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边走边想,舅舅真是个会享受的人!醉襟湖上视角远比岸上好,取景身在其中反而杂乱,贵乎于旷远雅致,身无一物,愈发懂得欣赏别处的曼妙。
醉襟湖东邻烟波楼,西毗渥丹园,北面还有知闲的碧洗台。站在水榭回廊上四面环顾,处处是秀色怡人,处处如诗如画。
提袵上高台,小心把沾了泥的鞋头掩藏在裙裾下。抬头看容与,他穿着竹纹襕衫云头履,眼里有湖面倒映的微芒,拢着广袖肩靠廊柱,一派闲适悠哉。
她暗顺了口气,浅笑道:“舅舅怎么没歇着?日头大,站在外面仔细晒坏了。”
容与嗯了声,往红药园子看一眼道:“你小时候有喘症,如今都好了吗?花丛里獃着怕要犯病的。”
这两句话有深意,没有明着责备,但也差不多了。布暖松弛下来的心像给狠狠捏了一把,她戚戚然垂下脑袋:“定亲那年洛阳来了个走方高僧,阿耶寻访了几趟,好容易请到府里来求他给我瞧病。传闻那高僧是得了道的,我吃了他开的方子,半年就去了根儿,现在病都痊愈了。”
容与点点头:“这样好,也不必忌着什么,春日里闷在房里,白辜负了这四月天。”转身进竹枝馆道,“进来吧,上回得了样东西,给你玩正合适。”
布暖心下一喜,既然说了这么中听的话,想来也不会再责怪她了。她喜滋滋地快步跟上,躲到门边脱了布履,那鞋埋汰成了这副模样,万不敢入舅舅法眼。忙悄声提溜到一边,这才迈进了墁砖铺地的明间里。
竹枝馆布置很简单,一几一凳一胡榻,东墙上挂着两副条画,画下陶土瓶里供着两枝棠棣,正抽出了嫩黄的蕊,热热闹闹开得满枝灼灼然。
她惊喜地一叹:“舅舅也爱棠棣?我在洛阳种了一株,最细的花茎也有筷子粗呢!临要开花前一晚剪下来拿清水养,三日房里余香不绝的。”
容与回头一顾,应道:“晋书里说,芝草蒲陶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这花繁而不妖,更惹人怜爱。”
他撩袖倒了杯茶,指着席垫叫她坐,自己拿着银盆到榭台边舀水。布暖探身看,自小练武的身板,撸起了袖子,小臂上肌肉虬结。她咋舌不已,舅舅儒雅的脸和那胳膊还真放不到一块儿去。
他端了水进来取巾帕,绞干后递给她,也不说什么,旋身进了内间。
布暖拿着帕子红了脸,很知趣地意识到舅舅是嫌她邋遢,要她把自己收拾干净。她飞快盥手洗脸,打理完了把水泼了,雪白的手巾规整搭在盆沿。退回席垫上绷直了脚背把腿压在身下,这叫跽坐,也叫正襟危坐,长辈面前不得准许是不能松腰趺坐的,所以在舅舅放话前她就得这么老老实实撑着。
她歪着头暗忖,舅舅似乎也不是那样难以相处,或者是他位高权重,总让人感觉如坐云端。他不像蓝笙那样生得皮头皮脸,他是个稳重人,稳重人容易一本正经。所以他把脸拉下来,她就成了避猫鼠。
她只顾胡思乱想,隔了一会儿容与出来了,手里拿个锦缎盒子,瞧她枯着眉头的样儿,笑着站在一旁道:“你也忒守礼,这么的怪累的。”
布暖抬眼看,舅舅真奇怪,知道她累却不让宽坐,就像往她茶盏里注酒一样,似乎是存心捉弄她。
生疑归生疑,她能耐再大也只敢腹诽,咬着牙跪到腿发麻,脸上还得笑模样:“舅舅面前不敢放肆。”
容与到她对面胡坐,把盒子推到她面前才慢吞吞道:“罢了,松泛些,不必拘着了。来瞧瞧这个。”
布暖终于在跪晕前得了特赦,赶紧改成盘腿趺坐。道谢之后掀开盖子看,原以为不过是九连环之类的闺中物事,没曾想裏面却是个精细别致的木雕扶桑美人。雪白的面孔,微扬的丹凤眼,颊上圆圆的胭脂,还有热情如火的红唇和色彩艳丽的花嫁衣裳。
布暖仔细打量,爱不释手地来回抚摩:“真是精细!我以前有过一个,是个假倭人拿出来卖的,做工粗糙得多,一个还要八十钱。”
容与奇道:“假倭人?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