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想也不想,依照这裏柳亦的指点,遥遥一箭射向贾添。
数百万夺舍傀儡的妖魂神箭甫一离开弓弦,冥冥之中就陡然炸起一窜撕心裂肺的鬼哭之声,箭上荡漾着金色光芒,就仿佛一轮灿灿骄阳坠落人间。
贾添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炽烈金光咆哮而至,旋即金色光芒砸碎了他眼中的江山,身边的一切都剧烈摇晃起来,贾添失神、更站立不稳,倒头摔倒在地……
但很快贾添就惊奇发现,自己竟还活着,仍在泥犁四方的阵中,毫发无伤。跟着身边人影一晃,梁辛已经挣脱了“江山围困”,逾距抢入“泥犁四方”,把他带出了巫士的大阵。
贾添犹自有些失神,皱眉望向梁辛,后者神情平静,伸手向前一指:“你看。”
贾添随他手指望去,愣住了……慈悲神箭上裹荡的无数妖魂,已经尽数融入丧家大阵的阵力,换作幽冥气息,快若流光向着四下里游散开去,铺满人间。
又有谁能想得到,继贾添、楚慈悲和诸多肉身舍利之后,原本微不足道的“泥犁四方”,竟成了中土世界的最后一道屏障,大阵滚滚运转,阵力浮于地面百丈之处,死死抗住了雷霆的轰杀。
泥犁四方,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巫士们集结的阵力只是用来打通幽冥,而召唤阴曹势力才是真正的威力所在……这是一道借力之阵、以小力借大力之阵。不过几百个巫士的修为终归有限,即便能借来百倍的幽冥力量,也不足以挽回浩劫万一。
可箭上附着了数百万草木妖魂,它们成于木行,脱于木行,此刻只是魂力、丧家力对泥犁四方而言,恰好是上乘的补品。
柳亦指点的的确是贾添,但不是要与此獠拼个同归于尽,而是要把箭上魂力注入泥犁四方。
另外,大阵被浮屠修改过后,达到小圆满境界,能够极好地收容外来助力……数百万妖魂汹涌入阵,泥犁四方发疯般地运转开来,唤起的幽冥之力仿佛一蓬爆起的汪洋,浩浩荡荡冲入中土世界,在大阵的约束下层层流转,抵御天雷。
人世间的最后一道屏障,来自阴界死域。
幽冥之力,瘆瘆惨绿,鬼哭狼嚎响成一片;灭世雷霆,煌煌耀目,叠叠巨响尽显苍天震怒,一护、一毁,两股从未现身人间的恶力,转眼撕扯在一起。
贾添目光闪烁:“你早都安排好了?”
梁辛赶紧摇头,笑:“我要说‘是’,你自己信么?”
梁辛的脑子还不错,可又哪能把这样一串大事都安排到丝毫不差?至少,在贾添摆出“相见欢”之前、在浮屠一时兴起去帮巫士修改“泥犁四方”时,谁也不曾想到过现在的情形。
贾添也呵呵一笑,又追问:“你早想到,到最后我撑不住的时候就会杀你了?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没破绽,你做的事情都不留痕迹,不过……我把咱俩换了个位置。”说到这裏,梁辛打从心眼里笑出来:“我要是你,如果保不住中土,就一定要场中修士杀个干净,至少,将来是一个新天地。”
贾添一生都为“鲁执”两字所困;而梁辛也有一位惊采绝艳的义父,若做出“仙界诛仙”“逐界搬山”的那个是老魔头将岸,梁辛也会杀尽谷中修士。
当贾添调运傀儡雄兵进入困乃山时,曲青石、柳亦曾面露怀疑、以唇语秘议,梁辛虽然看不懂两位义兄在说什么,不过他自己也开始转动心思,仔细琢磨着这件事的始末,“易位而处”之后,事情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
一旦贾添撑不住,他最后是要杀人的。想通了这一点,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当贾添专心应对血云时,梁辛、义兄、魔主等人就已经开始商议对策了……
梁辛得意,高兴得不行:“怎样,还是有哪里不明白?”
