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浮云生死,应笑着意深(1 / 2)

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命硬。

但当我睁开眼,发现我正身处怡清宫,并由凝霜、沁月侍奉着时,我无端地想起了祸害遗千年这句话。

红颜祸水。

这一回,我又祸害了谁?

让我昏沉的麻木感已经消失,绕着前胸紧裹住的布条下,后背的伤口正隐隐作痛。

“昭仪,来,喝药!”

凝霜端着药碗,用匙子盛了褐黑的药汁递到我唇前,依然是以往的温和笑容,满是伺候主子的殷勤小心。

我麻木地啜吸着,有种恍然一梦的错觉。

难道我还在梦里吗?

或者,从被唐天重凌逼,到不知不觉中丢了心,到唐天祺、唐天霄的联手暗算,到雪地里的相携奔逃,才是一场真正的梦?

梦醒来,我还在大周皇宫中,还是唐天霄的妃子,还是唐天重阴谋阳谋不惜一切要抓到掌心的宁昭仪?

我问:“这是什么药?”

凝霜微笑着答道:“毒素已清,这都是固本益气生肌补血的药了吧?太医说了,昭仪刚刚小产便奔波劳碌,又中毒受伤,如果不好好调理,可就落下一世的病根了。”

舌尖的苦涩刹那席卷全身,我慌乱地抬头四顾。

怡清宫比记忆中收拾得更是整洁雅致。

天水碧的丝帐,靛青的轻帷,连帷后立的一架漆木雕花丝绣屏风都是旖旎风光。

大朵粉莲,大片荷叶,轻裳照水,盈盈欲语。叶下有鸳鸯成双,交颈而浴,意态安闲。

屏上用黑色丝线绣了诗。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江南小曲温暖的韵律仿佛在那栩栩如生的画卷中荡了开来,悠悠的曲调中,我竟只想起了唐天重。

他柔软着眉眼,低低而蛮横地说道:“我们生个男娃娃,须得像我,再生个女娃娃,也得像我,才不被人欺负了去。”

“唐天重……在哪里?”

我直着嗓子说出了这句话。

一个不论我是生是死都不许我离开的人,怎么肯放任我来到唐天霄的身边?

而且……是在皇宫之中,原本应该被唐天重的兵马所盘踞的皇宫之中!

凝霜迟疑,然后与沁月对视一眼,不敢答话。

那中毒后的憋闷又绞到心口,我沉重地呼吸着,却还是阵阵地透不气来。

“他……败了?伤了?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那个字,我不敢吐出,也不敢想象。

我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一个没敢指望能醒过来的长眠而已。

不论我生死,原来的局势都应该按着原来的方向往前发展才对。

他已突出重围。

他手上尚有十八万精兵。

他甚至可以拿到我脖上的荷包里的东西,得到另一支绝大的助力。

他没道理败,没道理死,就如我没道理又跑回了这曾困我三年的皇宫中一般。

可我下意识地摸向胸前时,荷包中的硬物依然挂在原处。

那是一块虎符,代表着摄政王暗中经营的另一支精兵。

在我们奔逃的路上,他还心心念念记着这个可以立刻让他稳居上风的虎符。

他那样权欲熏心,连做梦都想着为母报仇,登上九五至尊,可后来竟没有将它拿走!

凝霜、沁月依然不敢回答,而屏风后却传来年轻帝王意气风发的轻笑。

“清妩!”

他从屏风后转出,依然一身淡黄的家常装束,连腰都不曾束,那样斜飞着狭长的凤眸,懒洋洋地走到我跟前。

我的嘴唇蠕动了好久,才能艰难地挤出字来,“皇上……”

唐天霄凑到我面前,细细地打量着我,眉眼间的笑意便更见深浓。

“嗯,还不错,看来这条小命终于被朕捡回来了!”

我盯着他光彩熠熠的眼睛,连句虚伪的简单问候都懒得说,单刀直入问道:“唐天重呢?”

