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和张斐其实也算是老搭档,这种事以前就干过不少,默契还是保持着。
他们二人一唱一和,赵抃也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看他们表演。
从皇庭出来后,吕惠卿突然小声道:“如果朝廷全额赔偿的话,商人不见得愿意成立什么保险行。”
“七成。”张斐立刻回答道。
吕惠卿愣了下,旋即笑问道:“理由?”
张斐笑道:“首先,他们没有签订赔偿条例;其次,他们所支付的价钱,其实是要低于成本的,这钱肯定是漕运官员收了,然后用朝廷的资源帮助他们送货。
虽然这也是朝廷默许的,但真要在庭上辩证,这其实对于商人是非常不利的。
如果将此案,定义为贪污受贿案件,结果大有可能是漕运官员会受到波及,而商人们也拿不到太多的赔偿。”
吕惠卿道:“听你这么一说,我看就值五成。”
张斐道:“低于七成,他们中一些商人可能会拼死一搏,因为他们要偿还债务,而且往后事业署还得依靠他们这些商人盈利,不要将关系闹得太僵。”
吕惠卿思索半响,点头道:“好吧。”
张斐突然打趣道:“吕尚书,为什么每回跟你交谈,总是会涉及到一些违背司法原则之事。”
吕惠卿呵呵笑道:“彼此,彼此。”
在与张斐交涉过后,吕惠卿又赶在休假之前,正式向朝廷提出漕运改革方针。
他没有提到漕运的腐败,而是设身处地的站在漕运这边,为漕运考虑。这漕运可是关乎经济命脉,但他们只能用这么破的船只,要是在危机时刻,这粮食供给不上,可是会出大事的。
要么就增加对漕运的支出。
但这显然不行,直接增加支出,这个老鼠坑扔多少进去,也不会得到改善的。
只有利用事业法,先对漕运进行全方面改革。
就好比粮食署一样,朝廷跟这些运输集团签订契约,付钱让他们运输粮食。
吕惠卿要求暂时先成立十个独立的运输集团。
西北、河北、京东东路各两个,东南六路则是安排四个,让他们相互竞争。
革新派当然是非常支持,这可是一块超级大蛋糕,而吕惠卿肯定也是会用革新派的官员。
富府。
“这极有可能又是王介甫与张三商量好的。”
文彦博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吕惠卿刚刚回来,就提出这么缜密的改革计划,显然是早就安排好的。”
富弼笑问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文彦博道:“改革漕运。”
富弼道:“这不是什么坏事。”
文彦博摇摇头道:“但也不一定是好事,以吕惠卿的性格,他定会将自己的党羽全部安排进去,否则的话,他哪会这么积极,而公检法也未必能够监督得了啊!”
富弼道:“这种事你知道,我也知道,张三不可能想不到,以他作风,他一定会想办法,将这事与公检法捆绑在一起,从而让公检法的权威得到进一步伸张,咱们还是再等等看吧。”
而那边商人原本以为检察院出手,此事是十拿九稳,主检控可是张斐,可不曾想,吕惠卿一出手,便又是峰回路转,从起诉变成劝和。
商人跟朝廷谈判,是天生弱势。
很快就传出消息,户部并不打算全额赔偿。
这事对商人而言,影响可是非常大的,如今京城来往的货物是越来越多,大家的买卖也是越做越大,这运输自然变得愈发重要。
樊颙、陈懋迁便来向张斐打探消息。
汴京律师事务所。
“即便检察院起诉,其实也难以得到全额赔偿。”张斐摇摇头,道:“关键就是那张契约上并未写明赔偿条例。”
樊颙道:“我听说是漕运不肯签,可不是商人不愿意。”
张斐道:“但是你们要知道,漕运可不是一个盈利的作坊,它是一个特殊组织,它的职权就不包括帮助商人运送货物,自然就没有权力签署任何赔偿条例的,而且这里面的规定是非常模糊的。
即便检察院起诉,我估摸着最终结果,可能也就是商人得到部分赔偿,同时惩罚相关漕运官员,但我认为他们商人也不想因此得罪那些漕运官员。”
樊颙问道:“听说朝廷打算将漕运也变成事业署,这会不会好一点?”
张斐道:“那得看这条例是怎么签的,这个是他们做主,我们检察院管不着。”
陈懋迁道:“那不就是他们说了算,而且事业署是要盈利的,私船更加没得混,码头也都在他们控制中。”
漕运事业化,令商人很担心,你不盈利,就已经这么可怕,而你现在要追求盈利的话,我们商人不就是砧板上的肉。
张斐故作沉吟一番后,道:“关于这一点,我也考虑过,如果你们想要保护自己的权益,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樊颙忐忑不安地问道。
毫无惊喜感可言,跟张斐谈过买卖的,全都知道,他的办法,一直都很吓人。
张斐立刻将保险买卖告知他们。
果不其然。
樊颙听得是一阵头晕目眩,“这可万万使不得,漕运里面的猫腻可是多了去。”
说到这里,他低声道:“就连百姓都知道,很多事故,可就是他们漕运官兵弄出来的,咱要弄这保险,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陈懋迁是直点头,听着可真是太可怕了。
张斐笑道:“一旦商人拥有着保险,那么就是可以对这个事业署进行审查和监督,你们手中就有谈判的本钱,至少你们可以进行干预,尽量避免这种事故。
光这一点就胜过那一点点利益。当然,条例上,也会写清楚,什么情况,才会给予赔偿,你们要进行怎样的调查,而关于这些,我们的运输队是有着丰富的经验,可以让他们来帮忙。”
陈懋迁只觉怪不可思议的,“漕运会愿意接受咱们的审查和监督吗?”
