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蒙细月却有些难过。
这样也好,蒙细月想,若孙蕾蕾真因为怀孕而逼得郗家接受她进门,那至少她安全了。
蒙细月努力用这念头说服自己。
不对,不对,蒙细月稍稍冷静,立刻觉出不对劲来。
孙蕾蕾怎会利用景韶华?说她利用苏三去激景韶华倒有几分可能,若她最终目的是嫁入郗家,又何必等到今天这么多的新闻。
那孩子不可能是苏三的。蒙细月自信阅人无数,孙蕾蕾和苏三性子其实像得很,济是宁折不弯的主,宁可拼个玉碎,也绝不为不放在心上的事浪费半分精力。
所以孙蕾蕾使出百般手段,逼景韶华公开承认和她的关系,而苏三能一言不合,遍雇凶向冯昙下手。
多么相似的两个人。
然而蒙细月又想到,即便那孩子是景韶华的,苏三也愿意为孙蕾蕾背下这个黑锅。
这样的性子,和孙蕾蕾倒也相配得很。蒙细月默默一晒,这些道理,说给刘助理她们听,只怕是说不明白。
还有我爱你。
蒙细月记得那天苏三是这样说的,她只是喝醉而已,还未到失忆的地步。
冯昙的离婚协议很早就寄给了她,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知苏三怎么收到的风声,竟弄到冯昙的出轨录影给她。她正在家喝闷酒,喝得醉醺醺的,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忽然就搂住她,手足无错而笨拙,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抱女人一样。
她说,“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外头有女人吗?为什么非要逼着我承认自己这么失败?”
他开始胡乱吻她,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吻女孩一样,连呼吸怎么换气都不知道了。他吻她,这裏到那里,那里到这裏,最后把她压倒在沙发,那张年轻好看的脸也压下来,生机勃勃,热切渴望。
他好似也喝醉酒,急促而赤诚地表白:“他不要你,我要你;他不爱你,还有我爱你。”
蒙细月登时被吓醒,唇舌都染着着酒精的味道,不晓得是自己的还是苏三的,只觉得他气息逼人,那种热切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像再点把火就能把她烧着一样。她回过神来时嘴裏都是他的气息,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一脚就踢过来,把他踹下沙发。他跌坐在地毯上,怔愣地望着她。她惊骇得无以复加,一直以来只被她当你邻家小弟的人居然说要她,还说要爱她,她就算在酒缸里泡过三天三夜,这一句话也足以让她立刻清醒。
那晚月光明亮,照在他年轻的面庞上,那张她从来只当你男孩的脸上,漾着青春勃发的光彩。他目光澄澈,被她蹬下来也不气恼,甚至还笑了笑,半跪在沙发旁。这一回他的吻熟练而轻柔,像夏末的微风,凉爽里还有暖暖的温度。那句话说出后他好像就变了个人,不似先前那样拘谨紧张。他动作轻柔,她感受到的却是他脉搏里的强劲跳跃。蒙细月想自己那时一定是醉了,否则为什么竟没有第一时间再推开他?直到他吻至耳边喃喃低诉,这回她听得分明,他说他爱她,他说若她婚姻美满他会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底,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要把她从这桩糟糕透顶的婚姻里解救出来。他这一句话又把她从那近乎沉溺的美好感觉中拔|出|来,瞧瞧他这都说的是什么话,他说他爱她,还说要把她从婚姻里解放出来。
多孩子气的话,他以为这是小孩子扮家家酒呢!