他果然皱眉,愠道:“你这丫头太无礼。以前记挂着庄碧岚,朕道你青梅竹马,痴情不悔,如今朕是有意成全了,你还打算来个喜新厌旧,跟定那个叛臣贼子了?”

我羞怒,答道:“皇上,我喜新厌旧用情不专,本就不是个好女人。那个叛臣贼子原也不是你的堂兄,他和他的父亲自然也不曾为你东征西讨打下大周如今的江山。”

唐天霄涨红脸,忽然皱眉向凝霜等人喝道:“滚出去。”

可怜这两个丫头还真是无辜,自我走后这怡清宫不知冷落成怎样,怕也是受尽委屈,如今我回来了,她们还得消受皇帝的喜怒无常。

而如今,这天下恐怕再没有人比唐天霄更有权利任性妄为,喜怒无常了。

一时侍女们走得干干净净,唐天霄却依旧烦躁。

他在床榻前来回踱了两圈,才抬头道:“别记挂着唐天重了。他已把你交给了朕。”

我握紧拳,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信!”

“朕也不信!”

唐天霄停下不安迈动的脚步,接了我的话头迅捷说道。

我愕然。

唐天霄不甘地盯着我,说道:“这一仗,朕赢了,却赢得莫名其妙。朕实在不解,像他这样不可一世的枭雄,怎么肯为了救一个女人而束手就擒!”

我屏住呼吸,却是真真正正的痛彻心扉。

许久,我才能沙哑地说道:“他……不会那样做。”

唐天霄迷惑地盯着门扇上的雕花,慢慢说道:“朕也想着……他应该不会那样做,朕还是疑心着他是不是另有阴谋,叫人带走你救治,又把他当众一顿鞭打,鲜血把雪地都染红了,他竟……一句话也没说。”

就在我说了我要小睡片刻之后吗?

他便发现了我不对,然后不顾追兵在后,下来救治我,甚至将我交给了唐天霄救治,不惜自己束手就擒?

从此……

从万人之上的王侯将相成为阶下之囚,受人鞭笞,嘲辱,然后……死亡?

便是死,也不得安生。

按成王败寇的游戏法则,他将成为史官笔下的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门扇上的松鹤延年雕花,依稀看得到当日唐天霄提起唐天重夺他所爱时一怒以飞剑斫砍出的痕迹。

正中仙鹤颈部要害,仿佛在冥冥中预示着今日的结果。

满眼俱是泪,我却还能咧一咧嘴,说道:“皇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但揣摩透了人心人情,连没出世的胎儿都可纳入算计之中,果然深得帝王之道,天子之谋,自然无往而不利,无敌于天下。”

唐天霄呻|吟一声,道:“朕知道你在唐天祺手下吃了大苦头。朕也劝过你,想着回到唐天重身边会有飞来横祸,你却执意不听,难道怪朕?”

我擦着泪水笑道:“哪里会怪皇上呢?所谓的称孤道寡,若不能做到绝情寡义,哪里坐得稳皇位?皇上是明君,是贤帝,以后也会越来越英明,越来越贤德,自然不会做康侯那样的蠢事。我那五个多月的胎儿,能为皇上的龙椅垫一垫脚,也是他三生有幸!”

唐天霄脸色发白,退了一步道:“你也不用指桑骂槐。朕处置唐天重心安理得,但对于你和雅意……的确私德有亏。若你怨恨,指着朕鼻子骂也没什么,若你放得下,朕也愿意好好弥补你们。”

我笑道:“皇上打算怎么弥补?”

唐天霄仿佛松了口气,低声道:“你想要怎样的弥补?”

我道:“你害了我的孩子,就保全了我夫婿吧!哪怕把我俩发配南疆,粗茶淡饭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唐天霄立刻拂袖道:“不可能!唐天重所犯乃诛灭九族之罪,便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瞧在皇叔和你的面子上,朕最多保他全尸。”

我原没指望他真能听了我的求情便饶了唐天重,但终于从他口中得到了唐天重的一点儿消息,倒也松了口气。

至少我可以肯定,他还没死。

但唐天霄顾忌着他在朝中的势力和军中的威望,处死他势在必行。

我冷笑道:“皇上,天重的九族……似乎不但包括了我和唐天祺,还包括了太后和皇上!”

