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谔好歹是顺天知府,正四品的高官,王远华虽然不归他管,品级可要低得多了。陈谔反覆追问,口气越来越是严厉,王远华被逼不过,这才只得解释说,那化名“沈万三”的乞丐原本是前朝钦天监监正的后人,他的先祖受命在北京城八处地点埋下了祈禳风水的镇物,以保元朝国运。现在既然要迁都北京,势必要将前朝的风水阵破掉,既然已经挖出了一处,这阵势就算是破了,其余七处,以及那沈万三的死活,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可是过不多久,北京城里突然有很多人暴毙。陈谔起先并不在意,但接下来的几天里,押解和责打沈万三的那些皂隶们也都接二连三、莫名其妙地死了。经过调查得知,那些暴毙的百姓都是曾经凌虐过沈万三尸身的人。陈谔难免有点慌神,他请王远华过府商议,可王远华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言,最近几天更是干脆躲起来不见了踪影。
说到此处,陈谔有些犹豫起来。刘鉴追问:“明府好像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言。”
陈谔苦笑着回答:“……愚兄最近常发恶梦,时常系遍身冷汗而醒,恐怕也命毋久矣。今日原本就是来此借酒浇愁的么。我越想越惊,猛然望着贤弟乃,毋禁失态……贤弟毋得耻笑。”
刘鉴轻挥折扇,微微一笑:“鬼神之事,原本就扑朔莫测,明府担心祸及己身,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毋基……”
刘鉴正色道:“明府是忧劳过了,以至于神思恍惚,您不会有什么危难的。下官一会儿就给您写道灵符,回去烧掉,用黄酒化开吞服,也就行了。”
陈谔听刘鉴这样说,才终于放下堵在胸口的大石头。
送走陈谔,刘鉴离开酒馆,和捧灯两人缓步往柏林寺走去。这时候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疏,捧灯凑到刘鉴身边说:“嘿嘿,这回爷就算不说,小的也知道了沈万三的事儿。不过那草鞋的原委,还请爷给小的解说解说。”
刘鉴只是沉吟,并没有搭腔。直到回了柏林寺的寓所,捧灯掌上灯来,又帮刘鉴打了洗脚水、铺了床,还为他泡了一壶清茶放在床头。
刘鉴盘膝坐在床上,叫捧灯搬了把椅子坐在自己面前,这才开口说:“你说你已然知道了沈万三的原委,其实并不尽然。王远华可没对咱们的知府大人把实话给说全喽。”
捧灯一听这话,不禁眼前一亮:“小的原闻其详!”
刘鉴端起茶壶来轻嘬了一口:“……关于前朝风水阵的事儿,可能所言不虚,姚少师的钧令也不可能是假的。但结合这双草鞋,还有那么多人暴死的事情看,恐怕没王远华说得那么轻巧。这其中有王远华自己一个大阴谋在内。”刘鉴顿了顿话头,好像是试图在心裏整理出一个详细的脉络来:“首先,要是关乎国运的风水阵,只挖一处地方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地就破解掉。其次,王远华一到北京,就先审了沈万三七七四十九天,这事儿也大有可疑!”
捧灯忍不住插嘴:“《易经》上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这四十九天之内,莫非王远华做了些什么?”
刘鉴“嗯”了一声:“这四十九天,他一定是在布置……”
话说到这裏就停住了。刘鉴坐在床上,只是低着头把玩折扇,打开又合拢,合拢了又打开。捧灯看主人的神情与往常大为不同——刘鉴这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毫无牵挂加上天性想得开,平常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更不会挂在脸上,认识的人三成夸他“飘然有神仙之概”,七成骂他吊儿郎当。象今晚这样眉头紧锁,半晌不语,这种神情对于捧灯来说都相当陌生,所以他也不敢再多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紧紧盯着主人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刘鉴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镜鉴记》里记录过一种活祭之法,大违天和,难不成他王远华用的就是那种邪术?!”
“爷,《镜鉴记》不是早就失……”捧灯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了个哆嗦,赶紧缩缩脖子,“活祭?可是拿活人来祭祀吗?!”
刘鉴点点头:“正是。我听说沈万三被活活打死,又听老书吏说有不少人都去糟蹋他的尸身,那时候就开始怀疑了。你想,这当街对犯人行刑有哪个不是要严密防护的?如果事先宣明沈万三有叛国大罪还则罢了,一般来说,怎么可能人刚死就放任闲人上前践踏尸身?”
“那爷的意思是说,这都是故意为之?可他那干嘛要那么做呢?”
“如果说是要活祭,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所谓活祭,简略来说,是要先对祭品施以秘法,使其戾气大增,然后用非刑将其处死,再把尸身进行一番处理,用他身上的物件布下一个至寒至阴的阵。这样,就可以吸收相关人等的阴魂,用来破解咱们前面说过的那个前元风水阵了。”
捧灯胆怯地转头望一眼存放草鞋的书柜。
刘鉴颔首:“没错,那草鞋肯定就是活祭阵法的工具之一。”
捧灯不禁愤然:“姚广孝竟然使用这样邪恶的法术,始作俑者……倒不怕断子绝孙!”
