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辛身边,一丈之外,阴煞与白骨咆哮奔涌;可侵入他丈内范围的神通,就像被急冻的海浪,停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天下人间。
这一丈之内,一切都仿佛凝固……除了梁辛。
梁辛自己好像一条被吊在门框上的泥鳅,几乎疯狂的颤抖着、扭动着身体。
一下,两下,三下,浮屠眨了三次眼睛,这才回过神来,心念一动收敛了白骨神通。
一息之后,风轻云淡。
梁辛也仿佛突然被剪断提线的木偶,扎手扎脚的摔在了骨海之上,浮屠急忙漂过去,连声追问:“受伤没?受伤没?”
梁辛的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不像从半空掉下来的,更像从水池子里捞上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脱力后的灰败。整个人也彻底呆住了,眼睛看着浮屠,但目光中却没有一丝神采,对浮屠的询问也置若罔闻。直到半晌之后,梁辛突然哭了。
真哭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打在浮屠的脸上,浮屠伸出舌头舔了舔,不苦,咸的。
梁辛爬起来,跨过浮屠,费力地攀上了风习习所在的骨头山,一直爬到了老叔身边,把头贴在他的膝盖上,跟着,放声大哭!
小眼之内暗无天日,梁辛泼出了小命,一次次累得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终于达成所愿,十二阵连打威力惊人,当阵法成形的瞬间,巨大的喜悦也随之爆发,将先前积攒的辛苦疲惫一扫而空,付出后的收获来得如此丰硕,这重喜乐强烈到无以复加!
可还没来得及去体会这份拿汗水、心血甚至是泼皮无赖的滚刀肉性子灌溉出的甜蜜果子,灭顶之灾便突兀降临,先前的喜悦有多重,那时的不甘便又多重!
生死一线中,还是那一快,一慢!
身体对危险的预知让他入坠刀窟,离人谷中面临“破月三一”的感觉再度出现,甚至更强烈。死亡来的极快,几乎击碎光电;可梁辛却有的是时间,他的心念要比无常鬼的爪子更快得多……
可梁辛却什么都没想。
脑中一片空白,又仿佛览尽一生!
没有什么具体的念头,只有喜怒哀乐解脱不甘各种人间滋味。它们仿佛亘古中便存在、却始终在心底蛰伏沉睡的猛兽,在突然间尽数苏醒,奔腾着、咆哮着,一路冲碎了自己更冲碎了天地!
死亡来的太沉重,一下子把打阵成功带来的欣喜砸了个粉碎,一生之中所有的欲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疯狂、所有的仇恨,也都随之爆裂开来!
与此同时,浮屠的阴煞怪力涌来,虽然明知必死无疑,可梁辛还是本能的催动身法,想要避让开这根本无处可躲怪力。
接下来,一切都停滞了。
一丈之内,万物凝固,梁辛却还在动。只不过……不是他想动,而是他不得不扭、不得不颤。
天下人间之中不太平!
一丈之内,就连浮屠的神通都被冻住,看似凝滞而平静,可只有身处其间的梁辛才能体会,“天下人间”笼罩的范围内,乱流激荡。
各种各样的力量激荡撕扯,或阴柔而虐戾,或刚猛且蛮横。有的冷过万年玄冰,有的炽如太阳真火,有的重逾千仞高山,有的锐如玄铁利刃……天下人间中的乱流窜涌,肉眼不可见,神识不可变,只有拥有敏锐感知的身体,才能发现它们的存在。
这次乱流激烈和凶险之处,比着当初在深海中的激流,不知可怕多少倍!
浮屠眨眼三次,收回神通,天下人间也随之消失,可就这三个眨眼的功夫,梁辛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量。
他能在恐怖的乱流中活下来,完全是因为最近在小眼中的苦练,十二阵连打锤炼的不光是星阵蛊术,还有身法、心念的反应,第二次炼化真元进入身体,更让他的感知敏锐了许多。
果然是魔功,威力极大,可施法者面临的凶险更甚!
在一片小小天地中,时间被篡改了,而随着时间的异常,支撑着这片空间的力量也变得混乱而暴躁,外人无从察觉,各种力量汇集成的乱流,是对施法者的反噬。
修炼天下人间的前两个阶段,不光是为了领悟神通做准备,如果没有相应的身法,就算能发动天下人间,也会被其中的乱流绞杀。
他的修为尚浅,虽然无意间发动了神通,却也没法做其他的事情,只能竭尽全力发动身法去躲避反噬。义父将岸、师兄谢甲儿应该是早已摸清了乱流的规律,躲避时也不用那么夸张,同时还能去击杀敌人。
前后也不过短短的片刻功夫,可一个又一个变化接踵而至,偏偏每个变化都强烈到极点,当一切都结束后,梁辛也彻底失神了,即便修为惊人,他也才只十八岁,还是个……孩子,尝过这种也不知是可怕还是震撼的滋味后,只想大哭,这番感触无以言表,只有随心随性,痛哭一场吧。
老叔神情也变得悲戚了,依旧无法稍动,这样倒好,若老叔能动能劝,梁辛也许就哭不出了。
浮屠差点闯了大祸,挺有些不好意思,老实巴交的从骨海上等着,一直等到梁辛收起悲声。才讪讪地笑道:“你那个,天下人间,果然有趣!”
