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毫不夸张的说,整个京畿地都处于一种全民议法的状态。
因为他们随着研读《临时法》,渐渐发现,这一部《临时法》有着诸多特别之处。
倒不是说其中内容颠覆了大家的认知,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是肯定通不过立法会的。
因为目前掌控立法会的,还是士大夫。
而士大夫遵循的肯定还是儒家思想,整部《临时法》就还是基于儒家道德。
就比如说,无处不在的孝道,又比如说,维护丈夫的权威。
可不是说张斐带着新主义来了,打破了儒家价值观,法制之法理念与儒家思想,也并不是矛盾的,张斐在课堂上拿夫妻关系举例,可没有强调夫妻平等,他只是强调妻子也有捍卫自身正当权益的权力,没有突破那条界限。
妻子还是得遵从妇德,但如果丈夫虐待妻子,妻子可以告官,可以诉讼,维护自身正当权益。
但关键就在于,它各方的权益全都写出来了,而这就是整部《临时法》最为特殊的地方。
原本古代的律法原则,是讲究“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但是这个原则,显然不适用于公检法,故此这一部《临时法》,在绝大多数条例中,都是写得非常明确,尤其是包括权益的划分。
这令很多权贵就感到无所适从。
要是不写清楚,关键时刻,就是比谁拳头大,但你要写清楚,人人都得按照规矩办事。
这令他们受到更多约束。
可话又说回来,其中很多条例都是根据判例和敕令来写得,比如说工伤判例,又比如说拆迁补助,等等。
这都是存在的,不是张斐想出来的,难道写到律法中,权贵就会感到害怕吗?
当然不是。
要是没有公检法制度,其实这部《临时法》是不会引发这么大的反响,这关键还是在于执行力。
以前也经常颁布损害权贵利益的法律,但往往都执行不了,包括的皇帝的敕令。但是现在的话,大家心里都清楚,一旦颁布,真就会这么执行。
目前已经有人统计过,当前各州县警察的数量是原先衙役加巡卒岗位的十倍左右,有些地方甚至达到二十倍。
这才是令大家最为担心的地方,对方真的有实力严格执法。
但目前他们又阻止不了,那就得问清楚,谁也不想当这出头鸟,至少聪明的人不会在这个风口上,去跟公检法硬碰硬。
富弼、苏轼、范纯仁他们,是人人眼中的香饽饽,大家总是想尽办法,去靠近他们,然后针对《临时法》条例询问,我这么做,算不算违法,那么做是否可以。
书铺那边就更不用说,长期雇佣费,直接飙涨到三四倍。
以前那些士大夫是真看不起这些茶食人、珥笔,如今他们只能渐渐接受这个现实。
然而,这司法官员忙于应付大家的询问、请教,而行政官员则是在旁默默地闷声发大财。
去年的最终税入终于出来了。
薛向也是在第一时间来向赵顼汇报。
“启禀陛下,根据去年税入来看,算上税币的话,较之前年,税入只减少两成左右,但如果税币不计入其中的话,朝廷就等于是提前挪用今年的财政,京畿地约两百万贯。”
这税币用出去,又收上来,如果说税币是一次性的,那就等于还是国库花了这么多钱,只不过是提前将今年的财政给用了。
赵顼稍稍点头,又问道:“到底是成是败,三司使仔细与朕说说。”
薛向问道:“算是比较大的成功。单说京畿地,虽然朝廷支出两百万贯,但是已经修建了一百多间警署,以及二十余间牢狱,修正了河道河堤,开垦了百余条水渠。
而这些本就是要支出的,如今不但帮助百姓度过灾荒,而且还促进今年的收成,以及还为今年的支出节省近十万贯。”
赵顼好奇道:“这十万贯是怎么节省出来的。”
薛向道:“因为目前的粮价和物价都变得更加便宜,朝廷购买这些货物,相对就会节省不少钱,而且如果全部采用纸币购买,不算纸币本身的价值,也能够为朝廷赚取将近二十万贯,因为这不但可以节省朝廷的损耗,同时还能够促进商税的增长。”
赵顼点点头,又是问道:“所以只要发行纸币,财政立刻就能够恢复过来?”
薛向道:“不仅仅是恢复,还能够增长不少。另外,京东东路的账目已经送了过来,在结合京畿地的财政,臣发现一个惊喜,就是我们在京畿地和京东东路的支出,减少近五十万贯。”
赵顼震惊道:“这是因为事业法吗?”
薛向忙道:“事业法只是其次,这全都是因为陛下的先见之明。”
赵顼愣了下,道:“这与朕有何关系?”
