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车马萧萧,素影愿长随(2 / 2)

“闲了,也出去骑马吧?”

我不经意般问着,也弯了腰来洗脸。

凉凉的水贴在皮肤上,头脑似更清醒了些。北方女孩虽比南方的豪爽尚武,可出宫之前,南雅意和我一样困守深宫,并没有机会学习马术。但庄碧岚让她带我共乘之时,根本没问她会不会骑马。

南雅意果然答道:“我本就会骑马,后来见别院里养着马,也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当然……后来庄碧岚和我见了面,我下决定要带你和他一起走,就不得不加意练了几日。”

她莞尔一笑,颊边浮动着明媚的霞光,揽着我的肩道:“清妩你放心,真到不得已骑马逃走时,我们共乘一匹,你只管抱紧我就行了。”

我扬了扬唇角,说道:“哦……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洗漱完毕,又换了方便行走的衣裳,才胡乱吃点儿东西,再悄悄向外窥探时,并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南雅意笑道:“也许是我们一路奔逃,自己疑神疑鬼吧?如果摄政王府的人,早就该露面了吧?离瑞都越来越远,对他们行动,又有什么好处?”

眼见绕过了几处略窄的道路,走上了平坦的官道,车上便没那么颠簸。只是天气越发的闷热,厚厚的云层压低了天幕,却挡不住烈日的淫|威,把这天地扣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更觉憋闷得难受了。

“莫不是要下雨了?”南雅意将帘子略掠开一角透透气,望了望天色,不断地扇着团扇。扇上绣的是竹影里一株红梅,枝干遒劲,花瓣轻软,大有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的疏淡之姿,于这样的大热天见了,倒也觉得清爽。

“可能快下了吧?”我有点儿发愁,“若是下雨,自然会凉快些,可这路就难走了。不如不下得好。”

话未了,已有沉闷的隆隆之声传来,意是打雷了。

南雅意顿住扇了,皱了皱眉,掠着挂下来的碎发笑了起来,“不妨,我们难走了,追兵一样难追。何况待会儿一下雨,那暗中跟踪我们的,也是不便行动,我们大可趁着雨幕摆脱他们。”

她比我略丰腴些,头发又厚,早上草草绾的髻便松垮垮地半偏下来,我略略放心,遂笑道:“横竖没事儿,我给你重新梳下头吧!”

“好啊!”南雅意感慨,“你的手一向巧,可怜我出宫以后,再没有人给我梳那些新奇的花样了!”

想起以往我们在静宜院静静相守的时光,想起庄碧岚到底没有辜负我的守候,我也是微微而笑,拨起我的头发,缓缓地梳了一个香螺髻。这种香螺髻是仿着佛像中的螺髻设计的,只在头顶梳一个单髻,形如螺壳,上尖下大,夏日梳着,正好把长发都归拢到了髻中,让人顿觉神清气爽。我又拿了一对点翠镶珠蝴蝶簪于一侧,一支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于另一侧,衬着她那身米白镶边的浅紫交领绡衣,简约素雅,比平时的一身华衣丽服,有一番说不出的清美可人。

我不觉叹道:“皇上他……到底也糊涂了。换了我是男子,便是丢了江山不要,也不会把你拱手让给他人。”

南雅意正对着镜子端祥,闻言面色一黯,旋即笑道:“一饮一啄,自有命中注定。我从此倒要丢开手了……过来,我也给你梳下。”

我明知她一腔深情并未得到回应,如今比对着庄碧岚对我的态度,更对唐天霄灰心,也不敢再劝,随口应了,打开自己的头发,让她为我梳理,自己也将身上的衣衫理了理。

我们匆匆出逃,自是没带随身的衣衫,但南雅意早有谋划,连我的都已预血好,正是和她一般的交领及膝绡衣,只是颜色。我所穿的是浅杏色素蓝镶边的,质地轻软透气,看着却朴素无华,飘飘拂拂地掩住了下面所穿的便于骑马行走的黛青缚裤。

但愿我们只是多虑,不会真的沦落至骑马而逃。

南雅意已比画着我的头发,品评道:“你这样的鹅蛋脸,皮肤白净,五官又精致,梳什么发髻都好看。嗯,不然我们梳个凌云髻或缕鹿髻吧,配上一副玉钗,一朵绢花,一定漂亮得紧。”

我忙道:“就绾个灵蛇髻,别弄那些复杂易散乱的吧!不然万一要骑马赶路,可就不方便了。”

