脚向前大跨一步,扭腰使臂,像掷矛一样,把寒月刀射了出去。
但见寒月刀刀去似流星,不偏不倚地贯入王叔瓒的胸膛,而左元敏加诸在刀上几百斤的力道,余势不衰,拖着王叔瓒的身子,往后飞了出去,瞬间消逝在熊熊火光之中。
左元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随即转身回去看父亲与李云梦。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左元敏细心地移动两人的尸身,并排在台子的正中央,尽可能地离开火舌,自己则盘腿坐在一旁,闭目等死。
张瑶光听从左元敏的话,躲在台旁的长草丛中。她首先凝神运气,查探自己有没有受到内伤,心绪也逐渐平复下来。过了不久,但见草丛外火光窜起,探头一看,只见台下黑绰绰几道人影奔来跑去,在高台四周浇油点火。她那个时候就心想:“小左呢?”
张瑶光活动活动筋骨,发现没什么异状,当下胆子就回来了。拨开长草,钻身出来,这时台下已空无一人,想来那些人放完火之后,不知为何就离开了。她绕着高台不住打转观察,但台高火大,只能确定台上有几道人影晃动,却不看不清楚谁是谁。她也很想奔上台去,却又怕万一左元敏已经离开,自己要是又陷入重围,不免成了累赘。
她不断地在高台四周与长草丛之间来回,原因是她也怕左元敏已经脱身去找她而错过了。随着火光越来越大,她的心情也跟着焦躁起来,正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闯将进去时,突见一前一后两道人影,从台上跃了下来,迅速地往另一边奔去。张瑶光瞧那背影,没有一个像左元敏的,心想:“台上就他们两个人吗?小左该不会已经离开了吧?”
张瑶光完全不能确认情况,不禁又犹豫了起来,回到长草丛前去等待,便这么一耽搁,高台的火势已然完全失去控制,人如果想要闯进去,除非背上多长一对翅膀。
望着熊熊火光,张瑶光正作没理会处,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从大火当中跑了出来,全身着火地摔在地上。张瑶光大吃一惊,赶紧向前奔去一探究竟。却见一个着了火,模样像是人形的黑炭,手脚四肢微向上抬,仰天而躺,样子像是坐在椅子上的人形雕像翻倒在地。
张瑶光待看清楚这人的身材体态不似左元敏之后,颇觉得有些恶心。但转眼又看到这人的胸口上插着一柄大刀,模样便像是寒月刀的时候,却又紧张起来。急忙脱下外衣,当成软鞭挥去缠住刀柄,接着才用手去拔了出来。
张瑶光将刀拿近,仔细端详,口中喃喃说道:“寒月刀,这是寒月刀……小左?小左还在裏面……”慌得她当场朝着高台大叫:“小左!小左!”心中不断地想着:“怎么办?怎么办?小左还在裏面,怎么办才好?”
虽然身处热锅之外,张瑶光却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忽然间“啪”地一声轻响,循声转头过去,只见那个躺在地上的尸身,断成了两截,却仍兀自燃烧不休,令人感到怵目惊心。面对一个人被火烧死的惨状,张瑶光脑海中不禁跟着联想,闪过一幕幕不愿见到的景象。
她越想越是害怕,连忙用力地甩了甩头,断绝此刻脑中所有的念头。忽见长草丛边坡上有几株大树,矗立笔直,树上枝干茂盛,心生一计,提着刀便往坡上跑。到了大树旁,但见每株树干都相当粗大,非有两人不能合抱,虽然依她之计,树干是越粗大越好,可是如果太过了,却又很麻烦。再往高台看去,目测两地之间的距离,每株树干的高度,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太够。
但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张瑶光双手合十,向着树木祷祝道:“树大哥,求求你,求求你顺势而倒,只要你的根还留着,明年还是一样会再发芽的,救人如救火,拜托!拜托!”