也许她记忆里的男孩如今已长成男人了,但他在心智上却和七年前没有多大分别。
小孩子最大的特点就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哭着闹着喊要。
爱是什么东西?蒙细月不知道,她的人生规划里没有离婚这一项,至于爱情,她太忙了,还没有时间停下来考虑过什么叫爱情。
但她又觉得,爱,至少应该是一件正经的事儿。
蒙细月掰着手指头,找不出苏三做过的任何一件正经事。
一旁刘助理还在继续八卦:“也不知道孙蕾蕾走了什么狗屎运,你看看她和景韶华那事闹的,就算苏三不介意,那郗家家长能不介意吗?真难得咱们这么多年来一条心……”蒙细月心烦意乱,挥挥手止住她:“你把蕾蕾今年所有的安排都列个清单给我。”
刘助理应声告辞,马上又有电话打进来。是孙蕾蕾正在拍的那部电影的导演,劈头就问:“孙蕾蕾这是怎么回事,说请几天假,今天第三天,到现在手机还打不通,她是准备洗手不干了还是怎么着?”蒙细月极力安抚,换来那边一顿抱怨,说孙蕾蕾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他们这两天赶着拍其他人的戏,若不是有粉丝探班,还不知道外头出了这样大的事。
答应给他一个交代后,蒙细月再拨电话给孙蕾蕾,果然关机。她直直他坐在沙发上,很久后终于下定决心,改拨苏三的手机,谁知苏三居然也关机了,打了几遍都这样。她又拨他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
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嘀着,像在宣告她和机主之间正无限拉长的距离。
不知怎么蒙细月忽然灰心了。
原来大家都这么看得开,说消失就消失,说关机就关机,那她何必替人操这样的闲心?
凭什么她就得随传随到,整天求爷爷告奶奶似的伺候这群大爷?老娘不干了!
孙蕾蕾素来任性她知道,谁让人家有吃这口饭的资本呢?多少人卖力演足二十年,也不过落得勤奋二字。孙蕾蕾有这样的本钱却不珍惜,她有什么办法,难道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回片场?
苏三就更别提了,谁让他胎投得好!
蒙细月发狠般抽出手机的电池,噼里啪啦地摔在茶几上,冲回卧室准备睡一觉,却见童童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到她进来,怯生生地问:“妈妈刘阿姨说的是真的吗?”蒙细月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她伸手摸摸童童的小脑袋,往她身边挪了挪安慰道:“别想了,睡觉,乖。”
童童却小声说:“妈妈Uncle Susan喜欢妈妈。”
蒙细月愣住,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他跟你说的?”童童摇摇头:“我猜的。”
蒙细月心底突然空落落的,良久后她又摸摸童童的脸颊笑道:“小孩子别天天想这些大人的事,睡吧。”
童童也笑起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半晌后她终于下定决心,秘密而慎重地问:“妈妈你不喜欢吗?”
蒙细月已经困得要死,偏偏这小祖宗非不让她睡,现在又问出这种哭笑不得的问题,她极无奈地问:“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些?”
“爸爸已经有新阿姨了,所以妈妈也应该有新叔叔。”童童答得理直气壮,“谢见素说,他的新阿姨对他不好,但他的新叔叔对他可好了。Uncle Susan对我也好,所以我猜他想当我的新叔叔。”
蒙细月没撑住打了个哈欠,费好大劲才想起来谢见素是童童在西安的幼儿园同学,据说在学校时常带零食和她分着吃。蒙细月震惊于孩子简单而朴素的逻辑,口上却转移话题:“你和谢见素还有联系?”童童点点头:“临走前他给过我电话号码,我记下来了。”