张斐道:“只要咱们将这个行业弄起来,他们不听也得听,你们也说了,他们是要盈利的,如果不上保险,商人就不会托他们运输,这麻烦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将主动权控制手里,包括拟定契约,这样一来,公检法也能够更好的给你们提供保障。”
樊颙和陈懋迁突然意识到,这个保险是用于制定规则的争夺。
他们不应该将目光仅仅局限于金钱。
樊颙道:“就算我们答应,其余商人也不会答应的。”
张斐道:“一定会的,现在所有商人都缺乏运输上的保障,这里面也是有利可图的。试想一下,商人都必须买保险,同时我们降低出事故的几率,这绝对是赚钱的买卖。
你们去找相国寺和马家谈,由三大解库铺领头,成立一个保险行业。”
樊颙点点头道:“好吧!我先去问问看。”
张斐道:“但千万别说是我的主意。”
陈懋迁呵呵道:“这还用说么,一听就是你的主意。”
张斐啧了一声:“知道归知道,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到底张斐现在是官员,而保险行业与朝廷的漕运改革,其实是有着利益冲突的,他不太方便出面。
樊颙、陈懋迁就拿着张斐这个主意,先是找解库铺商谈,其实主要对象就是相国寺。
因为马家和慈善基金会都是张斐的基本盘,而相国寺是代表着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恰恰也是因为如此,相国寺是非常动心。
因为相国寺知道,这里面不仅仅是利益,更多是权力。
但是相国寺也比较谨慎,要求将各行会商人找来,问一问,看他们真的有需求,毕竟买保险,也是要增加运输成本的。
这还用问,商人是举双手双脚赞成,虽然成本是增加了,但是这风险也小了,漕运那种风险,十有八九是人为的,毕竟不是海运,谁也不想自己的小命捏在别人手里,稍不留神,就倾家荡产。
如今漕运事业化肯定是要进行垄断,不然的话怎么去盈利,这私商是难以竞争得过,尤其是长途运输。
只要保险价格只要不是很离谱,他们绝对愿意购买。
户部。
“吕尚书,我听闻那些商人准备弄一个保险计划,来与我们的事业署对抗。”
“保险?”
吕惠卿故作懵逼,望着邓绾。
邓绾立刻将所知一切,告知吕惠卿,又道:“我已经打听到了,他们的意图,就是要对咱们的事业署进行监督。
咱们的船要是不上保险,不达标准,商人就不用咱们的船,他们这不是想骑到咱们头上来吗?”
吕惠卿笑道:“这没什么不好的。”
邓绾诧异地看着吕惠卿。
吕惠卿道:“这事业法,简单来说,就是要变成商业,无论如何,咱们都是要盈利的,他们这么做,只是增加运输成本,他们愿意负担,咱们有什么不愿意的。”
邓绾道:“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权力的问题,到时就是他们说了算。”
吕惠卿道:“权力就是确保他们只能用咱们的船,且咱们有利可图,其余的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此外,你以为相国寺后面都是谁?要是王爷的货物丢了,那会给我们添加多少麻烦。”
邓绾皱眉道:“是呀!如果漕运都事业化,往后太后、王爷的货物,也得咱们来运送。”
立法会。
“保险法。”
文彦博不禁都笑道:“这个张三还真是一肚子的鬼主意啊!”
司马光道:“我认为这保险法设计的非常精妙,这事业署说到底也是属于朝廷的,朝廷监督朝廷,是很难避免监守自盗的情况,对谁的影响最大,就由谁来监督,这无疑是更为合理的。而且,这么一来,公检法就能够更好的介入,因为商人必须依靠公检法来保障自己的权益。”
富弼笑道:“其实一直以来,张三都是这么干的,若论对祖宗之法的理解,我还是远不及他啊!”
这不还是遵循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指导方针吗。
正说着,吕公着突然入得堂内,“诸位或许还不知晓,官家方才又下旨,让张三前往西北巡察。”
文彦博皱眉道:“还让他去巡察?”
那小子巡察,太不靠谱,简直就是敷衍了事,还不如让他留在京城,处理漕运一事。
吕公着道:“这与上回不同,据说还有一个任务。”
司马光忙问道:“什么任务?”
吕公着道:“就是在府州等地推行公检法。”
富弼、文彦博顿时明白过来。
其实苏辙来信谈过这个问题,他们对此是无能为力,如府州这些地方,是极为特殊的,就连税都是算给折家军的,公检法去了之后,就没法立足,朝廷也没有让他们在那边推行公检法。
文彦博又问道:“张三能做到吗?”
司马光道:“若他也做不到,那就没谁能够做得到了。”
而张斐如今可没有太多精力,去管保险、事业署的事,其实话说回来,他也不太会,虽然事业法是他提出来的,但是他也只是提供计划,分析其中利害关系,具体怎么去安排,都是王安石他们弄得。
将漕运拆分,那更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程,其中的问题,肯定是多如牛毛,也必须是吕惠卿这种能臣干吏才能够处理好的。
当然,吕惠卿也非常享受,他这一搞,许多官员都得巴结他。
至于保险行业,张斐也只是负责草拟契约,但是具体成本怎么算,怎么赔偿,张斐也是让他们商人自己去合计,毕竟当下的环境和风险都和以后是不一样的,张斐对此也不清楚,还得他们自己去拉扯。
张斐现在已经将重心,转移到西边。
宋朝这环境,其实就是一整盘棋,不管你是从西、南、北哪一处落子,必然是会影响到全局。
一旦下不好,就是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