祈祷完毕,张瑶光站在下坡处,双手紧握寒月刀,说道:“寒月刀,你是神兵利器,这次你若不发威,你的主人可就要死了。”言毕,力贯于臂,一刀便往树干上斫去。
只听得“嗤”地一声,寒月刀应声没入树干。只是张瑶光不擅使刀,这一刀进去,力道未能贯彻,刀身便硬生生地卡在树干当中。她一连使劲两次,都没能将寒月刀重新抽出来,一慌之下,开骂道:“树大哥,你抓着我的刀干嘛?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当真岂有此理!”绕过半个圈子,双掌奋力拍出,打在树干之上。“啪”地一声,树干晃了一晃,树皮翻了开来。
张瑶光更气,骂道:“姑娘我就不信,弄不断你这……棵……烂……木……头……”说到最后“这棵烂木头”五个字时,一字一掌,接连五掌乒乒碰碰地拍在树干之上,但见木屑乱飞,落叶簌簌而下,树干摇晃几下,终于还是归于平静。
张瑶光发劲击树,树既未断,所有的劲道反而都弹了回来,不但震得她两手发麻,两只纤纤玉手,还给木屑割得满是血丝伤痕。她既气且急,又懊恼自己没用,但知道左元敏的一条命,很可能就在此一举,于是打起精神,重新运起内劲。这次她一鼓作气,卯足了全劲,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掌。
这回发劲若再失败,只怕永远也成功不了了。张瑶光清楚这是紧要关头,当下全神贯注,倏然拍出。这一掌打到树干上,居然无声无息。张瑶光只听到微微地“喀”一声,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骨头断了,紧接着又听到细细碎碎如炒豆子般的声音,由树干里头发出,这才喜道:“成啦!”飞起一脚,踢在树干上。
那树干从寒月刀所劈开之处裂开,哗啦一声,向前倾倒。明知作用不大,张瑶光仍不放弃任何可以施力的地方,身子一窜,马步扎紧,两手顶住树身,奋力向前一推,盼望可以因此更接近高台一点。
但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两三丈高的大树,连枝带叶,垮了下来,树梢顶正好压中高台西北一角,当场便把结构已经被火毁损的台面压塌,顿时火星四处飞溅,接着窜出浓烟。
张瑶光大喜,知道浓烟转成火焰之前,还有那么一点时间,当下拾起寒月刀,随手斫下一段带叶的树枝,当成竹耙扫帚,顺着树干一路拨火而去。跃上高台,却见左元敏端坐在前,正惊讶地望着自己。
张瑶光一把抢上,问道:“小左,你没事吧?”左元敏见她一身狼狈,也同时惊道:“你没事吧?”两人互问对方的情况,都忘了要回答。张瑶光道:“我来救你了,快走,这裏就快塌了。”左元敏脸色惨然,说道:“我云姊她……她死了……”
张瑶光知道云梦其人,也明白左元敏对她的感情,当下二话不说,将寒月刀扔还给他,俯身一抱,将李云梦的身子负在肩上,拔腿便往来路窜出。左元敏大惊,说道:“你做什么?”追出两步,忽觉得不妥,回头想去救出父亲的遗体,想了一想,又打消了主意,转身跟着张瑶光后脚窜出。
出得火场范围,左元敏见张瑶光已经在一旁不远处放下李云梦,同时望着他说道:“有什么话,先出来再说吧……”左元敏两眼空泛地走到李云梦遗体边,慢慢蹲坐下来,摇头道:“有什么话?没有了……就算有什么话,她也听不见了……”
张瑶光跟着蹲了下来,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左元敏没有反应,就只是望着李云梦,不发一语。良久,良久,张瑶光忽道:“云姊真美,要我是男人的话,我也一定会爱上她的。”
左元敏不知她为何会突然说这些,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张瑶光此时也正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心中都是百味杂陈。过了一会儿,左元敏企图避开她的眼光,首先移开视线,忽地在她袖子底下看到奇怪的东西,伸手去执起她的手来,惊道:“你的手?”张瑶光把手抽回来,道:“不碍事……”
左元敏似乎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转头去瞧张瑶光独力扳倒大树的杰作,想她为了救自己,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自己刚刚甘愿在火中就死,除了是因为李云梦与父亲双双在他眼前过世的刺|激外,身陷火海,逃生无门,亦是潜在因素之一。
