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堂墙上弔着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纽马的实况,这一届有一个十月份刚从700米深井获救的智利矿工参赛,所以才特别引起媒体的关注。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隔着玻璃,正好能看到对面公寓的大门。
店里的伙计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讲一口粤语白话,过来问他吃什么,他便在玻璃台板下压的ABCD餐里随便点了一份。
本以为会等到很晚,但第二梯队刚从这附近过去,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门又被推开,外面有人走进来。那人身上穿着一套衞衣衞裤,头发还有点乱,像是刚刚起床,出门买早餐。
要是一眼认出来,估计还能避过去,坏就坏在他们都没立刻认出对方,只是觉得眼熟,等到目光对在一起,再要躲就不可能了。
是冯晟先朝他走过来,笑着说了声:“真是好久没见了。”
没有说“真巧啊”,也不问他怎么在这裏,像是已经猜到了原因。
“马拉松,”甘扬解释,紧接着又补上一句,“我是陪朋友来参赛的。”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像样。
伙计看见冯晟,又过来问吃什么。
冯晟说:“老样子,两份,打包。”
一串茶餐厅黑话喊到后厨,而后便是等。
剩下两个人总要聊几句,冯晟在他对面坐下,就像所有不太熟的老同学见了面,尬聊的开头总是:“最近怎么样?”
“还在国内,难得休假出来一趟。”甘扬回答,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还能说什么。
冯晟倒是比他自然,又提起他们都认识的人:“宋明媚也结婚了,你知道吗?就是上个月,跟墨契的邓总,婚礼办在上海。丁之童一个人去参加的,我那时还在实习,实在走不开……”
甘扬听着,注意到那个“也”字,同时看到了冯晟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一个素铂金的指环,表面抛光,崭新的时候一定很亮,戴了一段时间有些刮花了,略显陈旧,却更加理所当然。好像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以后也会一直在那里存在下去。
冯晟还在继续往下讲,比如他去年又去读了个MBA,但为了早一点出来挣钱,选的是学制一年的项目。今年六月份毕业,正好遇上就业市场回暖,很顺利地进了华尔街上的一家对冲基金,实习之后就留下了。还有他和丁之童在法拉盛skyview那里买了个房子,年底竣工,明年就可以入住了。当初买的时候他还没工作,他们手头很紧,但是去年纽约的房价跌了总有30%,不买又怕错过机会。
“我们付定金的时候,房价其实已经在回升。童童他们公司的首席经济学家还预测说2010年才见底,但中国人等不及啊,手上都有钱,早一步就在行动了……”
“这裏说起来也算是纽约,但其实比上海市中心的房价还便宜一点,而且周围无数中国人,不管是邻居,还是以后孩子上学,也就跟在国内差不多……”
“我们那个房子是condo(共管公寓)性质的,虽然比co-op(合作公寓)贵一点,但是外国人买起来比较方便,不用经过业委会投票,以后出手也容易……”
全程几乎都是冯晟在讲买房经,直到点的东西做好,伙计把塑料袋装着的餐盒拿过来,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
甘扬起初静静听着,这时候也终于按亮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起身说:“……我差不多该去终点找我朋友了。”
虽然他已经离得那么近了,仅仅一街之隔,近到可以看见她的咖啡和火腿西多士。
“那我们有机会再聚。”冯晟也跟着站起来,伸出手。
“好,”甘扬笑了笑,和他握手,“有机会再聚吧。”
他们各自付了帐,走出那家茶餐厅,一个去地铁站,另一个穿过马路走进那座公寓楼,其实心裏都知道以后恐怕不会再见了。
后来,甘扬才意识到自己点的是冻柠茶,而且不知不觉全都喝光了。
那杯冻柠害他趴在酒店房里胃痛了一天一夜,甚至想起丁之童的神药布洛芬,还爬去药店买了一盒。
只可惜布洛芬对他完全没用,反而更让他痛到怀疑人生。直到后来去看医生,他才知道那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疼痛。
但也就是在那一天一夜之间,他想明白一些事,比如接下去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回答陈博士的邀约。
他改签了最近一班有空位的航班回国,人还在机场,就找了办公室的小助理,叫她帮他准备办理越南签证的资料。
回复很快就来了,跳出来的QQ对话窗口旁边拖着个性签名——爱一个人,不打扰,就是最后的温柔。
小助理给柳总买过太多的言情小说,估计自己也看了不少,这一句不知是从哪一本书里摘出来的。
甘扬看着,只觉这时空里的每个人都在用一种温和而隐晦的方式跟他讲道理。
而那个道理,他也已经懂了。
如果让那时的他回到两年前最后一次通话的时刻,他也许会用一种更好的语气和态度跟丁之童分手,但他还是会对她说“恭喜发财”,而不是“祝你幸福”。因为后面那一句,永远不可能是发自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