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这么绝望过,未来渺渺茫茫,他看不见也够不着。他高估了她对他的爱,是啊,本来就不堪的感情,枯守下去也许毫无出路。她是个聪明人,说撤出来就能撤个干干净净。
他跌跌撞撞走在雪里,鹅毛大的雪片子没头没脑扑过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漫无目的游走。他听见身后汀州的呼喊,有一瞬的清明,停下脚步回过身,看见汀州慌里慌张撑着伞追上来,“郎主要往哪里去?这样大的雪,外头连路和沟渠都分不清了……”
他伸手接过伞,“我一个人走走,你不用跟着。”
汀州垂手站着,看他趔趄地往前走。不敢不遵令,但终究不放心,便遥遥尾随他。看他沿着城墙挪步,走一段停一会儿,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令人唏嘘。汀州惨淡地注视漫天风雪里的背影,横竖他和娘子的事自己也了解一二。这段情实在既荒唐又无奈。如今娘子要嫁人了,是不是能够画下句点了?他说不上来,也许能,也许不能。
再看郎主,他背靠墙砖站了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沿原路折回来,脚步比去时快了很多。汀州躲避不及,只有傻愣愣杵在那里。心裏惧怕他发火,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不想他从他身侧擦过,连顿都没打,只道:“备马,我要回长安去。”
汀州傻了眼,“现在么?眼下风雪连天,连道儿都分不清,还是等雪停了再上路不迟。”也不知他听没听见,行色匆匆早已经去远了。他无法,只得笼着袖子往府衙后头的饲马间赶。
那厢蔺氏听闻郡主差人传来的消息,一头庆幸,一头却又难过。庆幸的是布暖终于答应出嫁了,总算能断了容与的念想;难过的是肚子里带着她的孙子,要去续人家的香火,姓人家的姓。
知闲刚刚来闹了一通,哭天抹泪地咒骂布暖和孩子,叫她板着脸喝退了。她真是越来越不耐烦应付她,要不是瞧着有这门老亲,早八百年就打发了她。这么不识时务的丫头少见,明知道局势堪忧,不忙着笼络人心便罢了,竟还跑到渥丹园来夹缠。倒像布暖怀孩子是经她首肯,要动摇她将军夫人的位置似的。
她歪在胡榻上只顾叹气,手里的佛珠骨碌碌地拨,“这两个月愁死我了,眼见着瘦了一圈。人家儿子功成名就擎等享福,我倒好,愈发的担惊受怕。”
尚嬷嬷听她抱怨,在边上劝解,“谁家父母不替子女操心?人总有走窄的时候,你的福气算好的。问问全长安去,哪个不眼热你?如今遇着坎儿,就和菩萨涅槃一样,是修行必经的。看开点儿,好歹挺过年下。等娘子出了阁,知闲娘子也不闹腾了,明年开春不就太平了!”
“太平了?”她缓缓摇头,“多大的事啊,哪里那么容易,只怕我更加牵肠挂肚!儿子这头稳当了,还得揪心那孩子。我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像是一个豁了口的水囊,说到这裏就有万分的牵连簌簌流淌出来。前世的因今世的果,似乎不无懊恼,又夹带了些恐惧的味道。尚嬷嬷嗓音低沉:“我听说独孤氏如今在云中重又壮大起来,毕竟是元贞皇后娘家人,纵然获了罪,再回中原为官也不是不可能。”
蔺氏猛听她提起这个姓氏,不觉胸口憋闷起来。惶惶然道:“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尚嬷嬷把手抄在襟下,侧过身道:“我侄儿在云中捐了个八品署丞,前几日回京省亲无意中说起的。我听在耳朵里,心裏直发紧,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
蔺氏顿在那里,半晌咬牙道:“我原以为独孤家成了绝户,怎么又死灰复燃了!你可打探清楚,是独孤郎这一支么?还是宗族里的旁系?”
尚嬷嬷在她惊惧的目光里点头,“是独孤信这一支,当年独孤怀恩谋反获罪,独孤家都撤出中原回到云中去了。到底是望族,养息几十年,还愁醒不过神来么!如今怎么办呢,万一……”
“哪里有什么万一!”蔺氏喝道,“管住嘴,谁能拿你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可往事泄洪似的把她淹没了。她闭上眼沉沉叹息,宅门里的生活看着光鲜,实则有多不易,不在其中的人无法体会。女人要争儿子,有了儿子就有一切。她也是没办法,硝烟四起的妻妾大战里,谁能笑到最后,完全取决于肚子争不争气。她是赢家,她在硝烟里屹立不倒,顺顺利利执掌沈家二十年。现在对手死的死,退役的退役,却出现了新的灾难。
她不由瑟缩,不敢去想,也不应该去想。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布暖身上来,“孩子怎么办?”
尚嬷嬷垂着眼道:“郎主的前程要紧,横竖将来知闲娘子也会生,要个孩子还不容易么。再说娘子独个儿在载止过,蓝将军常来常往,焉知这孩子一定是郎主的?既到了这一步,狠狠心也就过去了。毕竟这家业根基是首要,为个孩子捅出大娄子来,不上算。”
蔺氏抿起嘴,可不,留住这万年基业,处处需要牺牲。一个未出娘胎的毛孩子,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