可是现在他已经可以选择不让大火吞噬了,身边又有像张瑶光这般对他情深意重的女子,非死不可的决心,就没有那么坚强了。而一般自杀者的死意一旦受到动摇,若最终还是一死,绝大多数是死于意外。
两人一时无言,心思各异,一旁熊熊的火光,反而成了两人共通的视线焦点所在。
那左元敏忽道:“躺在裏面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张瑶光惊道:“你不是孤儿吗?”左元敏道:“我本来以为我是,现在也的确是了。”张瑶光道:“一天之内同时失去两个亲人,你心裏的伤痛可想而知。不过你应该打起精神来,要是他们地下有知,决不会希望看到你这般垂头丧气。”
左元敏道:“我本来就不知道父亲还活着,现在失去他,我好像也不怎么难过,要是他地下有知,只会恼我不孝。”张瑶光不知如何安慰,便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左元敏道:“直接就地火化了,然后带着他的骨灰,去跟我娘葬在一起。让他知道,娘为他守寡至死,可没有半点对不起他。”
张瑶光道:“那云姊呢?你打算找人来收殓吗?”左元敏道:“云姊她跟我一样,也找到亲生父亲了。待会儿我把我爹的后事处理了,就去通知他,顺便……”提起寒月刀细细抚摸一番,续道:“杀了官彦深,为我爹,还有云姊报仇!”张瑶光道:“嗯……”点了点头。
左元敏道:“怎么了?难道你不想我也为你出一口气?”忽然想起封飞烟的遭遇,脸色一变,抓住她的手说道:“告诉我,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张瑶光皱眉道:“什么怎么样?”
左元敏大急,道:“就是……就是有没有……他们有没有……”张瑶光恍然大悟,甩开他的手,啐道:“你想到哪里去啦?没有啦!”左元敏道:“真的没有?”张瑶光佯怒道:“真的没有嘛!”左元敏吁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了……”
两人一阵沉默,那张瑶光脑袋一转,忽反问道:“什么那就好了?那我问你,要是……要是我真的被人欺负了,你说,你怎么办?”左元敏霍地站起,喝道:“要是这样,我就去砍他十八刀,给你出气!”
张瑶光跟着起身,说道:“我的意思不是你要拿他们怎么办,而是你打算怎么对我?我刚刚见你那么着急,想必一定是很在乎了?”左元敏道:“我当然在乎了,你是我的……那个……我最亲近的人嘛,你受到伤害,就是我受到伤害啦,不去砍他个十几二十刀,难消你我心中的怨气!”
张瑶光上前一步,两眼紧紧盯着左元敏的两只眼睛,追问道:“那我呢?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左元敏吸了一口气,正经八百地道:“你受了伤,我当然是陪着你慢慢把伤养好了,没事还带你出去散散心,让你伤口好得快一点,把所有的不愉快、痛楚都给忘了。然后还带你去买珍珠,磨成粉,帮你敷在伤口上,我保证你伤好了之后,一点疤痕也没有,皮肤比珍珠还光滑……”
张瑶光怔怔地瞧着他,鼻头渐渐红了起来,两只眼睛一眨,忽然滚下两滴泪珠,说道:“你说这些,可是真的?”左元敏道:“当然是真的啦,我云姊……”顿了一顿,续道:“我云姊她最爱搽这些了,每次一得到珍珠,就要我拿去给师傅磨粉配药,制成霜膏,你瞧她,是不是很美……”说到这裏,触动心事,眼泪跟着掉了下来。
张瑶光身子上前一扑,一把抱住他,说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别说了……”把脸蛋埋进他的怀里。
过了一会儿,左元敏忽然大叫道:“糟了!”张瑶光从他怀里弹开,怔道:“发生什么事了?”
左元敏道:“我忘了新月姊还有小茶她们两个,现在还在九龙殿那里!”张瑶光同样惊道:“她们也来了吗?”
左元敏点头道:“走,快去接应!”拉着张瑶光就跑。张瑶光反倒出力将他扯了回来,望着地上的李云梦,问道:“可是这怎么办?”左元敏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救活人要紧……”
张瑶光点点头,心道:“云姊,虽然我从未和你说过话,你也不认识我,但是我对小左的心,我想你应该知道,从今天起,你就把他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也请你安心地去吧!”默告完毕,跟在左元敏后头,便往九龙殿的方向急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