“好。”南雅意说着,握着我的长发,正要帮我梳时,前面一阵马嘶,接着马车车身猛地一侧,我正惊叫时,南雅意已经站也站不住,身体向后一仰,人已重重地撞在板壁上,手中的桃木梳子更是跌到地上,弹了两弹,磕断了两根梳齿。

在一片刀兵交击和呵斥厮杀声中,马车剧烈地摇晃两下,终于停了下来。

我披头散发地稳住身,忙扶起南雅意,撩开帘子往外看时,天色已经渐次暗了下来,东面天空有黑压压的云层,飞快地往这边压了过来。干燥的路面本来正蒸腾着滚滚热浪,此刻风乍起,吹到身上却突然觉得凉了。

有明亮的光束,正飞快地闪过。

除了天边的雷电,便是迫在眉睫的刀光剑影。

这地面流光飞快地划过时所溅起的腥膻血光,逼得人目眩心悸,只想往后退缩。

“我们不怕!”南雅意忽然这样说,紧紧地抿着唇,眼睛仿佛也在一瞬间炽烈如火,盯向车外的那场厮杀。

她也是害怕的。握住我的手掐得极紧,努力稳着颤抖,汗水已沾湿了我的手背。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也站直身,逼迫自己定下心神,再不回避已经逼到眼前的血腥场面。

庄碧岚正带着四五名随从与人激烈交手。

对方人数倒也不多,不过六七人,同样身着便衣,却出手狠辣,招招夺命,居然不亚于庄碧岚精心挑选出来的那些随身侍衞。

南雅意定睛望着交战的双方,低声道:“果然是摄政王府的暗衞!看他们的腰牌!”

他们的腰间的确挂着个什么牌子,我却认不出有何异样,但我只一听到是康候唐天重的人,便头疼心悸。

如果追来的是唐天霄的人,他再恼恨,还不至于会伤害我的南雅意,便是庄碧岚,他也会尽量留活口。

可如果是唐天重,他和唐天霄素来政见相左,多半不会放过庄碧岚。他对南雅意并无情意,发现她勾连外敌叛出大周,必定也不会再容她。至于我,在宫中他就敢对我无礼,如今在宫外,远离唐天霄母子的眼目,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正想着时,一名庄氏随从被两名暗衞逼到了车辕下,眼见他一刀砍中其中一名暗衞左肩,犹自骁勇地回旋刀锋,拖出一片寒光,欲将那人头颅割下。谁知求胜心切,却忽略了另一人的进攻,被一剑当胸刺来,虽是勉强避过要害,左肋处已被刺穿。

我和南雅意还没来得及惊叫,但听此人大吼一声,手中大刀蓦地快了数倍,飞速滑过对手的脖颈。那人本来得了同伴支援,向后退了一步,已经快要避开此人的刀锋,但被他这样拼命一击,立刻惨叫一声,一串鲜血平铺甩出,恰恰扬在了我们身畔的幔布上,又沥沥滴下,被干燥的路面无声渗去。

没等我们回过神来,那失去同伴的暗衞怒喝一声,已经刺入那名随从左肋内的宝剑狠狠一绞,一拉,在他的惨声嘶叫中,已是开膛破肚,五脏流溢。

我一手抓着辕木,一手和南雅意五指交握,立在车上已经惊得喘不过气来,只觉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意已是泪水泉涌。

那随从竟还未死,嘶叫着翻了个身,仰天躺着,胡乱抓着五脏往自己腹中塞着,眼睛却已望向我们,吃力喊道:“宁大小姐,快……快走……快……”

他的话竟没有说完,那将他开膛破肚的暗衞又是一剑闪来,正中脖颈,竟将他的头颅生生割下,顿将他未了的话全都封住。

这人居然还似未解恨,向那丢了头颅的身躯狠狠呸了一下,才冷冷地望了我们一眼。

我和南雅意俱是惊惧,颤抖着往后退一步时,那暗衞却没有近前,反而退了开去,相助别的同伴杀庄氏的人了。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要的就是我们这两个活人,以及,将企图带走我的人全变成死人。

我举目看时,暗衞和庄氏的人各有伤亡,庄碧岚正努力往这边行来,却被一名暗衞缠住,拼了命地拦他,一时竟过不来。

那些暗衞的马匹,不知藏在了哪里,而我们这边所乘的五六匹马,除了两匹受了伤的,倒也没因为袭击而散去,其中最近的一匹,距离我们不过一两丈的距离,毛色甚好,鞍镫俱全。

南雅意扭头望我,“我们不怕,是不是?”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回身从车上抓过南雅意起先用过的那根赤金长簪子,将散乱的长发胡乱一缠,簪到了脑后,将当年庄碧岚送我的利匕依旧藏好,才扬声向南雅意说道:“不怕!我们不怕!”

