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之前,丁言明跟着中国摄影家协会上海分会闵行老年人支会的同人们去了一次美国,走马观花的东西海岸十日游,从旧金山一路观光到纽约,最后在JFK坐飞机回上海,是跟严爱华同一个航班。
严爱华说,自己只是回来过年的,到了上海之后,住进了莘庄附近的一家酒店。
虽然最近几年,她带团早就没有从前那么拼命了,逢年过节经常给自己放假,香港或者上海,每年至少要往来一次,带回来给亲戚的礼物也越来越多。
别人都只当她是女儿出息了,可以放心享受生活。丁之童却猜到她跟长岛那位的关系恐怕已经有了变化。这一次,更是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只是看破不说破。
那几天,新闻里已经开始在说新冠疫情,路上行人少了很多,大家都戴着口罩,地铁里空空荡荡。但每年过年前后的上海总是比平常空旷,老土地都看惯了,好像也没觉得太紧张。
姨妈提前几个月在七宝附近的一家饭店里定了年夜饭,钱都付了,自然不会放弃。一个大宴会厅,素不相识的几十户人家坐在一起吃圆台面,台上的大屏幕照例在放春晚。
大概因为上回老丁的那一通电话,她不再问丁之童有没有男朋友,只是指着自家儿媳说:“你们看晶晶,九四年的,孩子马上三周岁,今年九月份就要上幼儿园了。”
丁之童笑笑,只管给外婆夹菜。外婆反正听不见,只管吃。
严爱华方才红包给得大方,此时说话却也不饶人,马上给她算了算:“九四年生的,那今年才二十六。二十二岁就怀孕啦?我们童童那个时候还在美国读硕士呢。”
姨妈回嘴:“你怎么也跟老丁一样啊?读书,工作,结婚、生小孩,都是人生大事,又不矛盾的咯,都要有才好呀。”
严爱华却答:“哦是伐?我怎么觉得这些人生这回事就像吃自助餐,正常人胃口总归就是这么一点,你喜欢牛舌,我喜欢牡丹虾,大家挑自己喜欢的吃不好吗?干嘛非要人家全都吃一遍啦?就算不用加钱,身体是自己的,撑坏了要去医院的好伐。”
丁之童听得笑出来。
姨妈在旁边叹气,说:“你为了跟我赌气说这种话啊,切力伐?”
“我跟你赌气?”严爱华也笑出来,话不投机,不响了。
大概还是疫情的影响,那天的年夜饭散得特别早,后面也没有客人等着翻台子。
听饭店的工作人员说,从明天开始,他们这裏的餐饮部就要暂停营业。客房部还有一些住客,只能供应盒饭,等到这批人送走之后,也要停掉了。
丁之童这才意识到,事情也许没有她原本想得那么无关紧要。
还是这几年工作的习惯,她总是走一步看到后面的十几步。平常做短期预测,要用到移动算术平均法、指数平滑法、分解和控制法,先定性再定量,产品销售至少半年,技术发展趋势至少往后看五年,大环境甚至要看到十年之后。
传染病却不一样,所有人都知道它曾经发生过,总有一天还会发生。但究竟什么时候来?会去到哪些地方?又会产生多大影响?不管是经济学家,还是医学专家,没有人能够预测。
它既是众所周知的灰犀牛,也是彻头彻尾的黑天鹅。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在香港的服务公寓里,甘扬看着她说:“这种事还会再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当时只是激|情中一句话,此时再听,却像是宿命似的。
出了酒店,她在门口叫了辆车,打算先送严爱华,自己再回东曼。
一路上,严爱华还在说姨妈。丁之童只是听着,也不怎么搭腔。她知道母亲和姨妈其实感情不错,年轻时各种别苗头,年纪大了互相嫌弃,但到了要紧关头,还是亲姐妹。
严爱华说了一阵,也不说了,静了静才又开口:“我跟美国那个离掉了。”
“哦……”丁之童心裏一震,却又觉得一点都不意外,只是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其实已经有段日子了,”严爱华回答,“想想没有意思,当初是为了什么呢?”
“就是啊,为什么呢?”丁之童笑出来,她也不知道啊。
严爱华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面,喃喃地说:“人家都以为我是图他条件好,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用不到他的钱。我是气你爸爸,你知道吗?他那个时候听说有这么个人,马上打国际长途过去跟我说,你跟人家去吧,我比不过人家。”
这些往事,丁之童是第一次听到。她伸手过去揽住母亲的肩膀,感觉有些神奇。仿佛就是人生当中的一个转折点,突然之间,父母把你当成平辈一样对待了。
严爱华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又叹了口气,说:“那个时候是真的不能比,但现在再看看,又算什么呢?”
移动算术平均法、指数平滑法、分解和控制法,先定性再定量,丁之童再一次地想,有谁真的能预测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