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北衙衞都聚在厅房里打茶围,等着后厨上酒菜。
容与端了盅银耳去找贺兰,许久他才披了衣裳来应门。屋里灯光跳跃,那个落拓的身影投射在直棂后的宣纸上。一点点挪过来,渐渐缩小,变成个苍白可怖的剪影。
来时的那条官道属于比较冷落的,走的人少,驿站便少有养护。年久失修下,砖立柱加土坯的墙壁微有倾斜,挤压了门框子,因此开关会发出骇人的音量。拖腔走板的叽嘎呻|吟叫人牙槽发酸,仿佛荒芜的山村野店,更添了诡异莫测的味道。
贺兰洗漱完了,刮了胡子,换了干净衣裳,又是一副头光面滑的纨绔样。倚门一笑道:“上将军来了?想是我的时候到了吧?”
容与看他一眼,他是聪明人,早就料到了全局。
他让了让,“上将军请。”
容与迈进屋子里,四下打量一番。面南的高台上铺了篾席,中间一方矮几。几上掌了盏油灯,灯芯挑得不高,光线便不甚好。他把手里的盖盅搁在那里,“饿了么?先吃点东西。”
贺兰浪荡地晃过来,不道谢也不推脱,自顾自盘腿坐下来,边揭盖儿边道:“死也要做个饱死鬼。”舀了勺放进嘴裏咂咂味道,“炖得挺入味儿,就是不够甜。”
容与看着他灯下的脸,晒黑了不少,颧骨突出,眉眼低垂。在淡黄的光晕里,睫毛脆弱得像白色的蛾翅,堪堪歇在消瘦的两腮上。
曾经风光无限的人,落得今天这样下场,难免叫人唏嘘。他别过脸轻叹:“朝中和你交好的人都发配岭南了。”
他手上一顿,“是我连累了他们。”他把勺子搁在托盘上,慢吞吞拿巾帕抹了抹嘴,“其实我没有真正交好的朋友,天后这样,无非是趁机肃清政敌罢了。女人有这样深的心思很可怕,再过不久,这天下该姓武了。”
容与不置可否,近年圣上头风病愈加厉害,天后主持朝政驾轻就熟,满盘在握已是定局。稍假时日,要扭转干坤易如反掌。
贺兰苦笑,“可怜弘,将来怕是要和自己的母亲夺天下了。”他向他伸手道,“懿旨呢?让我拜读拜读。”
容与把羊皮卷扔给他,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半天。一个手指头比在“獠”字上,用奇异的口吻说,“当初杀褚遂良也用这个比喻,我好歹是她外甥,这么说太不念旧情了。”
死到临头还在扑杀密旨上计较用词,贺兰敏之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容与是见怪不怪的,他收回羊皮卷重又塞进腰封里,淡淡道:“我感念你对暖儿的好,杀了你她会恨我。之前孰是孰非也不去辩论了,再往前就是雷州,叫雷州刺史插了手反倒麻烦。我不动你,趁着天黑你逃命去吧!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别辜负了殿下对你的一片深情。”
贺兰意外地抬起眼,“你这是违抗敕令,事情败露了,连你也要受牵连。”他笑了笑,“还有,天后要验看物证,你上哪里寻我这么漂亮的耳朵去?”他指指自己的右耳,“我耳廓上有两颗痣,一颗在明处,一颗在暗处,你能找到一样的来顶替么?”
容与抿起嘴,半晌才道:“这个你别操心,顾好你自己就成。外头的全是我的亲兵,只说你跑了,他们定然心照不宣。”
贺兰听了,不无感慨道:“没有交你这朋友,是人生一大憾事啊!”
容与瞥了他一眼,“若是交了我这朋友,你才真是死定了。”
他哈哈笑起来,“是这话!你若是我朋友,这会儿也该在去岭南的路上,便没有人肯舍身搭救我了。”顿了顿道,“你替我带句话给弘,就说杨家娘子毁了清白不假,但不是我干的,我对他问心无愧。”
容与突然觉得他可怜又可恨,让别人施暴,比他自己动手更恶毒千百倍!
“你真自私!”他带着鄙夷地说。
贺兰嘲讽地吊起嘴角,“你不自私,所以戏弄两个女人的感情?我告诉你,天底下没有不自私的爱情,如果你可以游刃于两个女人之间,就说明你哪个都不爱。沈大将军,用心对待暖儿吧!她很难,比你想象的难。”
他被戳到了痛处,变得不耐烦起来。转身道:“后院马房里留了匹没有卸缰的马,我给你准备了盘缠挂在辔头上。你寻个机会从后窗出去,别回头,上了马一直往南走。”
贺兰怔怔看着他,眼睛里藏着晦暗的东西,因为憔悴得眼眶陷下去,越发像口看不见底的深井。
他不再停留,边走边道:“这会儿都在吃饭,外头雨又大,马蹄奔起来也听不清楚。准备准备,快走!”
他沿着廊庑走到屋角,叉着腰仰天对漆黑的夜呼出一口气。已经仁至义尽,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只看他自己。在他辖下不需要运气,那些副将必然是听见也当作没听见。如今他只要考虑往哪儿逃,自然是越远越好的,这样的一张脸,太引人注目。最好是到关外去,放下仇恨和野心,他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活头。
他举步进了厅堂,两桌人见了他都站起来。他压了压手,“别停筷子,一路上辛苦,今天好好歇歇,等雨停了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