贾添毫不隐瞒自己的疑惑:“相见欢、那柄古怪神弓,能为泥犁四方注力、抵挡浩劫,这件事你要提前告诉我的话,我就不会偷袭你了。你当清楚,鲁执想要两全其美,但他还是把中土安危摆在搬山之前,如果你们能为护衞中土出力,我绝不会动你们的。”
梁辛终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提前相告?你做梦,好容易能扳你一局……姓贾的,你算计我这么多次,也该输一次了吧。”
小魔头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自从和贾添对上开始,自己的确是坏了对方不少“大事”,但真讲到心思、算计,无论哪一回对被贾添戏耍于股掌之间,梁辛这口气憋了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贾添愕然:“就为了赢我一局?那你算得清楚么,这期间你冒了多大的风险?若开始的泥犁四方拦不住我呢?或着神弓带不动那么多妖魂呢?又或者……”
不等他说完,梁辛就摆手笑道:“哪有那么多‘或者’,现在不是挺好?”
贾添失笑摇头,正想在说什么,泥犁四方中的浮屠忽然开口大吼:“阵力到了极致,但撑不足二十个时辰。”
梁辛神情一整,笑容换做凝重,正想开口,贾添就挥手晒道:“用不着废话了。”说着,盘膝坐地,双手又开始翻转盘印,准备用自己最后的一份精力来调运山河,与“泥犁四方”一起抵抗雷暴,不长功夫手印准备完毕,贾添又开口说了句:“对了,有个事你要弄清楚,我姓鲁,不姓贾。”
说完,也不等梁辛再开口,贾添手印发动,白色神芒重现于空中,与幽冥阵力联袂并肩,共担浩劫。
最后二十个时辰,慢似二十个甲子,可一切终归又结束的时候,就在第十八天的入夜时,漫天雷霆终于消散不见;而这一次,贾添也真正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甚至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软倒在地,双眼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住了天空。
雷霆消散,浩劫未完。
暴乱的灵元现在重归大脉,趋于平稳,但随着雷暴升腾而起的干坤“戾恶”也凝聚成形,片刻后,还会再有最后的浩荡一击。
入夜时分,星河灿烂,但与以往不同的,这一晚空中有两枚月亮。真月如鈎斜挑天角;而当空正中,还有一轮紫得几乎透出些靛蓝的诡月。
贾添没力气伸手去指、也不用再指:“喏,紫月,戾恶。”
梁辛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浮屠则再度喊道:“绝抵挡不住,发动相见欢吧。”泥犁四方唤起的不是中土的力道,倒是能够影响到“戾恶”,但是大阵运转到现在,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力量太弱,消弭不了紫月的轰击。
其实不用浮屠开口,谷外那数百万清醒过来的傀儡也早都准备完毕……
不止刚刚清醒回来的傀儡们,日馋、精怪这些“老牌傀儡”也都加入相见欢,以求增添轰袭的力道。
随着柳亦大声传令,相见欢即可发动,仍是以老九为“刺”,只见一柄巨剑迎风而长,裹挟着浩荡神力,正正劈中紫月。
轰然巨响,天地动摇,妖人和精怪们则纵声欢呼……可是当刺目的豪光退散之后,欢呼戛然而止紫月仍在,虽然暗淡了许多,但仍垂挂在半空。
就连贾添也不曾料到,相见欢的倾力一击,居然还不能彻底消弭“戾恶”。
仿佛生怕大家还不够“恶心”似的,浮屠的声音再度传来:“现在这样也抵挡不住,赶快想辙。”
柳亦应变奇快,忙不迭大吼传令,准备再次发出猛击,可眼前这是一座数百万人参与的大阵啊,要重新整列,几个时辰都不够用,又哪还来得及。
此刻半空里的紫月也渐渐地“氤氲”开来,“戾恶”之威顷刻便要发动。
相见欢一击未尽全功,梁辛想也不想,一步登天,调运所有的力量,向着紫月一拳轰出。但出乎意料的,这一拳竟徒劳无功,轰轰巨力,尽数“穿越”了紫月,最终游散到虚空去了。
梁辛一愣,跟着气急败坏的叫道:“怎会如此?”他已突破规则,又在恶鬼世界得到洗练,无论从哪里去看,他的力量都与中土无关,又怎么可能对“戾恶”无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贾添,脸上、眼中,既有无奈也有恍悟,摇头叹道:“你是在中土应上的劫数,才得以洗练……由此,‘它’把你的力道算到这个世界,也算说得通。”
梁辛咆哮:“它是谁?”