唐天霄愠道:“所以朕没打算大开杀戒……不过,唐天重算不得你夫婿吧?你从小定亲的是庄碧岚,有过夫妻名分的则是朕,他连名分都不曾给过你,又是你哪门子的夫婿?”

我将头靠到枕上,慢慢扬起嘴角,“可在我心裏,只有他是我夫婿,就如在他心裏,只有我是他妻子一样。至于旁人怎么看,那是旁人的事了。”

唐天霄沉着脸不说话。

我继续道:“皇上也有妃嫔无数了,却不知,在皇上心裏,哪个是皇上视作妻子的?是熹庆宫的公鸡娘娘,还是你看都懒得看一眼的贤妃娘娘、德妃娘娘?”

唐天霄转身向外走去,冷淡道:“你好好歇着,少操这些心。唐天重能把朕的活昭仪说成死昭仪,朕也能把死了的淑妃回魂成能伴朕一生的宁淑妃。”

我记起了怡清宫的宁昭仪“死”后曾追封为淑妃,同样冷淡地笑了起来,“以前的昭仪还能是皇上的朋友,但皇上的淑妃却的的确确是死了的。皇上这样的明主,注定了孤单一世,连朋友都不会有一个!”

对我这样恶毒的诅咒,唐天霄身躯震了震,愤怒地瞪我一眼,却也不斥责,不辩解,默然离去。

而我在他走后,身体却筛糠般颤抖起来,久久不能平静。

唐天重,天重……

你不是说,便是我死了,也不会让我离开的吗?

要怀有怎样的绝望,才肯将我活着送到敌人手中,放任自己舍弃经营多年的一切,走上那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背上的箭伤并未伤及要害,但多少日来的身心折磨已将我摧残到形销骨立。

我不敢去想唐天重目前的境遇和他即将面对的死亡,那是可以将所有意志和信心尽数摧折的附骨之蛆,痛到噬心。

可我脑中依旧无时无刻不是他。冷峻的面容,微凹的黑眸,皱起的浓眉,以及如今看来多多少少有些色厉内荏的冷言冷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身影,竟已是我心之所系,魂之所依。

我无法坐视他走向绝境,更无法接受他因我走向绝境。

即便解了毒,每日用着药,我依然常常发烧。

也许死亡会成为我最理想的解脱方式,但我若这样死去,即便真能如唐天重所愿成为一对鬼夫妻,我还是不甘心。

勉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我让凝霜、沁月帮我想法联系靳七和南雅意。

我的身畔已没有了无双这样能干的侍女,但她们两个和我到底也算是共过患难的,力所能及的范围,还是乐意相帮的。

靳七常在宫中行走,每次到怡清宫时总跟在唐天霄身畔,可并没有找到机会说说话。但他到底受过我恩惠,听到侍女的知会,傍晚趁着唐天霄在熹庆宫用晚膳便来瞧我。

他跟随唐天霄已久,最善察言观色,大致也猜得到我的用意,向我见了礼,不待我开口便道:“娘娘,你要咱家做什么都好说,只是康侯之事,实在不是小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也不是小人插得上话的。”

我沉吟着问道:“康侯……如今下在天牢?”

“天牢。”靳七点头,甚至觑着我的脸色,小心地加了两个字,“死牢。”

我叹道:“皇上恨他入骨。”

靳七答道:“若说恨吗……倒也未必。前儿皇上独寝在乾元殿,一个人对月饮酒,喝高了,还和小人提起他小时候的事……提到了雅意姑娘,又提起了康侯……只是很快转了话头。听说摄政王妃在世时常带了康侯入宫,那时康侯和皇上还挺合得来哩!”

唐天霄并非无情,甚至比一般人更要多情。

只是他再深重的情义,也抵不过九五至尊的绝大魅力,抵不过他那把龙椅上金灿耀目的光彩万丈。

我僵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有说什么时候处决吗?”