薛向道:“因为陛下将京畿地部分禁军和京东东路全部禁军变为皇家警察,而以前禁军都是集中一处,或者几处,各县得将粮草运送过去,这其中损耗是非常惊人的,而如今禁军化整为零,变为皇家警察分散在各县城,可就地取粮,其中京东东路的损耗降了近九成,而京畿地也降低了不少。”
到底这古代的运输条件非常苛刻,路途损耗,是非常惊人的,为什么王韶拼命在想办法在熙河地区开垦,我哪怕是在当地花两倍的价钱买粮食,都能为朝廷节省很多很多钱。
赵顼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三冗果真是名不虚传,稍稍一个安排,就能省这么多钱,可也真是离谱。但旋即沾沾自喜,这可都是朕的英明决策。
薛向偷偷瞄了眼赵顼,不禁暗自得意,这马屁可是拍对了。
赵顼又道:“说到这事,朕已经决定河北部分禁军,转化为皇家警察,你以为如何?”
薛向立刻道:“臣非常赞成,去年各地灾区的财政,唯独河北的财政依旧不好,这就是因为当地百姓常年要支援北疆防线,同时又饱受水患,而且之前还大兴劳役,这民力已经损耗殆尽,必须得想办法尽快让河北民力恢复过来。
我朝每年给辽国那么多岁币,倘若还得耗费那么多军费,那又何必给这么多岁币。”
赵顼眉头一皱,叹道:“话虽如此,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薛向道:“陛下误会臣的意思。臣是想说,这些岁币,北朝也是非常看重,他们也不会轻易去撕毁盟约。
故此陛下可以利用皇家警察,在河北构建一道道防线,平时在各地维持治安,若北人真的南侵,可以立刻让皇家警察组建一支兵马,抵御北人。
同时要利用好岁币,他们若是侵犯一次,我们就以此为由,与他们交涉,让北人权衡其中利害。
关键如今河北民力,根本就不足以抵御北人,陛下如此安排,反而是更有机会。”
这一次赈灾,各地都取得很大的成功,唯独这河北不见起色,就是因为之前天灾人祸,将河北弄得是一塌糊涂,人口都减少不少。
而北疆防御是主要依靠河北,这种情况,你这也没得打,故此薛向认为恢复河北民力,才是当务之急。
赵顼闻言不禁喜笑颜开,道:“卿与朕想到一块去了。”
又问道:“对了!你打算何时发行纸币?”
薛向道:“王相公认为,首先得宣传,还得过些时日,但陛下放心,只要纸币发行成功,财政问题,是必然迎刃而解。”
正版书铺。
“王学士的文章,真是!”
“打住!”
王安石手一抬,“这马屁你就别拍了,你又没这天赋。就说行不行吧?”
张斐没好气道:“我都准备拍马屁了,当然是能行啊!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能如此行云流水的写出这种大众文章,王学士真是妙笔丹青。”
王安石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又道:“但如今大家人人都在议法,此时是宣传的好时机吗?”
张斐道:“有道是,人无近忧,必有远虑,换而言之,人有近忧,必无远虑,这法是远虑,钱是近忧,此文章一出,必然会改变舆论方向的。”
王安石见他信心满满,倒也放下心来,又道:“如今薛向打算让三司来发行纸币,你看这马家解库铺该如何处理?”
这老头真是“一心为国”啊!张斐哪能不知道王安石在打什么主意,不露声色道:“那得看王学士是怎么打算?”
王安石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若是王学士只是想通过纸币来为财政挣上一笔大钱,马家解库铺其实可有可无,但若是王学士想要通过发行钱币,来振兴商业,从而提高商税,做到细水长流,那就必须依靠马家解库铺。”
王安石问道:“朝廷直接买下解库铺,就不能够提高商税吗?”
张斐道:“单单从振兴商业来说,官榷制就从来没有成功过,官榷制的好处,就是能够快速为国家积累起财富,然后崩溃,又采取通商法。”
王安石顿时沉默了。
这都是血淋漓的事实。
官榷制下,商人从来就没有好过过,商人都不好过,商税还能增长吗?
关键官榷制后继乏力,腐败之快,是令人瞠目结舌。
张斐又道:“王学士,这纸币不同于盐,它和官榷是正好矛盾的,因为纸币是需求商人,由商人去带动交易,让更多人的需求纸币,而官榷是官府大包大揽,这肯定会减少交易的,纸币就没有人需求,必然是会失败的。”
王安石皱眉道:“但也得防着商人,那些商人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关键时候是靠不住的,如今国家面临这么多困难,还得想办法让国库变得更加富裕。”
他虽然在理财方面,用了很多商人的手段,但他个人其实并不喜欢商人,他追求的是中欧是国家经济。
张斐点点头道:“这是当然,朝廷不能失去对商人的控制,所以我建议的是合作,如今马家解库铺也得为国家效力,因为国家才是大股东。三司只需要统计钱币,决定发放多少,收回多少,其余的事,则是交给商人去干,这还能够为朝廷节省成本。”
王安石稍稍点了点头,“这倒也行,但不能只跟马家合作。”
张斐笑道:“这看朝廷的安排。”
送走王安石后,张斐便将王安石的文章交给侯东来,然后便准备回去了。
上得马车,忽见李豹坐在里面,下意识道:“豹哥?”