贾添放声大笑:“它是王八蛋。”
眼看着紫月即将散去、化为恶力席卷中土,小魔头也仅还剩一个办法:天下人间、来不及。
他要冻住这枚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的月亮。
只要冻住了,就有了时间,几个时辰之后相见欢还能重新列阵。
干爹无法无天,创出的魔功更无法无天,就连那个“它”也管不到,管不起手舞足蹈中,魔功笼罩紫月。
反噬。
强猛到出乎意料的反噬。相比现在,十八天前冻结“逆鳞”而来的反噬,干脆就是轻柔春风。魔功才刚一成形,梁辛就痛吼一声,所有人都看见,他的肩膀上飚起一抹血光。
小汐惊呼出声,一向冷冰冰的女子,眼中显出一抹心疼、脸上显出几分担忧时,却显得分外妖娆。琅琊和青墨也同时开口大喊,各说各话,却是同样的意思:撑不住,快回来。
中土的命和我的命比起来,哪个重?梁辛或许有几分侠义心肠,但从来不是个真正英雄,刨除亲人不算,让他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回天下,他想都不想就会摇头,可现在……不是那么算的。
梁辛撑,不撤散魔功,不回去……如果让他自己来解释,九成九他会说上一句胡话:我没想着中土,我只想着“挽救中土”这件事。
关键只是“事情”这两个字本身,一路走来步步惊心,到了现在只差最后最后的一咬牙,要他就这么放掉了、带着大伙逃进大眼避难,他不甘心。
与中土无关,与救人无关,这只是他的事事有趣。
在天下人间里强抵乱流、盼望着多撑一阵,或会有转机,其实和他当初开日馋、被妖女识破机关、天天赔钱请客,他却还不肯关门,完全是一样的道理。
小汐泪水涟涟,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老蝙蝠向她快步跑来,老蝙蝠张口就骂:“哭个屁,跟我上去。”说完,他又转头望向风习习师徒三人:“你们三个也一起,还有宋红袍、郑小道。”
风习习比谁都着急,恨不得钻进天下人间去替换梁辛,听到老蝙蝠召唤就明白他有办法,想也不想立刻大声答应着,与黑白无常一起,带上星阵同伴,直奔梁辛飞去。
老叔只做事不发问,郑小道却满心好奇:“咱们已经无法唤醒星魂,上去还能做啥?”
老蝙蝠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有一句话你听过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星蛊本来是梁辛的……当年那个小魔头闯荡时,靠得更多的不是“天下人间”,而是“北斗拜紫薇”梁辛自封紫薇,他就是君。
七枚星魂为臣,现在它们只剩最后一点维持“性命”的力量,即便老蝙蝠也无法再让它们动一动,唯独梁辛能唤起它们。
戾蛊红鳞在“来不及”中,能移动自如且不受乱流反噬,如今换成了七个人也依旧如此,七人列阵,围在梁辛身旁,时隔多日,又见北斗拜紫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正如老蝙蝠所料,阵势一成形,本已蛰伏不醒的星魂立刻躁动了起来,星蛊中最后的一份生机,要换来最后一次合击。
遥望星河,北斗明亮,帝星紫薇也泛起隐隐神韵。
小汐朗声相询:“老爹,打哪一月?”
合阵之后,他们已经练成三十“天”连打的“北斗真一”,能成阵任意一月。老蝙蝠应道:“和应天时,打一月。”
春节已过,中土世界正是正月时节。梁辛却摇头:“月阵不够,真季才可以。”话音未落,闷哼再起,他又被一道乱流击中。
还是郑小道多嘴:“真季?从未打成过……”
老蝙蝠厉声而笑,说出的话却莫名其妙:“不打真季,老子还真有点不甘心了。”
星蛊垂死,残剩的力量充其量只能发动一次星阵。就会魂飞魄散,可真月之力,远不足消弭紫月,紫薇也好、七星也罢,他们都没得选择,只有拼力一试。
随着老蝙蝠一声叱喝,观战众人,再也看不见魔功中的八个人,在他们眼中,就只剩层层涟漪。
在“北斗拜紫薇”之中,梁辛最辛苦。想一边躲避反噬,同时还要呼应同伴,协调阵位,无法两事兼顾。小魔头舍前者而取星阵,对避不开的乱流,就只有硬抗,但身法阵位绝不肯错过丝毫。也正因此,小魔头迎来了一份天大的惊喜:北斗七星在“来不及”之中,能够从容移动,但颤起的涟漪,却比着魔功之外稍稍慢了一瞬。
