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扬存心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隔了一会儿,还是她忍不住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就两个礼拜。”他就等着她这一问,很喜欢她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像是已经在期盼着那个归期了。
那还不算太久。丁之童点点头,又回到原本的姿势和节奏,凝眉看着屏幕,手上打着字。只有她自己知道写的那些句子七零八落,八成都是要被删掉的。
第二天傍晚,甘扬在JFK机场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
国际航班先到上海,转机,再租车。总共二十几个小时的旅行,加上时差,感觉好像过了几天似的。
进入小城,异地来的司机不认识路,甘扬自己也好几年没回来了,有些转向,只好结了车费,又换了辆当地出租。
出租车带着他驶过新建的景观道路,沿途都是这两年刚开发的建筑,商场,办公楼,酒店,住宅区。粗看竟也有了几分都市的味道,但其实大都还空置着,玻璃幕墙上贴着招租招商的广告,有些已经蒙了尘。
工作时间,他直接去了总公司,车子开到办公楼下,才打电话给柳总。
电话里,柳总只有短短几秒钟的惊讶,而后便笑起来,说:“我下来给送你家里钥匙。”
就连这反应也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但看到真人,倒还是原本熟悉的样子。柳总结婚早,这时候也就不过四十三岁,还留着跟年轻时一样的及肩直发,松身白T,牛仔裤,白跑鞋,看起来很见年轻,对他也还跟从前一样,上来就抱了一抱,又摸摸他的头和脸,问:“怎么说都不说突然跑回来了呢?路上累着了吧?看你这眼睛红的……”
甘扬忽然动容,虽然已经高到母亲需要仰头看他,但那举动还是让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连正事都忘了。直到柳总把钥匙递过来,让他赶紧回去洗个澡睡一觉,他才想起来问:“……甘总也在吧?”
柳总没看他,并不意外,似乎早已经猜到他为什么突然回来,静了静才点点头,说:“你先回去休息,晚上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
甘扬点头,都已经到了这裏,也就不急于这个小时了。
柳总叫他回的“家”是去年刚搬的新房子,就在办公楼附近,算是小城当时最好的楼盘,一套宽绰的顶楼复式。装修完成之后,就在视频里给他看过。虽然他很久没回来了,但也特为给他留了一个房间,看起来就跟装修杂志上的那些男孩房差不多,蓝色条纹壁纸,美式橡木家具,书架,写字台,墙壁上挂着一排卡通版的古董车装饰画。他当时就觉得好笑,猜到柳总准是没时间弄这些,全部扔给设计师做。人家听说是“儿子房”,便自动脑补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儿,照着通常的套路装了这么一间出来。
到自己房间放下行李,他又上下看了一遍,尤其是主卧,衣帽间里只有的柳总的东西,这让他稍稍安心,又有点摸不清父母之间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也是真累了,他冲了个澡睡下去,一觉醒来,天都已经黑了。他起来洗漱,换了衣服,再打电话给柳总。柳总开着车过来接他,两个往老城的方向去。一路上穿过原本的小镇中心,虽然当年的百货大楼已经停业,电影院很旧很旧了不知再放多久以前的老电影,很多地块已经拆迁,包在蓝色围挡里,但路上人来人往,步行街摆着夜排挡,看起来还是要比新城那里热闹许多。他念过的书的小学还在原处,校门变得那么小,几乎不认得了,初中已经改了名字。下车时,他嗅到空气中淡淡化学品的气味,似乎也比从前更重了些。
柳总带他来的地方,是当地开业最早的一家四星级宾馆。出国之前,他常来这裏的美食街解决三餐,其实只是因为离学校很近,方便他呼朋唤友,或者晚自习上到一半,从学校围墙上翻出来,买一把羊肉串再翻墙回去。柳总却一直口口声声地说,这裏的大师傅家乡味做得地道,她儿子最喜欢吃这裏的菜。
小镇就是这个样子,到处都是熟人,一进宾馆大门,便一场接一场上演“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戏码。
开场总是夸张的一声:哎呀!咏鹃,这个是……?
柳总总是笑着回答:我儿子呀。
对方便会上下打量他一番,将信将疑:这是扬扬?!要是走在街上都不敢认了!
柳总带着一点低调的骄傲解释:今年大学毕业,刚刚从美国回来。
人家于是赞叹:这下你可以退休享福了。
柳总却答:哪里啊,就是回来看看我。他读金融的,在纽约有自己的工作,哪里看得上我们这种小地方的生意,过几天还要回美国去的。
人家再看着他,说:好孩子,有出息,长得也好看,有女朋友了吗?
甘扬:……
等人家走远,柳总才轻声笑,说:“你别嫌烦,这还算少的呢。这几年很多人嫌这裏空气不好,都搬到隔壁市里去住了。”
“你怎么不搬呢?”甘扬问。
柳总又摸摸他的脑袋,说:“人家都是为了孩子搬的,我孩子又不在这儿,我干嘛找这麻烦?住得远办事不方便。”
甘扬好笑,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误会那个设计师了,不管几岁,在柳总眼里他永远都只是当年离开时那个初中刚毕业的小男孩。但再转念,又觉得柳总没错,虽说他一个人在外读书,但其实一直靠着家里的供给过得随心所欲,所谓的独立只是个表象罢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总算进了中餐厅的包厢。裏面沙发上已经坐着一个人,赫然就是甘坤亮。
看到他进来,甘坤亮站起来笑,说:“扬扬,过来比比,是不是比我高半个头了?”
甘扬站在门口没动地方,一时怔忪。这话是他小时候说过的,当时他才上小学,个子还不到父亲胸口,就放下豪言壮语将来要比父亲高一个头。母亲那时在旁边笑,说:别啊,那可就太高了,长到你爸爸这样就可以啦。
此时也是柳总开口,对甘坤亮说:“你快坐下吧,当心碰着。”
甘扬这才注意到父亲的左手一直在抖,走路也不是太灵便。
等到三个人坐下吃饭,柳总倒也没隐瞒,把甘坤亮出狱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早在入狱之前,甘坤亮就有糖尿病,去年在裏面有过一次小中风,被送进监狱医院治疗,检查出来蛛网膜下腔出血,这个病刚好能够上司法部规定的严重疾病范围,于是便顺理成章地申请了保外就医。考虑到是他经济犯,刑期也已经没剩下多少,律师给他们打过包票,像甘总这个情况应该是不用再进去服刑了。
甘扬知道甘坤亮路子野,早些年能把生意做大的神人,几乎都是这种激进的作风,一不留神就要把自己折腾进去的类型。从曾俊杰那里听说父亲出狱,他的担心之一就是这程序里有些不合法的地方,或作假,或行贿,到头来会牵连到母亲。现在听到这一番解释,一切似乎合情合理,他总算稍稍放心。
不过,眼前的甘坤亮已是气色红润,生活自理,吃饭也能拿筷子,只有手抖和走路看得出一些中风的后遗症。他免不了腹诽,法院怎么不来复查一下,是不是已经恢复到能够收监的程度?这人还是在裏面关着,他比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