刘鉴摇头:“这件事儿,我看姚少师未必知情,八成是王远华自作聪明。”
“啊?照爷说起来,这王远华可真是胆大包天哪。”
“唔,他原是稽疑司的人,这稽疑司又是诚意伯刘基所建,诚意伯在世的时候,姚少师就和他意见相左,现在王远华不遵少师之令,也在情理之中。正邪之道咱们先不去考虑,王远华如此所为,或许倒也是最简便、最有效果的办法之一。”
“那些老百姓的性命呢,就不算数了?爷,您平日里可不是这么教导小的的。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以为,我把草鞋挖回来是什么用意?我如果不这么做,恐怕连咱们的知府陈大人都性命难保了。”
“原来如此,”捧灯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爷,可是您这么一来,不就破了王远华的阵法吗?他又岂能与您善罢干休?”
刘鉴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你倒不必为我担心。第一,王远华未必知道这事儿和我有关;其次,我料他这么做,终究瞒不过姚少师的法眼。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有闲心来找我的麻烦?这两件事我都给你解说完了,可遂了你的愿了吧?”
捧灯听完,搬起凳子往外屋走去,嘴裏可还嘟囔着:“虽说这两件事儿了了,可又勾出更多的事儿来。王远华的下场、前朝风水阵的破解,还是一个谜套一个谜呀,这不九连环嘛。”
刘鉴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说:“这些事嘛,自有高人禳解,你我就不必担心了。”
捧灯每天都早早起身,去寺外给刘鉴买早点。这孩子天生一条闲命,他主人擅长数术符法,他却专一喜好怪力乱神,那晚听了一番解说,好奇心没给压下去,反而又膨胀了好几倍。某一天早上起来,到南边王大人胡同买了豆浆、油条,看着天色还早,不着急回去,反而往南面拐,到处踅摸。
正走着呢,一边嘴裏还在练习刚学得的绕口令:“打南边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手里拄着迸白的白拐棒棍……”可就这么巧,话音才落,真的街南拐角出现了一个老头,长长的白胡子,手里柱着一根拐杖,见了捧灯就笑。捧灯一看,认得,这老头见天蹲在路边讲古,那什么“八臂哪咤城”,就是他向自己说起过的。
捧灯赶紧打招呼:“您老起得早呀。”老头一吹胡子:“这还早?不早了。小哥儿你年纪轻,还得更早点儿起身,所谓‘一日之际在于晨’也。”寒暄两句,正打算告辞,突然老头两眼往旁边一扫,“啊呀”一声叫出了声。
捧灯赶紧问怎么了,老头提起拐杖来指一指身边南北朝向的青砖大墙:“小哥儿,你看这墙象什么?”捧灯随口回答:“这墙好怪,竟然不平,起起伏伏跟条龙似的。”老头点头微笑:“好眼力。这其实就是一条龙哪!”
捧灯想起刘鉴那晚所说的话,心想莫非这就是龙脉所在?他踅摸了一阵子,还想详细询问,转头却不见了老头的踪影。于是顺着墙一路向南方走去,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张望,看这个祥云牌楼也象是积煞聚阴的地器,看那个屋顶吞脊兽也似戾气邪种的妖孽……整个北京城在这小小孩童眼中,赫然成了一片鬼气横溢之地。
大墙到了道边拐个弯,奔西而去。捧灯一脚踏上衢道,正要跟着大墙走势,忽听身后一声炸雷般的吼叫:“滚开,别挡道儿!”捧灯大惊之下,本能地抛开豆浆、油条,匆忙往道旁跳去,堪堪避过。原来是一辆大车横冲直撞地擦过他肩膀,漫不经心绝尘而去。捧灯转过头,只见早点全都滚到泥地里去了,气得指着渐行渐远的大车就破口开骂。他看到车上颠下几块石头,就蹿过去一块块拣起来,朝着已经跑远的车后猛丢。
他丢得正起劲,忽然手臂被人按住。抬头看去,原来是老书吏的儿子高亮,抓着自己胳膊,一脸的惊慌,问:“小刘哥儿,你这是在做啥?”
捧灯笑道:“哟,你呀。今儿个不逢五、逢十,敢出来溜达了?”高亮陪笑说:“多亏您家大人相救。”捧灯笑过了,突然一拧双眉:“咱丢的正开心,汝因何而阻吾?”前半句大白话,后半句却又改了文口儿。高亮看看四下无人,赶紧把他拉到衢道旁边,小声说:“小刘哥儿,你胆儿也真大,连都水司的料车也敢扔石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