“真乖!”蒙细月帮童童掖好被角,“等我们搬好家,你也可以把我们新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以后就不怕联系不上了。”
童童在心裏默记下来,决定明天就给谢见素打电话。她心裏这么一脑子里想的事情就被转移开,终于让蒙细月抓住机会哄她睡着了。
夜里蒙细月不知怎么突然就惊醒了,也没有做什么梦,平白无故地就睁开了眼。枕侧童童睡相娇憨,蒙细月忍不住伸手拥住女儿,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竟然流下来了,醒悟过来时枕头已湿了一大片。她怕吵醒女儿蹑手蹑脚地起身,出门经过客厅到浴室里去清洗。
睡前困得连妆都没来得及卸,好在她向来化很淡的妆,残留并不多,孙蕾蕾还因此专门向她请教过。记得那是刚拍《女王》时候的事,因为这几年职业女性的话题成为热点,尤其新一代的都市女性要家庭事业兼顾,是个很有挑战性的话题。这部戏拿到公司来的时候,苏三力荐孙蕾蕾做女主角,因为故事主角是女强人,导演选角的要求是要找位外刚内柔的女演员,孙蕾蕾动时英挺静时妩媚,极合导演心意。
开拍没三天,问题就来了,孙蕾蕾原来最擅长的是边缘角色,或天真或颓废或野性,相同点就是性格趋于极端。能演边缘角色的演员在电影圈是很吃香的,偏巧这次的都市女性角色要走刚柔并济的路子,多一分是女魔头,少一分是菟丝花,孙蕾蕾得其形而不得其神,总找不到感觉。
那导演忽生一计,给孙蕾蕾支招儿着儿说:“现成的例子放在身边,你回公司跟你们蒙总学两天,就什么都有了!”孙蕾蕾很好学,专门搬到酒店来跟她一起住,二十四小时贴身跟踪。在此之前蒙细月对苏三坚持用孙蕾蕾很有意见,以为他拿公司资源当泡妞砝码,直到见孙蕾蕾这样拼命她才对她改观。
蒙细月化妆也没什么窍门,不过拍一遍保湿的收敛水,抹乳液后再上隔离霜,其余粉霜之类悉数不用,再给嘴唇涂一层唇蜜和口红便算完工。孙蕾蕾起初很诧异,追问她为什么化这么淡。蒙细月解释说她每天要出入各类场合,浓妆经不住折腾,残掉的话比不化妆还可怕。孙蕾蕾有样学样,很快就把这一套学得青出于蓝,后来常被记老们夸她“素颜出镜”,论坛上每次PK女明星素颜照孙蕾蕾总能靠这门绝技稳坐前三。
像孙蕾蕾这样的女孩子,用行内人的话说就是“祖师爷赏饭吃”,有天赋又好学,但凡她做人圆通些,将来电影史上恐怕都少不了她那一笔。
蒙细月对着镜子无奈叹气,不晓得为什么,她现在有点羡慕孙蕾蕾。
那样有表演天赋的女孩,蒙细月真是第一次见到。曾经有导演说孙蕾蕾往聚光竹下一站,就是一台戏。
羡慕她什么呢?蒙细月不羡慕她的天赋,蒙细月羡慕的是她年轻,心无挂碍,还有资本去挥霍、去任性。
她换了件水蓝色的浴袍,走到客厅里坐下来,窗帘留着点缝隙,一线月光如水银般钻进屋里来,铺成银白色的一条趴在地毯上。
趴到茶几上的那道水银,带映出玻璃板下一张DVD的封面,蒙细月顺手抽出来,恰是孙蕾蕾的那张《女王》。
封面上还印着英文译名,THEQUEEN,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small>每个女人内心都安放着两颗灵魂,一颗野心勃勃、掌控一切,另一颗期盼呵护、渴望宠爱。</small>
那是唯一一部苏三亲自参与制片的戏。蒙细月记得孙蕾蕾有一句台词,说女人如花朵,盛开和凋谢,都是因为某个特定的人,最美丽的那一瞬,应当遇见最好的人。蒙细月掂着这张DVD苦笑,盛开、凋谢,她也是花朵吗?如果是大概也只是开在寂寂悬崖上的花朵,春去秋来,一荣一枯,都不曾有人路过。
她甚至不知道,那所谓最美好的一瞬,她是否拥有过。
人生的所有希望,似乎也只剩下童童,但若有一天她不在了,冯昙也会好好照顾女儿。
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的生活,内里其实早已破败不堪,蒙细月恍然发觉,原来人生最悲惨的境地,是丧失希望。
或许还有比丧失希望更悲惨的。当第一缕晨曦从窗帘缝隙钻进来时,蒙细月找到了比丧失希望更悲惨的事,是她明明已丧失希望,却不得不为了生活,去为那两个还保留着希望的人收拾烂摊子。
看,她连任性的权利都没有。