“三郎往后叫我小豹便可。”李豹赶忙道。
“啊?”
张斐一脸错愕。
李豹立刻转移话题道:“扬州有人造反。”
张斐吓得一惊,又道:“可方才王学士没有提到这事。”
李豹道:“目前这规模不大,朝廷过几日就会知道。”
张斐问道:“到底什么情况?”
李豹道:“与京东东路像似,公检法和税务司带着仓库税去到扬州,立刻引起当地很多人的敌意。
恰好警署在整顿渔业时,遇到一伙强人,这伙强人霸占河道,向渔民收费,还想过往船只收过税,双方因此发生火拼,这伙强人就顺势造反,据说这伙强人还跟当地水兵有关系,同时当地不少地主也在借题发挥,开始在各乡镇闹事,想要引发混乱,来抵制公检法和税务司。”
“这是他们的老套路。”
“在公检法未出来之前,这招数是经久不衰。”
“你方才说,那伙强人跟水兵有关?”
“嗯。”
李豹点点头。
张斐道:“那就不打紧,警署应该搞得定。”
李豹讪讪道:“三郎这么说不好吧,多少也是我大宋禁军。”
张斐问道:“难道很棘手吗?”
李豹沉默一会儿,道:“三郎说得对,确实也不打紧,估计朝廷收到消息的时候,我们就能够收到捷报。”
扬州。
河道旁,但见上百个皇家警察将一处码头封锁,而码头停靠的一艘艘渔船,全部被皇家警察用铁链锁住,并且贴上封条。
这顿时引来不少人围观。
“咋了!那过江龙被抓住了么?”
“昨儿傍晚,就被抓住了,那过江龙的财产,全都被查封了。”
“这些皇家警察的手段真是厉害啊!”
“可不是么,当年过江龙在这水域,是横行霸道,就连水兵可都不敢招惹,可这才造反几日,就被生擒住了。”
“哼,那些水兵跟过江龙都是一伙的。”
“小声一点。”
“怕什么,今时可不同往日,有皇家警察,咱们犯得着害怕吗?你们都没有听说么,皇家警察可是代表官家,捍卫咱们普遍百姓的正当权益。”
“那倒也是,要不咱们去告状。”
“等咱们去告状,那黄花菜都凉了,据说水兵营里的一个指挥使也被抓了。”
“啊?”
扬州城内。
但见五十余个皇家警察压着十余人,从一间大宅子里面行出来。
其中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叫嚷道:“你们这些小儿,胆敢抓我,你可知道我大舅哥是谁么?”
门口一个悠闲站着的青年道:“扬州水兵指挥使李坚。”
那汉子道:“你知道?”
“何止知道。”
那青年笑道:“他现在也在警署接受调查,但是光骂你就骂了半个时辰。”
“.?”
那大汉顿时傻了。
这青年正是马小义,他与符世春已经从徐州赶到扬州。
建立警署,对于马小义而言,这简直流水线工作,非常娴熟,建立一个据点,就立刻跑去下一个据点。
关键比之之前,警署人力充沛,干起架来,TM就是爽。
扬州皇庭。
“齐熙业呀齐熙业,你看看你们,这一来,就将整个扬州弄得是乌烟瘴气,到处都在喊打喊杀,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怒斥坐在上面的齐恢。
旁边还坐着几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齐恢道:“阎老,有人造反,难道我们这些官员视而不见吗?”
姓阎的老者道:“可你们没来之前,这里一直都是相安无事,为什么你们一来,就有人造反?”
齐恢问道:“为什么?”
阎老道:“不就是因为那什么税务司,仓库税弄得吗?尤其是那仓库税,简直就是在抢劫,百姓节省一点粮食,都还得交税,真是骇人听闻,从古至今,都未曾听过。”
齐恢叹道:“关于这仓库税,我对此也抱有疑虑,但是你们怨我是没有用的,这不是我定的,而是立法会定的,也是官家批准的,我们必须就要严格执法。”
“我们已经上诉朝廷。”
阎老道:“这仓库税,是绝对不会有人交的。”
齐恢迟疑片刻,还是说道:“交与不交在于诸位,但是我劝诸位一句,在朝廷未有改变这法案之前,还是不要跟税务司对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