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咆哮,也许掺杂了被强行带到这世上的不满。波月楼出生入死多少回,对战的从来只有人,没有见过这样丑陋的怪物。
大家都有些心惊,看那怪物隔着铁笼向这裏怒吼,一双血色的眼睛里没有瞳仁,却带着水润的光,眼底倒映出在场的众人,那种极具攻击性的神情,连肌肉根根紧绷的形态,都看的一清二楚。
苏画转头问岳海潮,“岳掌门不是带我来见岳南星的么,难道这怪物就是?”
岳海潮笑了笑,“不,这只是一只人蛊,还不完整。他必须吞吃更强大的个体,才能变得天下无敌。楼主猜猜,刚才那个被吃空了的女人是谁?”
既然这么问,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苏画不得不重新打量那个空壳,肠穿肚烂的腹部且不去看他,只观察尚算完整的上半部。嶙峋的骨架上堪堪包裹着一层皮,头颅别向一边,恰好露出耳后的刺青。
她仔细辨别,缠绕的蛇纹,两个蛇头对举,中间供着赤豆大小的朱砂……苏画讶然:“勾陈宗的圣女?”
岳海潮鄙薄地撇了下嘴,“原本蛊虫成形前,以处|子饲食最好,没想到所谓得圣女早已经失了贞洁,连守宫砂都是伪造的。可惜这三天时间,白白浪费了。”他说罢,将贪婪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我有个问题想问楼主,也许略显唐突了……楼主可是完璧之身?”
魑魅和魍魉顿时动怒,气盛之余就要拔剑。苏画却压了压手,让他们稍安勿躁,像她这样经历过风浪的人,谁还拿这种问题当回事。虽说这贼人确实是冒犯了,但在岳南星还未现身之前,一切仍需忍耐。
她哂笑:“原来岳掌门邀我同来,是想拿我喂你的蛊虫。”
岳海潮说不,“楼主误会我了,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这猾对处|子血有极敏锐的嗅觉,万一它暴走失控,怕会对楼主不利。”
苏画长长哦了一声,“这点请掌门放心,我打狗从不看主人,要是它真来攻击我,我便代掌门好好教训它。”
岳海潮牵着唇角冷笑了声,“楼主的胆识,很令在下佩服。这猾已经吞吃了那两条血虫,只差最后一步,就可大功告成了。待五大门派汇合……”他的笑容渐渐变得狰狞起来,仿佛看到了最合心意的场景,梦呓似的说,“各路高手汇合,犹如一场盛宴……我的猾,便可尽情美餐一顿了。”
看来长渊的掌门之位,根本满足不了他饕餮一样的胃口。虽然给五大门派广发英雄帖不是他的本意,但事有凑巧,正逢人蛊练成,那些江湖高手的齐聚,恰好给他养成的怪物提供了丰富的食物资源。一旦吸取了所有人的内力,那众帝之台上高坐的主宰,还会是令人仰望的存在么?盟主一位被占据了那么多年,是时候应当换人来坐了。所以区区的长渊,只是他上位的踏脚石,他的志向是整个云浮、整个生州,乃至整个天下。
不节制的梦想,控制不当便使人错乱。蓝色的冷翠烛,把他的眼窝染成了深黑色,乍看上去真像一具走火入魔的行尸。他痴痴看着猾,“楼主不是想见岳南星么,那就如楼主所愿,让你们见上一面。”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示意。沉重的巨石被慢慢升起,巨石后是一间石室,裏面没有半丝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漆黑的山洞,像巨兽大张的口,随时会把人吞噬似的。众人屏吸静待,可是暗处只有铁链移动发出短促的一点声响,并不见有人出来。
忽然轰地一声,一道铁栅从天而降。岳海潮事先设下的陷阱,自己只需退后一步,便站到笼外去了。他隔着栅栏,脸上露出无耻的嬉笑:“我做件好事,让你们祖孙团聚。可惜岳南星恐怕并不认识你,别说你,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岳楼主,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牟尼神璧的下落,我可以饶你一命。但若是你顽抗到底,你这具漂亮的皮囊,就真要变成猾的居所了。”
魑魅和魍魉一直近身保护苏画,这道铁栅栏将三人全数关进了笼里,虽然反应及时,但两双手也顶不起千斤的重量。栅栏落地,再想撼动,比登天还难。苏画见逃脱无望,也不着急,她抽出龙骨鞭,摆出格斗架势,向岳海潮笑道:“岳掌门只怕要失望了,我不是岳家遗孤,也不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你用不着装神弄鬼,裏面的人真是长渊前任掌门,只管让他出来,我等奉陪到底。”
岳海潮的额角蹦了下,不管她是不是岳家的余孽,逼不出神璧,活着都是多余。神璧失踪了二十多年,其实早就不存幻想,能得到固然是好,得不到,反正也不会便宜了别人,所以这妖女,留着竟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一声“好”,说得气吞山河。扬手挥袖,升起了隔断山洞和三人的栅栏。
铁链拖动的声音越来越响,直至连绵不绝,仿佛那锁链有无穷长。一个身影慢慢走近洞口,踏入冷翠烛照耀的寒光里,一双斑驳沧桑的脚,脚上穿草鞋,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他站住了,略顿了会儿,才继续向前。渐渐露出了一双小腿,腿上千疮百孔,有数不清的伤疤。锁链依旧琅琅作响,随着他每一步沉重的迈进,拖拽的声音,都像从地狱深处传上来的噩耗。
停在梁柱上的崖儿咬紧了牙关,单是看见他的半副残躯,她就心潮激涌难以自持。胡不言让她冷静,她哪里冷静得下来。就算脑子清醒,也管得住手脚,可是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下起了雨,然而那个人完全走出山洞后,她竟又惊讶得忘记了哭。
岳海潮的手段,或许连当年的兰战都要自愧不如。那人的每一根肋骨上都锁着铁链,铁链足有儿臂粗,一头还缀着碗大的铁球。当初上刑的时候必定流了很多血,伤口凝结的血疤脱落后,皮肉和铁链粘连,二十年间从未愈合,似乎一直在溃烂,一直求死无门。
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蓄得很长,看不清面目了。当初长渊遭逢骤变,他还没满五十,如果真的是他,今年应当正逢古稀。
岳海潮带着炫耀的成分,叫了声“岳南星”。拖拽着锁链的人像野兽一样,迸出沉闷的吼声。那吼声不是喉中发出的,更像肺底里的推动,加上内力相佐,脚下的楼体都震颤起来。
“二十二年了,其实连我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好在我让他服了僵蚕蛊,就算死了,也还是听命于我。”岳海潮摇了摇手里的铜铃,“你们祖孙尽管切磋,看看是祖父宝刀不老,还是孙女技高一筹。”
笼里的十三对铁链应声舞动起来,分明那么笨重,此刻却轻巧得像衣裳上的一截线头,像落在长案上的一根羽毛。支配这些铁索的人完全不知道痛,发狂般攻向苏画他们。多年的苦难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的途径,要向命运的不公作最极端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