蒙细月老老实实地把电池装回手机,打开笔记本。刘助理已连夜把孙蕾蕾所有进行中的片约和通告都分类整理好发到她邮箱里。蒙细月迅速分出轻重缓急,把最要紧的几样通告拣出来,正准备继续联系苏三,他的电话却不请自来了。
苏三的声音难得的正经:“蕾蕾的事,这回我全权负责,你就不要插手了。”
印象里苏三极少沾手公司的事,前两年偶尔为之,也是为孙蕾蕾。
他还记得通知她一声,不知她是不是该感激涕零。
“下午两点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蕾蕾暂时息影,事先知会你一声。记者问起你,你不要多说。”
蒙细月脑子里“嗡”的一声,手机“啪”地掉下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双脚失去知觉一般,怎么也站不起来。不晓得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又响起来,在寂静的大房子里张牙舞爪地回荡。
她蹲下身,在地毯上摸到手机,是刘助理打来的,内容和苏三说的别无二致。
明明是她已预料到的结局。
明明是从未得到过的温暖,她心裏却仿佛失落了什么。
蒙细月赶到公司时,苏珊传媒的两栋大楼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有记者眼尖见到蒙细月,又嗡地一堆人围上来。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找到保安拦住记者,保安说只有若干苏三指定的媒体允许入内,所以许多记者和粉丝都被堵在一楼大厅里。主楼二楼靠近阳台的一间半开放式会场,是苏珊传媒平时用于例行记者招待会的,这回苏三选的地点也在这裏。
出乎蒙细月意料的是,手挽手坐在主席台上的,是景韶华和孙蕾蕾,而不是她预想中的苏三。
“近日来各传媒对我和蕾蕾的感情状况十分关注,在此感谢社会各界对我和蕾蕾的关心。一直以来,我和蕾蕾都希望低调处理这段段感情,能让大家对我们的关心集中在各自的作品上。所以,不论是之前我们牵手被曝光,还是近日蕾蕾出入医院的照片流出,我们都努力保持沉默,希望时间能冲淡一切。然而最近谣言甚嚣尘上,加之蕾蕾在事业上也有一些自己的决定,所以今天召开这个记者招待会,澄清各界的疑问,希望能停止外界的各种揣测。”
景韶华一番表白说得情真意切,蒙细月微微哂笑。娱乐圈人人都是影帝影后,明明曝光后景韶华和孙蕾蕾的关系就处于冰封期,但每每面对公众,总能表现得情比金坚。孙蕾蕾亦甜甜一笑:“自即日起,本人将停止一切演艺活动,前往美国进修。作出这一决定,并非传言中我和韶华的感情有什么变动,而是基于身体方面的原因。”此言一出,记者们齐齐变成长颈鹿,孙蕾蕾嫣然一笑,“当然也不是大家所猜测的怀孕。”
暖意融融的背景,是英国进口壁纸铺就的墙面,阳光透过大幅落地窗洒在一对璧人的脸上。
染细月亦疑惑万分,不知苏三今天玩的又是哪一出,景韶华和孙蕾蕾如此情意拳拳,底下记者却并不那么好对付,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在记者招待会上提出的问题自然还比较礼貌,但蒙细月知道其实这些天的新闻已说得很不堪,景韶华和孙蕾蕾在片场争执以及孙蕾蕾夜半与苏三同车的照片都有流出,各式关于孙蕾蕾如何上位的新闻亦甚嚣尘上。蒙细月心底迅速衡量该如何拆解这危机,又想到苏三说他全权负责——她摁摁眉心,到最后又会捣出一个烂摊子来让她收拾吧?
“我想这些问题还是由我来回答吧。”一旁作壁上观的苏三站起身,他态度骄矜,直视下方记者良久后忽然笑道:
“我有时候觉得你们挺无耻的——如果孙小姐今天和景韶华逛街,不小心路过婴幼产品柜台,你们就会说她借孕逼婚;如果不巧我遇到她喝了一杯咖啡,你们又会说她劈腿富二代;如果她跟大导演合作谈成了,你们就说她靠潜规则——别怪我说得坦白,如果恰好她和这个导演没有合作,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去韩国一趟就是整容,容光焕发就是打针,胖两斤就是怀孕……今天这个记者招待会,我们如果跟你们兜圈子,那就是装神秘为新戏炒作;如果没开这记者招待会,明天报纸上会连预产期都登出来!”