以前他从未发觉到这一点,一是以前他自己成阵,充其量只能振起一个“假季”,而此刻八人结阵,涟漪层层荡漾,快到无以复加,因为太快,所以也就显出了以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慢”;而另一重原因则是因为他强了,天下人间也随之强大无数倍,冻结之力猛增,对“涟漪”多少也增了一丝影响。
一个又一个“一瞬”,最终成全的,是第一道涟漪尚未消散、最后一道涟漪就已经震起,百三十个星位、六百三十道涟漪,当大阵成形,梁辛开声开声猛喝,撤散魔功,护着七个同伴撤回猴儿谷……夜空中的八颗星宿,同时绽放出炽烈神光。
修士的灵识、小魔头的灵觉、甚至贾添的“山水探报”,一切一切的感知都被强到无以言喻的八星神芒湮灭,全然无法探知身边究竟发生了事情……几个呼吸的功夫,星光退散,夜空如洗,那一轮“戾恶”紫月已经消失不见。
苦乃山中当然要升腾起一阵欢呼大笑,而贾添却脸色煞白,很有些吃力地对梁辛道:“你散出灵觉,‘看看’谷外、山外的情形。”
梁辛还道事情没完,不敢大意,依照贾添所言,将自己的灵觉远远播散开去,仔细探查异常……小魔头脸上的凝重不再,换而惊愕、骇然:在他的灵觉之中,虫鸣蝉唱,柳绿花红,本来正值冬末的中土世界,竟一下子进入了初夏时节。
贾添喃喃:“北斗真季,星蛊奇术,真正了不起……”刚刚的那一道北斗拜紫薇的星阵,竟硬生生的中土世界的时间向前推出了三月,让中土从冬末直接跨入初春。不用去想这一阵究竟能唤起多大的力量了,只此“跨春入夏”一项,就足以说明它的威力了。
浩劫消弭,江山依旧,一切尘埃落定。
鲁执亲手打造的两座灵穴,终于成了中土世界的定盘星,牢牢控制住灵元大脉,从今以后,此间再无天劫;穷尽天地,此间再无飞仙。
贾添四躺在地上,不像中土之主,更像个形销骨瘦的落魄中年:“梁磨刀,有没有觉得像一场梦?”
梁辛心情不错,摇头笑道:“这种梦还是少做才好,太吓人。”
“真就是场噩梦。”贾添笑了:“不过还好,醒来后发现,他没想过要杀我,开心得紧……送我去小眼吧。”
梁辛也不多说什么,拉起贾添赶往青莲小岛。
从猴儿谷到青莲岛,对梁辛而言不过一步距离,等到了海上,梁辛不禁一愣,小岛的样子变了……五瓣青莲犹在,但鲁执的坐化之处、莲心那座珊瑚白岛沉陷海底,消失不见了。
梁辛伸手指向当初珊瑚岛的位置:“就是那里,我带你入海去找。”
不料贾添拦住了他:“远远看一眼就够了,真要进了小眼……你觉得,我有脸见他么?”说完,沉默了片刻,贾添又问梁辛:“你们那边,有人知道鲁执的长相么?”
梁辛摇头。
贾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的样子。”
这个时候,一滴泪水,从贾添的眼眶中溢出,顺着那张千万碎片凑成的丑脸,缓缓流下。贾添恍然未觉,仍对梁辛唠叨着:“当初以为他要杀我,心裏又是气恼,又是怨恨,他不让我活,我就偏要活,活他个千秋万载,活他个天荒地老,谁拦我谁就死吧。”
“直到不久前才明白,鲁执从未想过杀我。其实说穿了,就是个误会罢了,不见得有多了不起,但是我一想到自己居然会以为他要杀我,就满心愧疚,就无地自容,就无以自处。”
“这下可麻烦了,活得满心愧疚、活得无地自容。活得无以自处……这还怎么活啊。可偏偏我又不能死。”
“我一死,中土真正就完了,这倒无所谓,但我又哪能让鲁执的心血,就这么白费了。梁磨刀,你说我该怎么办?”
说话时,那一滴眼泪终于滑落腮角,翻滚着落入大海,而后,便是一声浩浩巨响。
不过是一滴泪水,竟在瞬间之中激起翻天巨浪,整座大海仿佛都被连根拔起,倒冲苍穹。突如其来的风暴,成形的无端、散去的突然,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海面又归于平静。
风暴散去之后,梁辛明明白白感觉到,大海的海面,足足升高了三尺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