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2 / 2)

拜金罗曼史 陈之遥 2477 字 1个月前

会议室的门终于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边是玻璃隔断,外面就是走廊和远处的开放式办公区,另一边是落地窗,看得见维港的海景,夕阳已经有泛红,照得水色一片潋滟。视野通透开阔,但不知为什么,丁之童却感觉有些逼仄。

“今天,就算是我来做pitch吧。”最后还是甘扬先说的话。

丁之童又觉得自己听错了,但面前的人已经站起来,甚至还找了一只笔,摘掉笔帽,走到房间里那一整面墙的玻璃白板前。

“甘总您可是PE啊,哪有来我们中介这裏做pitch的道理?”她揶揄,就等着他回击。

但甘扬只是笑了,说:“开始谈正事之前,总要互相了解吧?你们的pitchbook里有公司和团队的介绍,我手上没有现成的资料,只能随便说一说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听起来好有道理,丁之童点头,看着他抬手在玻璃白板上写下年份:2008,2009,2010……

那几个数字,被依次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似乎预示着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2009年的春节之后,小城新区的不少工厂再也没有重新开工,时不时传来消息,又有哪家的老板跑路了。

但甘扬还留在原地。

那一通越洋电话之后,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除了挣钱还债,又有什么事是值得他去做的。

名下的信托和房产都已经出售或者抵押,变成现钱投进了生产线里。也正是靠着这份态度,他跟投资人谈了延期回购股份。还有陪银行喝酒,大概也喝出了一点交情来,终于让他申请到一笔贷款,计划把中底材料厂的污水处理系统更新换代。

但就在放款之前,甘坤亮打电话给银行的客户经理,说公司存在股东纠纷,借款有风险,建议他们把已经批下来的额度撤销。

那个时候,甘总联合了两个兄弟,正在试图说服甘扬尽快申请破产,及时止损。既然他不听,那他们只好逼他停下来。

接到银行打来的电话,甘扬知道事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甘坤亮搞内斗,已经到了不惜伤害公司利益的地步。

于是,他坐下来跟甘总谈,听着甘总把那一番道理讲完,然后答应了甘总的要求,同意转让自己和母亲名下所有的股份,让甘总来当实控人。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甘总去跟银行解释,股东纠纷已经解决,把那笔贷款拿到手,因为污水处理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甘总自然满口答应,龙梅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摸摸他额头问:“甘扬你疯了吧?”

他甩掉她的手,说:“我就是不想管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龙梅无语,转身出去了。

就连甘坤亮都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这么简单。没经过事的少年果然还是少年,三板斧下去,一下子就被收服了。

甘扬让律师把股份出让协议拟好,双方签字画押。甘坤亮手上当然没钱,从自己负责的中底材料厂的账上转了一笔出来支付出让款。

甘扬收到钱,直接就去了市经侦大队报案,案由是甘坤亮挪用公司资金和职务侵占。

第一次,经侦听说他们是父子,认为这是民事纠纷,不予立案。

甘扬带着律师又去了一次,把公司的股权结构解释得清清楚楚。

93年,甘坤亮出事的时候,两个叔叔已经退了股。几年之后,公司情况好起来,他们又吵着要回来。柳总家族观念重,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把他们原来的股本,连同甘坤亮的那一份,折算之后给了甘扬的祖父,总算平息了当时那一场纷争。后来准备IPO,又做过一次调整,他们只占12%的比例。

也就是说甘坤亮早就不是公司的股东,哪怕是他代表的那部分份额也对公司没有控制权。银行进出的流水更是明明白白,他转出去的那笔钱妥妥地属于金额巨大,而且被用来支付出让股份的对价,显然不仅仅是挪用,已经转化为侵占的故意了。

经侦终于立了案,甘坤亮进去了。

两个叔叔抬着祖父又吵到甘扬这裏来,要他去经侦大队写谅解书,放他爸爸出来。

甘扬这裏合同都已经准备好了,直接摆到台面上说:“可以的,你手上的股份转成债权,就按这上面的数字,我立刻写谅解书,让甘总出来。”

祖父的拐杖这回戳到他脸上,龙梅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但这件事终于还是让他做成了。

那之后,甘扬又做了很多被龙梅认为是脑子有问题的决定。

他先把污水厂建了起来,重新签了所有工人的合同,最低工资,加班,休假,保证没有任何违规的地方。旧债不还,反倒又添了新债。

连龙梅都怀疑他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跟他说事情不是这么做的,本地港资、台资大得多的企业都没能做到这些。至于什么双休日?更是根本不存在的。

甘扬一个人说服龙梅,说服银行,说服投资人。不是都说他读书读傻了么?那他索性给他们讲福特的故事,再从故事到理论,一套套地铮铮有词。

直至回到办公室里关上门,才紧张到呕吐。

那些时刻,所有的自信都消失了,他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四不像。在美国,他不能接受华尔街那一套,回到家乡,仍旧格格不入。

但事实证明,这些决策都是对的。

就是在2009那一年,几大运动品牌先后发布了环保声明,因为生产排放不达标,一下子筛掉了一大批竞争对手。然后又因为一起工人自杀事件,一个大代工集团也暂时淡出了竞争。

龙梅不再说他读书读傻了,银行和投资人也愿意再看一看,等一等。

只有他知道形势依旧严峻,钱一直在挣,但也在大把地花出去。公司资产负债的差额一直徘徊在零左右,只要有一个季度订单的增速放缓,销量下降,甚至回款的速度慢一点点,他们就会又回到资金链断裂的边缘。他每天一遍遍地查询每一批货的装运动向,算每一笔钱从哪里来,又应该被用到哪里去。银行客户经理看到他都怕了,就想介绍他到别的行去。

世界对他来说,曾经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到处都是笑脸,直到现在。但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能理解,灾难之后,所有的幸存者都在趋避风险,没有人有必要帮助任何人。

与此同时,龙梅教他的那些秘诀他也学会了,比如喝酒。

他去参加各种饭局,也正是在某一夜的酒桌上听到的消息,品牌方推出了一种新系列的鞋面材料,但要求代工厂购买机器,并且做到专机专用。而这种技术是否能大规模推广,又能用上几年,全都不确定。

合作条件如此苛刻,浙江的一家大厂放弃了这个业务,其他人也都在说:“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只有他安静如鸡,当天夜里一身酒气地飞到宁波,找了家小旅馆睡了两小时,闹钟铃响,起来冲个冷水澡,出发去看样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