围成半圆的记者们被他数落得极为尴尬。苏三举手投足间优雅无比,一派富贵闲人的作风,却字字句句都铿锵有力。
这时有反应快的记者问:“主要原因还是广大粉丝太关注孙小姐,毕竟孙小姐日前出现在妇产科检查是事实,我们正是因为不想胡乱报道,所以今天才来追求真相。孙小姐,你说对吧?”
孙蕾蕾但笑不语。她身着一件银色真丝鱼尾裙,衬得肤色极为白皙,目光流转中,另有一番雍容风度。苏三拧拧麦克风淡淡笑道:
“你们不觉得这个社会对女人太严苛了吗?我认识孙小姐年头不短,她非常敬业、用功,为什么大家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事业上呢?孙小姐正面对人生中一些不可预知的挫折,她现在需要的是面对困难的勇气和力量。孙小姐专注于事业,不愿意由于自己的身体问题给公司造成损失,一直以来景先生和孙小姐的争执也正是因此而起,我作为他们的朋友,非常希望大家把这份关注转化为对孙小姐的祝福,而不是添油加醋。”
如果说苏三先前那些话只是让记者们脸上挂不住,那这段话则真正引起骚乱,蒙细月更是下巴都快跌下来。苏三这番话既维护了景韶华和孙蕾蕾的感情,又替孙蕾蕾博得同情分,暗示她患上了什么极难医治的病症。记者若再追问下去,就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倒是刘助理在身边抱怨:“天啊,蕾蕾手头还有三部片子是板上钉钉的,这回得赔多少钱啊?”等记者稍稍平静下来后,只听到孙蕾蕾柔情万种地说:“谢谢各位的关爱,今天到此为止。”
会场内的工作人员忙着给记者们发车马费,等这一场混乱收拾干净后,孙蕾蕾走出来朝蒙细月深深鞠了一躬:“Moon姐,对不起。”苏三看看表,一副匆忙模样,只朝孙蕾蕾说:“剩下的事你跟Moon解释一下,我今天还有事要忙。我跟苏年说好了,他派人送你去杭州,你先在栖云庄避一避。”
到了蒙细月办公室,景韶华往沙发上一躺,和领结作艰难斗争:“蒙总,我们分手了,跟公司签的协议我会遵守,三年之内不会对外公开。但这日子我真的过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吵架。”他终于扯下领结,摊手叹道:“其他的事,我无能为力。”
蒙细月瞥向孙蕾蕾,她一脸笑意,向景韶华说道:“你从片场请假过来的,还是赶紧回去吧,别的事也不用你操心,请你条必记得以后在各式场合表达一下对我的深切思念即可。”
景韶华神色淡然,看看蒙细月的脸色,确认她真的放行后便匆匆告辞。长长的紫檀木办公桌后面,蒙细月目光清冷落在孙蕾蕾身上:“你可以开始了。”
孙蕾蕾一脸恬淡,长舒口气后笑道:“前几天我被人拍到去产检,是真的。”
“继续。”
“我故意让人拍到的。”
“理由。”
孙蕾蕾垂下头,半晌不言语,抬首时眼里已泛起泪光,良久后她轻声道:“Moon姐,女人有时候为了抓住一些东西,是会用一点点心计的。”
“算起来,至少四个月了吧。”蒙细月眼皮也不抬一下,“之前拖手照曝光,也是有计划的吧,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怀孕了,一定要逼景韶华和阿昕分手。”她冷冷陈述事实,连疑问句都不用一个,“你手头上有三部电影,是铁板钉钉跟人按了手印的,来,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办。”
孙蕾蕾愣了愣,略显迷惘地说:“苏三说这些事他会搞定。”
“是的,他会搞定!”蒙细月抄起办公桌上一沓文件,照着孙蕾蕾劈头扔下来,“他搞定的办法就是我去给那些大爷们赔钱赔笑脸!你的爱情伟大,你为了抓住那些东西,可以玩一点小小的心计,那你在玩这些小小心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签下的这些合同都怎么办?”