南雅意唇角弯一弯,拉住我,飞快地跳下车,奔向那匹枣红色的马。

只在那一瞬间,已经黑沉沉如锅盖般扣下的天空,忽然劈空一道枝状闪电,如数十道乍然吐出的巨大蛇信撕裂了大半个天空,厚厚的云层被扭曲了形状,色彩也突然间恐怖起来。

心悸地不敢再看,忙低下头时,我正看到方才那随从被砍下的头颅,正滚在身侧不远处,怒睁的双目死死地盯着天空,骤然看着,竟像是从地底下长出的带血的头颅,连眼睛都在冒着血红的光。

我脚下软了一软,差点儿摔倒,南雅意连忙扶紧我,急道:“怎么了?”

惊雷已炸响在耳边,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让我阵阵眩晕,但瞥见南雅意焦急的面容,我忙笑道:“没事,没事,给绊了一下。快走!”

南雅意也发现了那头颅,脸色也是发白,却是半步也不再停,拉着我径直奔向枣红马。

“站住!”

有最靠近的暗衞在雷声隆隆中吼叫,却又被庄氏的人狠命缠住,再也腾不出手来阻拦我们。

南雅意牵住马缰,踩住马镫,纤巧的身段只轻轻一纵,便已跃上了马背,向我伸出手来,“清妩,上来!”

她的动作已很是熟练,握住我的手指很平稳,连笑容也很灿烂,在闪电过后的黑暗中尤显明亮。

我不敢迟疑,努力回忆着少时父亲和庄碧岚教我骑马时的要诀,踩着马镫,努力稳住,闭着眼睛跨过去,只觉身体荡在半空中一样极不踏实,忙将另一只脚也踏入马镫,双手紧紧地搂住南雅意的腰肢。

南雅意看我能坐稳,显然松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道:“上来就没问题了,记得抱紧我,不过腿要放松,尽量放松,身体往前倾,坐得就更稳了。”

我应了,前倾着身体抓着南雅意的腰,双腿却一时放松不了,马儿一开始跑动,我只怕会掉下来,倒似夹得更紧了。

马儿似受我的紧张影响,又似被周围的厮杀惊着,跑了起来,极颠。南雅意不敢大意,小心地操控着马匹,绕过前面正打斗的两拨人马,便一勒马,让马儿撒开腿往前飞奔。

经过庄碧岚时,我分明看到他明显的宽慰神情,黑亮的眸子里满是惊喜,连手中的宝剑也似灵活了许多,竟将眼前的敌人逼得连连退后,连挑带刺迅速将其伤在剑下。

迅速将战场再一打量,庄家的几个人还在和摄政王府的暗衞缠斗,虽一时没能腾出手来照顾我们,但看来倒是略占上风的。

庄碧岚见我们的马儿似乎放缓了脚步,立刻招呼道:“快走!我待会儿就赶过来!”

我正局促地平稳着自己的情绪,并没答话,南雅意倒是应了一声,一抖缰绳,迅速奔了开去。

也就在这时,脸上忽然微微一疼,顿觉凉意嗖嗖,还没来得及抬头细看,大颗大颗黄豆大小的雨滴已经滴落下来,先是稀稀落落,片刻已是倾盆而下,箭一样扑打着我们的脸庞。

南雅意高声道:“你怕分心就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我背上,抱紧我别松开。我应该……行的。”

大颗的雨水飞快地打在发际额前,早把眼睛激得睁不开,我只得听着她的吩咐,闭上眼一动也不敢动。

南雅意显然也极其紧张,背部绷得极紧,不时抬起袖子拂拭挡住眼睛的雨水。

即便是沙场上的武将,只怕也极少在这样的飘泼大雨中行军吧?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前面的山包,雷声炸响,震得我坐都坐不稳。

正努力调整坐姿时,身体忽然一矮,犹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但听马儿长长的一声惨嘶,前蹄向上,人立而起,接着前蹄落地,后蹄又飞快扬起,疯了般跳跃起来。

我和南雅意齐声惊叫,可叫声飞快地淹没在雷声中,连身体似乎也突然不再是自己的,轻飘飘地甩将出去,仿佛也有那么片刻,整个人虚软在大雨中,连风雷都远了,除了头顶旋转的枝状闪电和砸在脸上的大滴雨水,再也看不到别的。

重重地摔在地上时,我终于能仰一仰头,看向那匹将两个主人一起甩下的畜生。

它正发出一声嘶鸣,飞快地奔向远方。

后腿近胯处,有黑黑的一截羽毛在跳动。

竟是有人射了一箭,让受伤的马在惊痛中硬生生地把我们甩落。

可我们已经奔出很远,距离打斗的地方少说也有一两里路,到底是哪里射来的暗箭?

