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老爷是知县,职位不高,却也是一方父母官。如今为了女儿到男方家上门上户求亲,加之对方是品阶高出那许多去的,其中的羞愧难以表述出来,只低着头不说话。
须发都有些花白的人,还要受这种屈辱,布暖免不得替他伤心难过。再去看那宋娘子,她眼里除了痴迷之外再没有其他,便油然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
“我做不得上将军的主,横竖纳不纳妾是他的事。他答应就答应,不答应,我也无能为力。”布暖说,这算表明态度了吧?前面舅舅大概已经把话说绝了,他不同意,说句糙话,谁能强迫他入洞房呢?
宋夫人急起来,和沈容与讨饶求情是没有用的,眼巴前只有寄希望于这位未来的将军夫人。只要她点个头,肯把人留下来,男人这头不着紧,哪里有嫌老婆多的!可看女儿还是温吞水的样子,遂沉着脸推了一把道:“在家作死作活,到了跟前又成了锯嘴的葫芦!该当说话就说呀,快求求人家少夫人,求人家积德行善救你的命!”
那宋娘子大约撇开下跪磕头就想不出另外的出路了,于是又软软跪倒下来,气若游丝地说:“我别无所求,只求能在少夫人身边伺候。少夫人不嫌我粗鄙,哪怕是做个使唤丫头,也成的。”
这身价是一降再降,连蔺氏都觉得听不下去了。暗里给布暖递眼色,叫她别留情面,快些打发了他们。
布暖也被纠缠得厌烦不已,心裏焦急,加之天又热,一股无名火冲上了头顶,站起来扔了手里团扇道:“先头是尽着要给大家留颜面,娘子对我家将军有情,我体谅娘子一片痴心,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忒狠。我当一来二去总归叫你们偃旗息鼓的,谁知竟是踹不断的犟筋,非要我指着鼻子骂吗?”她咬着牙狠狠道,“他是我夫君,我们青梅竹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你要进门也不难,且叫他和我解了婚约,你光明正大的嫁进沈府来。否则,断然是不能够!”
这通气势如虹,把堂屋里人都吓了一跳,个个哑口无言地呆立着。容与打量她是真恼火了,自己再作壁上观总不厚道,忙把她拉到身侧,温声道:“好了好了,别气坏了身子。你说不准就不准,做什么急得这样!快坐下歇着,我来料理就是了。”
布暖感叹做戏不易,又累又得不着好处。入戏深了,自己胸口火苗子乱拱,真真是义愤填膺得厉害!不过舅舅温言软语,她听了心裏忍不住扑扑狂跳,但转瞬又涩然。他是冲知闲说的,自己只是知闲的替身。就像木头桩子上套了件衣裳,他体贴的是“少夫人”,究竟巢丝衣料下裹的是谁的躯干,似乎并不重要。
容与回身又看她一眼只是笑,冲宋老爷拱手道:“明府恕罪,沈某家有贤妻,只盼与山妻长相厮守,的确是无意再娶妾了。娘子的厚爱沈某无以为报,请娘子好生将养,日后定能找个如意郎君。”
这话一出口,宋家娘子没了指望,登时掩面大哭起来。宋夫人爱女心切没了方寸,冲口道:“上将军三思吧!我家奴奴心思重了才瘦得这样,以前却是个旺夫旺子的样儿。上将军不如留下她,将来也免得子息艰难。”
这话说得沈家人勃然大怒起来,蔺氏拍桌子道:“夹紧你的臭嘴!再混说,即刻撵你们出去!”扬声唤道,“瞿守财,招呼门上卒子把人弄出去,往后也不许他们踏近一步!不要就是不要,告到金銮殿上去也还是这句话。去,这事我做主!”
宋夫人叫起来,扯着她女儿道:“哭什么,你痰迷了窍,瞧上的什么人家!看着人死也不伸把手的主儿,进了这个门子,有你好果子吃的!”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挪到门廊上,宋娘子只顾扭头看着容与,哀声道:“上将军,我哪里不好,叫你这么鄙薄我?我对你一片心,你就半点不在眼里吗?我死也不瞑目!”
容与就那么立在那里,背光站着,于她隔着十八重天的疏离,冷声道:“不是娘子哪里不好,是沈某无福消受。你只当从没见过我,撒了手,两两相忘的好。”
“你听见了吗?我的儿,你好歹开开眼吧,何苦作践自己!”宋夫人拖她出门腋,将军府外的戍守早挎着刀进来了,凶神恶煞地排了两列,那些兵卒昂首挺胸,一个个虎视眈眈。宋夫人不甘心叫这阵仗吓着,像在维持最后的尊严,叫嚣着:“什么儒将,全是虚名!见死不救,心肠是铁打成的!你们都瞧瞧,北门大都督、镇军大将军,仗势欺人始乱终弃,早晚现世现报!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罢!”
宋家男人闷头往外拉:“别说了,还嫌脸没丢尽吗!”
蔺氏气得发抖:“什么德行!真真有其母必有其女!先前看着人模人样的,谁知三句话不称心就成了这嘴脸!简直是个猖狂泼妇!始乱终弃,倒说得出口!她闺女八百年没见过男子汉,瞧上了太子王爷也给她配去!还说我家子息艰难,依我说她才是这辈子嫁不掉的,谁家迎了她就是迎了丧门星进门,擎等着家破人亡!我常听说结亲不成结怨的,没见过这等立竿见影的鬼头风!相思病?说出来不嫌扫脸!要死自回去死,别脏了人家门头!”
论起嘴皮子功夫,上了点年纪的见得多了,骂起来得心应手。老夫人占了理,一头不忿一头得意。就像一种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能叫人家姑娘因爱害病,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她本来对那宋家娘子还存着点善心,毕竟她也年轻过,也曾轰轰烈烈爱过。如果宋家的决心能再持久些,她倒可以想法子,先把人留在渥丹园里。可惜了,宋夫人太沉不住气,紧要关头掉了链子,还出言不逊牵累到她的孙辈,仿佛没有他家女孩儿,他们沈家就要绝后了似的。
“顶可气的是嫌暖儿瘦,将来不会生养。这话是她能说的吗?我听了恨不得抽她几个嘴巴子!”蔺氏还不平着,坐在圈椅里一味的倒气。
布暖弄得很不好意思,自己这趟演出虽还算成功,可被人说成这样总归跌份子的。也不吭声,垂眼在边上侍立着,听容与再三的劝解老夫人,自己茫茫然找不出半句话来缓解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