一沓沓A4纸打印出的合同,白纸黑字,如雪片一样纷纷飘落。孙蕾蕾弯下腰,一张一张捡起来。她知道那都是蒙细月前前后后帮她张罗到的大制作。她蹲着身子,一边捡一边流泪。蒙细月看她泪眼婆娑的模样愈加窝火:“哭,你现在有什么好哭的!将来出去丢人现眼被人数落的是我,现在有种哭,当初都想什么去了?”
孙蕾蕾直勾勾地盯着蒙细月,半晌后轻声说:“Moon姐,两部没拍的,还好推一点。段导的这部戏,我都拍三分之二了……你看能不能和他商量一下,如果他能再等一周的话,我可以继续给他拍完。”
蒙细月一脸诧异地瞪着孙蕾蕾:“你开什么玩笑?再等一周,再等一周你还是个孕妇!”
孙蕾蕾怔怔不言,双眸染上一抹凄凉颜色:“昨天夜里做的手术,最快我也要休息一周才能开工。医生说我本身就受孕困难,一定要好好休养,所以……苏三说帮我申请学校,可能到美国去念一些表演类的课程。”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蒙细月发现她今天已错估了好几次:“你做了流产手术?”
“他说,有本事你把孩子生下来,养到十八岁,再来找我打官司要赡养费。”
饶是蒙细月已亲身经历过丈夫出轨,又眼见这圈里种种不堪之事,听孙蕾蕾转述景韶华这番话时,心仍凉得像在冰窟里滚过一样。
蒙细月默默地望着孙蕾蕾,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孙蕾蕾生得很好看,眼角眉梢总流动着一股别样的韵味。蒙细月总觉得自己若是男人,有这样的女孩子肯倒追上来,恐怕也很难放手。然而孙蕾蕾笑得凄婉:“他说我在他身边,等于是一辈子都要提醒他,他背叛了阿昕。”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蒙细月气得手脚发凉。“何必要用这样的方式……”
“我如果来找你,你一定会劝我去堕胎。”
蒙细月一时不解,愣愣望住她:“那你找苏三,他不也一样带你去堕胎吗?”
“那不一样。”
“不一样?”
“你一定会劝我,事业要紧,不值得为这样的男人伤害自己,然后你会帮我联系医生,帮我封锁一切消息,帮我安好所有档期……”
蒙细月眉心紧皱:“这样有什么问题?”
孙蕾蕾仰起头,清澈目光里渗出丝丝苦涩:“你知道我去找苏三,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不知为何,蒙细月好像受到什么心灵感应,似有所悟地说:“他应该只会问你希望怎样吧。”
“我说我不想要一个注定没有父亲疼的孩子,他说好,其他的都交给他来安排。”
“你的意思是,我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公司的利益,而不会考虑你的个人意愿?”
孙蕾蕾咬咬唇不说话,算是默认她的问话。
蒙细月别过头去,原来孙蕾蕾也是这样看她的。
确实,孙蕾蕾所言不假,蒙细月自问若孙蕾蕾发现怀孕后首先求援的人是她,她一定会劝她不值得为景韶华伤害自己。
难道这样有错吗?
