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青女并未说话,她继续说:“这也不难解释。你不属于人间,而人类要活着去六道的他处,也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你来到人道,说不定也有什么规则的枷锁。”
青女恬静地站在她面前,双手在前身交错并拢。她仍眯着眼,表情是那种标志性的笑,似乎从来不会有迎来愤怒的那一刻。她就这样听完霜月君的质问,随即张开了眼,对她说:
“你之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吗?”
“你要回答我?”
“我是你的恐惧。”
就在这短短六个字结束的瞬间,霜月君的确感到了一种实打实的……恐惧。因为她听到的分明不是那个熟悉的女声,而是另外一种熟悉的男声。但是——这有些微妙的不同。那是一种叠音,像是有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在同时说话,而她只能听清听懂其中两种。一种的确是属于朽月君的声音,而另一种有些沙哑的声音,她从未听过。那么摩睺罗迦也不会凭空捏造她记忆中不存在的声音,所以,难道那是……
摩睺罗迦本身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朦胧阴冷。像是苍老到被时间遗忘的世外之人,像是刚被捞上岸的溺水之人,像是被野兽狠狠扼住脖颈的将死之人。
还未来得及彻底弄清那句话的来源与含义,一张可怕的脸便迎面扑来。那究竟是青女的脸朽月君的脸,还是……摩睺罗迦的脸?或许就像那声音一样,都是,也都不是。左侧溃烂的疮痍的脸上缀着三颗随时会掉落的猩红眼球,属于蛇的黑色竖瞳似是在里面颤抖,如卵中欲图破茧而出的虫。可怕的面孔直直掠过她的脸,她闻到一阵血腥,紧接着她就来到了另一个不属于南国的地方。
也不属于此刻。
她看到父亲的棺木被盖上盖子,沉入深坑。那不是什么好木头,薄得一敲就碎。父亲生平两袖清风,到头来什么也没给家人留下。母亲一手拉着思琰,一手拉着自己,将两人同时拢入怀中。唢呐声和风中哗啦啦的纸钱声淹没了母亲的呜咽。
原来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在哭吗?她抬起脸的时候,分明面无表情,霜月君也记得清楚,她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水渍。但如今回想起来,自己的肩上确乎有一片潮湿。
母亲那时候竟这样高吗?还是说那时的自己实在太过年幼呢?而且那时候,就已经有白色爬上她的长发吗?
那时的她无法感觉到太多悲伤,年龄限制了她对这一切的理解。直到时间慢慢过去,生活里彻底缺少了一个人的影子,她才被那种悲怆缓缓地淹没。对兄长和母亲来说,这画面的确是具有冲击性的一刻,但那之后的生活还要继续。对她而言,这缅怀是如此漫长,令她每一年都愈发清晰地察觉到当时被自己忽略的痛苦。
而那时的她只有恐惧——对身边大人们反常的表现对自己没听过的刺耳的声音对满眼只被单调的白色占据的恐惧。
霜月君以为,日后的悲伤已经完全掩盖甚至取代了那时莫名的无措。但此刻,这种被遗忘的情感完全苏醒,她再度真切地感受到年幼的自己在那一天的恐惧。
然后是……更多人的死亡。
倒在血泊中的大师姐,胸口被利刃干脆地贯穿。她熟悉的绿色衣服像衬托花的叶,即便沾染污泥也无人在意。比起火红,是那样卑微。
半张面容烧伤的女人,身体被一支法力的光箭贯穿,胸口有火花点缀的空洞扩散。她确乎是一心求死,才会以身犯险,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吧。
同样怀着这般心情死去的,还有一个小小的丫鬟。她死在自己敬爱的少爷的尸体手中,但同时也是为了他们,为了他们所有人。
还有像她一样可爱漂亮的小女孩——木棉花的妖怪,在沼泽的烈焰中灼灼燃烧。她也是为他们所有人死去的吗?她甚至不曾挣扎过。
而关于思琰的死,她是不曾亲眼见过的,就连下葬时她都不曾参与。但她确乎是梦到过这样可怕的场景……简朴的屋子,满地的鲜血。即便是梦,也不被放过。
许多人的死,无数人的死,都在她的面前一一闪过。更多的是她成为六道无常后,试图极尽所能地拯救却以失败告终的死去生命。有人,也有妖怪;有些她淡忘了,有些还记得清晰。这些旧账被一一翻阅,在她面前不断闪现,她本人也不断地亲身参与这些绝望的时刻。
是了,她感到恐惧。
并非为死亡本身——而是为自己的无能。这种无能,今后还会葬送多少原本可以被救赎的生命?她不知道,没有足够的工夫让她想明白。
最后的画面,是一只怪异的双头的蛇。
而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柄不久前丢失的胁差。
蛇看着她,她看着蛇。(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