南雅意被甩落在我左侧不远处,她皱眉揉着自己的膝盖,挪动了下身体,蹒跚走了过来问道:“清妩?你怎样?”

“我没事。”

被发了疯的马儿猛地这么一甩,全身都磕在了地上,能没事才怪。我已经觉得骨头松散了般的疼痛,却不敢露出分毫,勉强支起一条腿,正打算挪动另一只脚站起身时,一阵钻心的疼痛,蓦地从右脚脚踝处传来,疼得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怎……怎么了?”

南雅意发现不对,胡乱擦着脸上的雨水,便来扶我。

现在并不是娇气的时候。我必须站起来,和他们一起赶到交州去。

“没事,脚……崴了下,动一动就好了。”

我说着,扶住南雅意的手,强撑着站起身,试图用那只受伤的脚稳住身体时,脚踝处针扎般的疼痛已激得我呻|吟一声,顿时汗出如浆。

南雅意怔了怔,低头解开我缚裤的裤脚,按着我脚踝部分揉了揉,问道:“崴了?这可怎么办?疼得厉害吗?”

我没法说她碰着的地方已让我疼得窒息,勉强摇头道:“还……还好。我们快些赶路……”

南雅意点头道:“好,清妩,你先倚着这树坐着休息一会儿,我这就跑回去,想法再牵一匹马过来载你。”

我实在不知道这脚还能不能骑马,也只能点头道:“好……你快去,小心点儿。”

大给我的脸色实在不好,南雅意担心地用她湿漉漉的袖子为我擦了擦额头和面颊上的水珠。

自然只是徒劳。

这般大的雨,早把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何况豆大的雨点还在哗啦啦地倾下,她帮我擦了下脸,但是立刻又是成片的水珠,连眼睛都被糊得酸涩不已。

“快去,我没事的。”我微笑着,踮着脚扶住身后高大的刺槐树坐在地上。

生死攸关之际,早已顾不得什么干净整洁了。虽然坐在滑腻的泥泞中,倒比站着要舒服些,那钻心的疼痛也似减轻了许多。

南雅意看我行动还算自如,也便放心了些,将一手搭在额上,略挡住打向眼睛的雨水,啪啪啪地一路踩着水洼,向来路奔去。

待她走远,我才撩开裤角,检查伤处。

皮肤上连刮擦的伤痕都没有,却已开始肿将上来,略一触碰,便疼得不行。

必定是伤了筋骨。

在这样的时候,还真要命。

可眼前的奔逃,已经片刻耽误不得。我不能让庄碧岚和南雅意因我误了事。

咬了咬牙,我抽出一方丝帕,包住那伤处,狠狠一收。

疼痛如割,连天地也在瞬间昏暗变成了漆黑。

我屏着呼吸,不敢放松手上的力道,紧紧裹缠了两道,扣住,放下裤角,顺着指尖缚好。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我只觉浑身的力道都已被抽空了,几乎连坐也坐不住,闭着眼睛靠在树上,抓紧时间休养,只盼等庄碧岚赶到时,我能有力气和他们继续长途跋涉,奔向我心心念念想到达的地方,从此和庄碧岚,也许还有南雅意,一生一世地,安静地相守下去。

脸上奔流着的,再不知是雨,是泪,还是汗,我也懒得去擦了。接二连三惊响在天空的雷电也不能再如先前般让我惊怕,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脚上的剧痛慢慢消退。

心神沉寂之时,周围的雨声仿佛小了些,而另一些非天然的声音便格外清晰。

嗒,嗒,嗒……

像是人的脚步,很慢,很轻,偏偏在那大雨中忽然被我捕捉到,并能敏锐地感觉出,这人正在向我逼近。

我蓦然回头,厚重的雨幕中,恍惚有个黑影闪了一闪,可我揉揉眼睛细瞧时,只见半人高的蒿草和几丛灌木在风雨中不安地摇晃,哪里有什么人影?

莫非是我眼花了?

我心裏嘀咕着,却想起了那不明不白中了箭的马匹,顿时毛骨悚然,忙将右手伸入左袖中,紧紧握住藏于其中的利匕,留心观察着身后的动静,再不敢闭眼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