蒙细月知道孙蕾蕾求的不过是有人爱她,然而她若连自爱都不明白,结果不过是让自己遍体鳞伤而已。
当初郗至诚派她来江城,主管的是苏珊传媒的各项运营业务,旗下那么多艺人,蒙细月是不直接负责的。唯独孙蕾蕾,因苏三的关系她亲自打理,生怕有什么差池,后来也存了两分私心,她觉得孙蕾蕾天赋好,演戏肯拼命,常规操作未必管用,她想亲手把孙蕾蕾推到国内艺人从未达到过的高度。
结果现在孙蕾蕾居然也指控她是不知感情为何物的机器。
蒙细月一瞬间只觉得心灰意冷,她不想细说这两年来她替孙蕾蕾挡了多少麻烦,这样烈的性子,在娱乐圈怎可能不头破血流?说得难听一些,大家拍电影无非是为了挣钱,谁在乎埋没了几个天才?她不再说话蹲下身把孙蕾蕾未捡完的那些打印纸一张张地拾起来,这部片子赔违约金,那场广告换女主角——蒙细月亲自道歉,总有几分分量,但经济损失则是不可避免的。
年末到股东大会上作报告看脸色的人,还是她蒙细月,不是影后孙蕾蕾。
那些合同最后都有苏三的签名,蒙细月下意识地咬牙——苏三说,他全权处理,大概也是和孙蕾蕾一样的意思吧。
蒙细月是工作机器,蒙细月铁面无情,蒙细月不是女人。
周苏年很快赶过来,让孙蕾蕾直接走地下通道,坐他的车离开,避过狗仔队的围堵。看样子都是苏三交待好的。蒙细月客气地谢周苏年。周苏年皱皱眉,很不耐烦的模样,挥挥手让司机先走,自己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倒,很大爷地神情:“我说蒙姐姐,老三的事你准备怎么办呀?”
蒙细月一肚子火,加之周苏年本就是这群公子哥儿里她最不待见的一个,便没好脸色给他:“你大哥的新公司最近有声有色,二少爷这么闲,不如花心思想想光年通信未来的前途,苏三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周家两兄弟非同母所生。周粤年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这周苏年常年笑面佛一般。也不知道想骗谁呢。周苏年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笑脸上不经意间闪过一丝阴霾——蒙细月知道打中了他七寸。也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二少爷慢走,我就不送了。”
周苏年站起身,掸掸袖子,神色缓缓变得骄矜:“蒙细月,我说你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好歹?”
蒙细月扬起脸,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很多话说明白就没什么意思了。”
“是吗?”周苏年神色越发骄狂:“既然都是明白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老三怎么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呢?年头到年尾,你就没个好脸色给他看!”
“二少爷是撒野请回家去,新天地广场站柜台那女孩去年自杀的事,周先生还不知道吧?二少爷祸害外人咱也管不着,可别天天想把苏三也往烂泥坑里带就好。”
“蒙细月,你别以为平时我给你三分面子就以为我怕你!有本事你跟我爸说去,你以为我在乎?二表哥给你根鸡毛你就拿来当令箭,你真以为老三怕你不成?往年我让你三分是给老三面子。”周苏年怒火大炽,“老三掏心掏肺对你,你是怎么对他的?这事要是二表哥知道了,你以为你还能在这江城耀武扬威?”
周苏年口中的二表哥正是郗至诚,蒙细月听他这样说,更挑动心头怒火,神色越发阴冷:“我是拿鸡毛当令箭,你呢?郗总如果知道苏三那些坏习气都是你给教唆的,信不信他立刻关你半年禁闭?先在会所跟客人打架,闹进公安局然后教唆苏三找人对冯昙下手——你以为苏三不说,我就不知道是你在背后使坏?苏三原来胡闹,项多不过烧点钱,现在呢?他自从跟你混到一起,就有样学样,今天敢买凶,明天就敢杀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你甭在这裏唬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教训冯昙的人是我,人是我找的,钱也是我付的,你以为只有你敢跟二表哥告状?二表哥要知道老三为了你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时候不得好死的可轮不到我周苏年!”
蒙细月双目一眯:“是你找人撞的冯昙?”
“没错!”周苏年脾性素来张狂,人命关天的案子,他说起来也丝毫不当回事,“你还可以顺便向我哥还有我爸告状,谁告谁是王八蛋!”
“冯昙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找人对付他?”
“没什么,老三堂堂七尺男儿,在你这裏委屈成什么样子,我当哥哥的咽闪这口气!”
蒙细月狠命地摁太阳穴,告诉自己镇定。她努力深呼吸,平心、静气,再深呼吸,周苏年却不依不饶:“老三这人心思单纯得很,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他跟人动过气、动过手唯一的那次,就是因为你!”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周苏年仰头冷哼两声,“我早就想说了,那三傻子非拦着我,今天我就告诉你,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像老三对你这么掏心掏肺的人了!”
