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沙城相对某些人而言,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它同时坐落着尹氏的分家与无庸氏的分家。这两支旁系与本家的血缘本不相近,早年也没什么往来。似乎一家做布匹生意,一家做镖局。这么看来,不仅二者之间没什么关系,就连他们和自己的本家生意也八竿子打不着,无非是提供一些资金罢了。不过其实他们另有玄机:前者混着布匹,凭本家的脸面悄悄运输些朝廷禁品;后者所雇佣的镖师,有不少也是阴阳师,或委派式神执行。
后来两家开始合作,声称是生意上的往来。而且,越来越多本家的人被派遣到这里,接管了一些十分重要的环节。但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确实没有任何值得人们怀疑的地方。毕竟浣沙城好歹也是个大城,一些名门望族间相互往来,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过……如今这两家都关门大吉了。
尹家的布行废弃了,因为当年遭到六道无常的查处。尽管很多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风评每况愈下。本家疲于对付走无常和朝廷的势力,不再有精力与资金与应付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纵然这地方再重要,也贿赂无门。所谓墙倒众人推,为了避免更多麻烦的小事,本家干脆关停了这里的布行。反正他们的布本就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论技艺、花纹还是染料都过于寻常,偌大的浣沙城也不缺这一家供布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向来是某些官兵的优良传统,他们白天刚亲自贴上了封条,当天夜里就准备溜进院墙,把布行里值钱的东西翻个遍。布行的人走得匆忙,确实会留下不少值钱的小玩意。就连隔墙挂的那些剩下的布,他们也没打算放过,纷纷盘算着怎么瓜分给老婆小妾。
不过他们并未如愿。天还未黑,布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院墙外看管的官兵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因为确实没人看到纵火者从某处进入,仿佛布行是自燃了一样。火光与天边的晚霞几乎要融成一片,逐渐晦暗的天空就像被滚滚浓烟染黑。一直到深夜,大火才被完全扑灭。木质结构参与的部分岌岌可危,没有谁再敢深入其中,门外的布更是被烧得一干二净,渣也不剩。有些染料平时是安全无害的,但在高温下会散发出有毒的气体,因此那一带的气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异常刺鼻,连看守们也被疏散。那之后这一大片地便被荒废了,许久没人来过。在浣沙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再多商户眼馋也没有办法,毕竟所有权依然在尹家手里。这便有些没必要了,他们已经衰弱成如今这个样子,却还死死抓住这零散的几块土地,也无人处理,实在没有意义。
无庸氏的分家也停了生意,搬到别处去了,时间并未与布行关门隔了太久。很明显,无庸氏是担心尹家暴露他们的秘密。极少数的人知道,那把烧毁布行的大火正是无庸氏放的。两分家之间的往来既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的生意,又是拿不上台面的黑暗的秘密。即便没人接近尹氏布行的废墟,他们也商议过,是否有必要设下一道结界。这个提议最终被否决了,因为就算设下最为薄弱的、妖怪也无法察觉的、针对普通人的结界,也很容易被敏感的阴阳师发现。若在这里引人生疑,反而是件坏事。
尹归鸿第一个去的便是无庸家的镖局。没有特别的原因,一来顺路,二来那里相对完整。虽然镖局也已歇业,但这块地并没有卖出去,也只是闲在这里。但他没能成功进去,因为这小小的镖局竟设下了一道结界……针对普通人的结界。想要穿过它,对现在的归鸿而言轻而易举,可是没必要这么做。重要的资料或许早已被转移,而擅自突破这个简单的防守,很可能会引起本家的注意。说不定,他们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这么做的——而且在他们的地盘设下结界,在江湖上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无庸氏本就鲜少与他族合作,内部的一切都隐蔽而独立。有人戏说:即便他们家在路边修了个茅房,也是要上了锁,不给别人用的。又有人戏说:指不定那茅坑里也养了小鬼。谁若是进去了,就要倒大霉。
当天夜里,尹归鸿才来到了尹氏布行的遗址。在白天光明正大地走进一处废墟,比去无庸家的镖局更惹人生疑。平日没有朝廷允许,也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里。但没人管,归鸿也并不在乎。朽月君说,当年那场火烧得匆忙,一定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留下。他穿过庭院,在一些大染缸边驻足了一段时间。里面的染料早已干涸,凝固的色块结在缸壁上,用力一掰就能抠下来。他借着月光看了看手上的粉末,有些晶体,淡绿色。凑在鼻子前闻了闻,有股浅浅的铁锈味。这缸是绿矾。在染缸附近的空地上,有些杂乱的草。植物的生命力总是超乎人们想象的顽强。在那些杂草中,恐怕也混入了茜草、蓝靛、红花之类的植物吧?虽然染料的种植园并不在附近,但人来人往,谁将种子带了进来也不是难事。
进入室内,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说不上来的气息。应当不再是过去留下的气味,而是当今这些炭一样漆黑的木材自身散发的味道。他不敢有太大动作,若房梁直接塌了也不是没有可能。走在地上的每一步,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空旷又阴暗的屋内回荡,单调得令人窒息。
下面还有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