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是个可亲又令人心安的名字。
她想起两年前进入罗伽大池深处,隔着万万波涛远看龙涎屿,惊涛恶浪几欲灭顶。出发之初的水平如镜,回想起来那么温和无害。人的名字有时真和命运有捆绑,她从枞言那里听来《万妖卷》的故事,四海定鼎时如何的妖风大起,是他力挽狂澜建册安抚,所以他生来是个能定盘的人。
兰战有眼无珠,但唯一像样的,就是为她取了个贴切的名字。崖儿啊……面向绝壁,没有前路,她所有的路都是靠自己杀出来的。苏画隐约知道她的身世,虽然不明说,总以一副悲悯的眼神看她。这两年她执掌波月楼,权力、威望、钱财、美色都有了,可是并不真的快乐。身上萦绕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潮湿悲剧的腐臭味,需要烈日暴晒。可她又害怕,怕烈日把她融化。现在遇上一片明月清风,虽然步步算计,但也不可谓没有吸引力。
这位仙君一生,大概没有看过其他女人的大腿,被她这么胡搅蛮缠一通,居然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紫府君御风而行时,她一百二十个“怕”,就势挂在了他身上。
毕竟不像波月楼里的那群妖孽,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反倒会来招惹你。紫府君性情高洁,清心寡欲惯了,对她的纠缠十分抵触。她欺近,他就抬手阻隔,要不是看他留着头发,她简直以为下一刻他会双手合什,对她说一句“施主请自重”。
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抱怨着:“就算我是去琉璃宫做杂役的,仙君也不能看着我摔死吧!”站在云头,脚下空空,没有坐璃带车的实质感,她确实有点怕,也放大了这种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动声色避开了她的勾缠,“叶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风的能力么?只要不乱动,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继续扰乱我,那就两个人一起掉下云层,你愿意这样?”
她一副无赖相,“我扰乱仙君了么?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来扰乱之说。”言罢又换了个可怜的模样,楚楚望着他,“我是凡人,凡人又不会飞,总得容我抓住点什么……我要是吓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条人命,恐怕对日后的修行无益。你别动,让我抱着,你不挣我就不乱动,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么半带威胁半带耍横,一番七手八脚,紫府君终于放弃了抵抗。
如同又一场战役的胜利,他每妥协一次,就让崖儿感受到一次胜利的喜悦。人和仙之间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胶着的味道,抛却他一身仙骨,终究还是个男人。对付这样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温和,对谁都没有疾言厉色,其实最能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要想从他这裏得到些什么,你首先就得准备牺牲些什么。
弱水门出来的杀手,哪个也不是三贞九烈的。以前她为完成任务周旋游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过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隽的紫檀香气,这个味道倒不怎么让人讨厌。
抬眼看,看见一个紧绷的下颌,即便尴尬,也许还有些薄怒,始终保持良好的修养。
她忽然发现有趣,促狭地摇了他一下,“仙君,你抱过女人吗?”
看得出他不喜欢这种话题,但还是勉强应她:“修行不近女色,我没有抱过女人。”
崖儿哦了声,愈发紧了手臂,“仙君现在已经有果位了吧?天帝在人间建藏书楼,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琅嬛建成多少年,仙君就在位多久,还需要修行么?”她几乎是自问自答,晃着脑袋说不需要,“况且现在是我抱着你,你只管放心。有人问罪我担着,反正我没家没口,要命一条。”
他听来觉得好笑,真有人问罪,一介凡人还不如齑粉,吹口气就挫骨扬灰了。不过照她的话头,身世似乎很坎坷,“你家里没人了么?双亲呢?”
崖儿涩然笑了笑,“他们早不在了,我出生时应当见过我父亲一面,可惜那时候太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紫府君也有些怅然,于是挂在身上的人,似乎没那么让他感觉不舒服了。
他试着安慰她:“世上的缘分都是注定的,父母和子女缘浅,所以匆匆一面,再无后话。其实看淡了也没什么,我和你一样无父无母,孤苦的年月自己咬牙熬过来。现在回头看,并不觉得哪里不足,日子如常,习惯便好。”
可她听枞言说过,他生于忘川,长于尸林,既然仙根是天生的,那么他的父母必定不寻常。
“仙君的双亲,也是仙吧?”
从凤凰台驾云回紫府不过一刻,他按下云头带她落地,边走边道:“借个肚子临世而已,他们在天涯海角,我在人间看守藏书,缘分尽了谁也不惦记谁,一切随缘。”
他脚下从容,层叠的袍裾从白玉砖上逶迤曳过,翻卷如浪。崖儿跟在他身后,他负手前行,一道金边镶滚的袖襕覆住手腕,露出微微蜷握的五指,那手指衬着垂落的乌发,显得尤其清瘦修长。
她心不在焉,“至少你知道他们活着……”
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随性的脾气,连安慰人的话都不惜自损三千。
崖儿一怔,坚硬的心霎时柔软。没来方丈洲之前,确实忌惮这位紫府君的大名,以为他远离尘世,必定丧失了血性和人情味。可是现在看来,倒和那天面对狐后生时的胡诹不谋而合了,一个没有架子的地仙,很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