梁辛从老叔身边跃下来,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却显出了一份古怪的神情,有兴奋激动,有缅怀难过,而更多的却是……侥幸。当时没说什么,而是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梁辛最终还是颓然苦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出来了。现在再想,却又什么都捞不到了。”
绞尽脑汁,他也想不出在那一刻,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事情,结果引出“天下人间”。看上去,倒更像是有位路过的神仙出手救下了他。
梁辛挺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几声,也不隐瞒什么,就把当时的情形和感觉,结结巴巴的描述了一遍。
梁辛有两大绝学:七蛊星魂,天下人间;浮屠也有两大绝学:吃肉、说话。这么无聊的事情,他都听得津津有味,还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且疑惑,皱起眉头仔细思索,过了不知多久,浮屠才再度抬起头,说道:“你的天下人间,我倒有些想法!”
梁辛霍然大喜,想也不想伸手就去抓眼前这颗圆滚滚的脑袋,浮屠“脑疾眼快”,嗖的一声一退十几丈。
浮屠开口,说的话却和天下人间没有一点关系:“你可知道,天道是什么?”
梁辛只知道乾山道,不知道天道,不过勉为其难,还是认真寻思了片刻,才回答道:“因人而异,每个人眼中的天道都不相同。”
“因为领悟不同,所以一人眼中一个天道?糊涂小子,天道就是天道,高高在上,亘古不变,岂会因人而异!”梁辛对自己的答案挺满意,可浮屠却冷笑摇头:“天地成形之际,便有了天道,天道是什么?天道就是规矩、就是律法、就是刑责,天道就是天地万物生长、繁衍的必须遵从的规则!”
说完,浮屠就把“天道”丢到了一旁,重开话题:“天下人间这门神通,改的是时间,嘿,千秋万载,时间便如天河流淌,抓不住,留不住,更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篡改。”
对这个道理,梁辛有太多的迷惑,可浮屠根本不容他发问,又把话题岔开了:“风习习是鬼,但是你可知道,阳世人间,本来就没有阴煞丧鬼的位置。这便是说,活人根本就不会与鬼共存于一片天地。”
“你也是鬼,也在世间游荡……”
“我是天地异数,和风习习他们不同,少往我身上扯!”
浮屠这几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之间全没一点关联,梁辛被他搞得头大无比,肚子也咕咕直叫,饿了。
浮屠挺泄气,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布道就把唯一的学生给说饿了,当下也假装没听见,继续道:“天道是规则,遍布世间每一处,不容违背!可是……”说道这裏,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天道不许人间有鬼,风习习却游荡世间多年;天道不许时间停顿,你却施展了天下人间!”
这时,浮屠又压低了声音,胖脸上升起古怪的笑意:“你们叔侄两个都违背天道,按理说,是要遭天谴的,”说着,他顿了顿,见梁辛没有大惊失色,觉得挺没趣,自己又把话头捡了起来:“可你们都没事,知道这是为何么?”
梁辛摇头,随即又觉得不说点什么怪不合适,追了句:“为什么?”
浮屠微微一笑,却不知道第几次他又把话题岔开了:“你可知道,风习习死后,为何不入幽冥,而是变成了个小鬼在世间游荡?”
说话之间,一截手骨从骨海中飞起,干枯的指骨点像不远处的老叔。
梁辛知道这个想也不想,直接回答:“执念!”人死之后阴魂不散,化作鬼煞留在人间,都是因为生前的执念,报仇报恩都在这个“执念”之中。只不过“怨恨”似乎永远都比“感激”来得更深刻更不易忘怀,所以鬼物大都是虐戾化身,留在人间只求报仇。
浮屠点点头,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因为执念,小鬼留在了人间。你施展天下人间的刹那里,身体和练功时差不多,只是在施展身法,这倒没什么异常,可心念呢?”说完,浮屠发出了一串笑声:“大喜当头,大悲突降,诸般滋味,不甘尤甚,这不是执念,是什么?”
梁辛终于明白浮屠的意思了。
执念!
各种情绪的激烈转换、爆发,最终成形的就是他的执念。
天道就是规则,不容改变,更不容欺瞒,唯一能瞒过它的,只有最最强烈的感情汇聚而成的执念。
所以有了小鬼在人间出没,有了魔头悟出神通篡改世间。
干爹之所以能篡改时间,创出天下人间,就是因为他找到了“执念”这把金钥匙。
离人谷时白狼说过的那番“性本恶”的道理言犹在耳,再想着浮屠说的“执念”,梁辛又开始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