周苏年原来一直以为蒙细月是个恶管家,他每回叫苏三出去玩,但凡稍稍出格一点,苏三就不肯,说怕蒙细月教训——苏三口里的蒙细月俨然就是个女魔头。后来说得多了,周苏年也就只敢叫苏三去打打枪唱唱歌,若不是那次苏三在会所里跟人打架,他还不知道要被苏三蒙到几时,以为他真的只是怕。
那是周苏年头一次看见苏三发狠,从小到大他们都知道苏三好脾气,容易骗,也容易哄。那天他们在会所打麻将。身后几位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天南海北地乱吹,张三说前儿在北京和某某吃饭,李四就说下周要去上海陪某某庆功,一听就知道都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不入流的货色。
后来他们不知怎么就说到这会所上来,一人说这会所是郗家的,便有人做消息灵通人士状,说郗家苏三并不管事,在江城的业务都是联席总经理蒙细月说了算。接着又有人赞蒙细月手段厉害,两三年间挖了不少腕儿过档,苏珊传媒上市指日可待……说着说着就离谱了,居然说:“别看这种女人面儿上清高得什么似的,其实骨子里骚得很,就跟那些清纯玉女们一样,架子端得越高……”马上,这一伙从都笑着应和,人人都似知情人的模样,笑得暖昧而猥琐。
这种事周苏年见得多了,娱乐圈里本就没几个干净的,但这种或导演或制片或编剧样的人物凑到一起,吹嘘自己和某女星有交情的,十句项多能信三句。有的是确有其事,拿出来吹嘘;有的是怕丢面子,别人都有,自己怎能没有?最下作的一类,是在谁那里碰了钉子,就在这种场合来抹黑——反正外人都觉得这圈子里没几个干净的,传的次数多了,若再有忍不住八卦心的人去论坛曝曝料,即使纯属子虚乌有的事,也能做成十足十了。
周苏年猜想或许是谁曾经在蒙细月这裏碰过钉子,这样强势冷血的女人,怎能不招人嫉恨?这几个不入流的角色十有八九是吃过蒙细月的亏,又奈何不了她,所以来过过嘴瘾。
偏偏他们这回说的是蒙细月,偏偏他们这回遇到苏三。
周苏年不记得那天苏三究竟是怎么动手的,明明两人喝得好好的,等他回过神来,苏三已和那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了。印象中苏三操起一把椅子就砸到后面那桌上,那群人也是有眼不识二世祖,仗使着人多,叫嚣得厉害,真敢打的却没几个。
苏三显然占上风的,以他的身手打几个啤酒肚是小菜一碟,会所里的保安也只当看热闹,以为苏三打得高兴玩到爽快自然会收手。等周苏年醒过神来,才发觉苏三完全是要人命的打法,他眼尖看到对方已有人在报警,连忙去扯苏三。不料苏三一拳推开他,砸得他到公安局还在疼。保守们也看出不对劲来,都上来拉苏三,没想到那天苏三真跟疯了一样,周苏年冲上去抱着他整个人往后拖,挨打的人躺在地上已见了血,苏三去不依不饶,攥着半截啤酒瓶抵住脚下那人的裤档:“你哪只眼睛看到她跟人上床?”他抬头又拿啤酒瓶指着另外几人,“你,还是你?”
饶是周苏年这种什么场面都见过,什么花样都玩过的祖宗,那天也被吓傻眼了——当时他想若苏三脚下那啤酒肚不小心点了头,只怕传家宝就要被苏三当场给剁了。
在公安局里,蒙细月还没来接苏三前,周苏年问他:“你疯了?什么女人不好,喜欢那个女魔头?”
苏三不说话,只狠狠地瞪他,那目光已不再是愤怒,只余下悲哀、委屈、不甘和绝望。
周苏年在那一瞬间震惊到无法言语,就好比遇到世上另一个和自己拥有相似秘密的人一样的感觉。
无论有多聪明的男人,总会为了某个特定的女人做出一些自己也无法相信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