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寨夜煮酒(2 / 2)

边荒传说 黄易 2485 字 6个月前

汝阴城受到的破坏,远过于边荒集,城墙几不存在,大半房舍被烧为灰烬,只余南北大街旁二三列数百所店铺和民居,仍大致保持完整,亦是门破窗塌,野草蔓生的凄凉惨状。

刘裕掠出丛林小径,明月下一座黑黝黝的小城堡出现眼前,他并不以为异,像这类的城堡,遍布淮河以北的地方,是时代的独特产物,不过眼前坞堡明显已弃置多时,藤草蔓生,外墙崩塌,没有半点灯火,入口变成没有大门扇的一个黑洞。

他的内功心法,是在母亲传授的基础上,加上自创苦练而成的。

水内的燕飞虽暗庆妙计得逞,但也给对方反震之力震得全身气血翻腾,更可惜在如此有利的情况下,仍未能置对方于死地,不过也够乞伏国仁好受,没有一段时间,休想再来追他。

当他潜入东北主街旁的一间该是经营食肆的铺子,蹲在一个向西大窗往外窥看,那支数百人的苻秦兵刚好入城,分作两队,沿街朝南开去,并没有入屋搜索。

干枝寸寸碎裂,一道青芒破水冲天而来,疾刺乞伏国仁胯下要害。

乞伏国仁是从他的剑和剑法把他认出来,纸包不住火,今次他若能不死,以后还须应付北方最大势力之一的慕容鲜卑族的报复。

他最精采的一着是先借树枝渡江,窜入密林,惹得天眼追往密林,再偷偷潜回水里,在水下伏击贪图方便的可怕劲敌。

谢安沉声道:“东汉末年,先后有黄巾之乱和董卓之乱,天下群雄并起,互相攻伐,战祸连年,直到今天,仍未休止,经历二百年,期间只有我大晋曾实现短暂的统一,却只有三十八年,中土长期处于分裂割据的局面。八王之乱当然对大晋造成严重的破坏,可是比起因此而惹来各内徙胡族的作乱,仍算不上是什么一回事,弄至百姓流亡,中原萧条,千里无烟,饥寒流损,相填沟壑,民不聊生,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末有若兹者也。

天眼神腾在对岸一片茂密的野林上盘旋,显然仍未把握到燕飞藏身之处,一段粗若儿臂的树枝,正随河水往南漂去。

乞伏国仁的一句话,勾起他满腹的心事,他不是惧怕会惹起慕容鲜卑族群起而来的追杀,而是被激起对亡母痛苦的思忆。

燕飞从无人无我、一切皆空的深沉静养调息中,被入城的蹄音惊醒过来,体内大小伤势,已不药而愈。

支循明白过来。

此事震动北方,亦激起慕容鲜卑的滔天仇恨,当时慕容文之弟慕容冲和慕容永曾发动全力追捕他,幸好他精通潜踪慝隐之术,最后逃入边荒,到边荒集安顿下来,结束多年流浪复雠的生涯。

究其主因,在于门阀政治的流蔽和胡族入主中原,我谢安身为世族之首,想念及此,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快要越过汝阴废城的东北角,蓦地前方蹄音大作,刘裕心叫侥幸,忙跃上左旁一处破墙之上,在三丈许高处朝北瞧去。

燕飞爬上西岸,深吸一口气,不敢停留的朝汝阴的方向掠去,他所受内伤颇为严重,必须觅得可躲避天眼追踪的隐秘处调息养伤,待复元后再赶回边荒集,没有一处比一个废弃的城堡更理想了。

两年前,他潜入苻秦首都长安,在长街刺杀慕容文,然后全身而退。

那僧人摇头吟咏道:“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云霄。谢兄隐就隐得潇洒,仕就仕得显赫;隐时是风流名士,仕时仍为风流宰相,一生风流。但最令我支循佩服的,是谢兄隐时未忘情天下,仕时也未忘情山水,不愧自古以来天下第一风流人物。”

刘裕大吃一惊,别头瞧去,登时看呆了眼睛。

谢安放下酒杯,若有所思的道:“太上忘情,其次任情,再次矫情;情之所锺,正是我辈。刚才我抚弦弹琴,忽然想起自身所处的位置,故生出黯然神伤的忧思。”

在淡黄的月色下,里许外宿鸟惊飞,尘土扬起,火把光闪烁。他乃专业的采子,一眼望去,已知来者约数百之众,该是苻坚先锋部队里的采路尖兵,目的地是淮水,好为苻坚大军渡淮作准备,亦有廓清沿途障碍的任务。他清楚这样的队伍必不止一队,而是共分多路,夹着颖水推进,笼罩整个颖水河区。自己如不顾一切北上,或可躲过敌人主力,却大有可能被对方侦骑碰上,权衡利害下,只好躲进城内,待敌军过后,方继续北行,加上此时离天明只有两个许时辰,天明后更难潜踪慝迹。

自永嘉之乱后,坞堡成为饱受战火摧残的老百姓生存的一个据点,同村或同姓者聚族而居,俨成一个靠高墙围护的武装自衞单位,自给自足。大的城堡以千户计,烟火相接,在堡内比邻而居。像眼前的建筑属小型的坞堡,建有望楼,堡墙上还筑有雉堞,只是百多户人家聚居的规模,不过那可是很久前的事,现在已人去堡空,似在默默控诉老天爷加诸它身上的苦难。

支循听得默然不语。

刘裕暗叹一口气,跃往破墙之西,朝东北主街的数列房舍奔去,一边探察屋舍形势,默记于胸,定下进退之路。

比起身负的重任,坞堡内的血案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

当时仍从母姓的他不愿留在母亲过世的伤心地,易名燕飞,以纪念亡母。在拓跋圭大力的反对下,仍不顾一切踏上流浪之路,直到今天。

他从来没有从娘亲过世的打击中回复过来,日月丽天也不管用。

长剑笔直沉入河面,乞伏国仁则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长靴碎裂,脚底鲜血四溅地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反投回东岸去。

谢安淡然笑道:“支循大师为何忽然大赞起我谢安来,谢安愧不敢当,自汉晋以来,名士辈出,何时数得到我。照我看大师是另有所感,对吗?”

“轰”!

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自娘亲过世后,他再不把生死介怀于心。在这生无可恋,完全没有希望的乱世,死亡只是苦难的结束。一切随心之所指去做,直至终结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