“有司曾奏请过了正月再赐死,但沈大将军劝皇上尽快处置,以免夜长梦多,因此定了元宵节后行刑。”

元宵节后……

已经没有几天了。

我勉强向靳七笑了笑,“靳公公,我知道你常去德寿宫行走,能不能帮我传一句话给太后?”

“太后?什么话?”

“你转告她,摄政王执着一生,莫让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

靳七不解,我也不解释。

宣太后,宣晴婉,她不会不明白摄政王一片苦心为的是谁,也不会不知道她的妹妹宣晴柔为谁而死,唐天重又在为谁复雠。

我不知道那么短的一句话,对于在阴谋和权势中打滚了大半辈子的宣太后有多大的触动。

但我不能让她有机会掩耳盗铃,假装看不到妹妹和旧日情人唯一的骨肉,正被她和她的爱子送上绝路。

南雅意来得也很快。

其时我正烧得厉害,痛苦地辗转于床榻间。她扶起我时,我一身汗水淋漓,许久才能冲她笑了笑,“伤口还是有些炎症,偶尔会发烧。刚吃了退烧药,又出了一身的汗。”

南雅意沉默,然后轻叹道:“快元宵了。”

元宵。

据说这将是个举国同庆的大好日子。

摄政王已死,犯上作乱的康侯被囚,其弟唐天祺带部下兵马归顺周帝,毫无根基的傀儡小皇帝又被废回了福昌王。

树倒猢狲散。

唐天重的十八万直属兵马群龙无首,在作了短期抵抗后归降唐天霄,被以最快的速度打乱,整编进周帝的亲信势力中。

煊赫一时权倾朝野的康侯一系,已在短短数日间成了明日黄花,风流云散。

如今的唐天霄,是大周名副其实的天子。臣子们数不尽的称颂阿谀中,他依旧慵懒不羁,连处理政务时都是惯常的不经心的笑容。

可就在那样懒散的笑容下,多少人人头落地,多少人罢官而去,多少人步步高升,又有多少人在他不动声色的娴熟权谋下明升暗降,被打击得战战兢兢,无以自处!

我拿了沁月送来的湿巾帕擦着虚冷的汗水,问道:“碧岚那里怎样了?”

南雅意皱眉道:“还好吧,皇上待他很是礼遇……连劫了唐天祺军营之事都不曾追究。庄氏驻在交州的兵马,目前还在庄大将军手中。南夷屡屡进犯,一时还无法调防。只是碧岚却被封作骠骑将军,又兼了兵部侍郎的官衔,暂时是没法回交州了。”

她说得含糊,我却听得明白。

庄氏名义上虽归顺了大周,但是依然掌握着自己的兵马。交州南接蛮夷,时有战事,地势复杂,兵马习性与中原多有不同,正是朝廷鞭长莫及之地。唐天霄厚遇庄氏,给了庄碧岚高官厚禄,却将他牵制在了京城,隐然有以其为人质的意味了。

我轻叹道:“想来碧岚对康侯之事,也不便多说什么吧?”

南雅意眸光一黯,扫了眼侍立一旁的凝霜等人,才道:“碧岚吗……他对皇上的英明果决钦佩得很,自是赞成皇上决断。”

我会意,转头向凝霜等道:“我和雅意姐姐聊会儿女人家的私房话,你们不用在这裏伺候了。”

凝霜、沁月等虽是神情犹豫,到底退了开去,悄悄带上房门。

少了两名侍女,屋中顿时清寂起来。香炉中放的是檀香,仿佛到此时才散发开令人宁神静气的袅袅芳香,嗅在鼻中,沁入肺腑,渐渐地让我沉静下来。

南雅意扶我靠在枕上,自己也脱了鞋,将脚伸在被里,和我并头躺着,才轻轻道:“碧岚叫我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我干涩地笑了起来,“他舍命相救,我必定以相酬。”

“情之所锺,生死以之。”南雅意若有所思,却不加阻拦,只道,“要我怎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