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好了的,倘或她找到了合适的人,他应该觉得卸下了一桩心事,以后就不必再惦念自己说过的那些难听话了,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压,并不觉得苏画的心有所属,能减轻他心裏的负罪感。他甚至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的无情让她绝望,以至于随意在波月楼里找了杀手,就此潦草度日了。
仅仅只是负罪感,他对自己说。这种负罪感也不能天长日久存在下去,反正她已经有人了。
他枯坐在司命殿里,隔着窗,能看见外面悬浮的群山,和徐徐落下的太阳。也不知坐了多久,他站起身上琉璃宫,打算去看看君上。
仔细擦拭天行镜,镜子里的世界是极昼,永远没有黑夜。分不清日夜,掌握不了时间,人会活得很迷茫吧!他搬来一张凳子在镜前坐定,受完了刑的仙君再一次坐了起来,这回不走了,盘腿而坐,双手结印,开始禅定。
天欲旸不旸,云层厚重,从云层边缘透出一点金色的芒,但这茫永远照不到地上,不能提供任何温暖。一般被断了仙骨的堕仙到这裏,基本和寻常人无异,先是全身起疱,然后裂如青莲花,直至血肉变成黑红色,身体分裂再分裂。然而死不了,可怕的痛苦加剧几十倍,让每一块皮肉都感受到罢了。起先他很害怕仙君也会变成那样,但一个月过去了,他除了脸色苍白了点,倒也没有其他不妥。只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袍裾的轻颤,到底太冷了,他也会发抖啊。
大司命还像以前面对面同他说话一样,垂着眼道:“君上,我的心好像出问题了,有时候睡着睡着,一阵绞痛,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苏画她有人了,距离上次我给她治蛊毒,过去也就两个月而已,她……有人了。您之前一直诬陷我和她有染,我知道是为拉我下水,这次不用您拉,我自己也下去了。可是抽筋断骨的后果,我承担不起,不知有没有无痛脱仙籍的办法,我猜应该没有吧,果真上船容易下船难。”
极地里的人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大司命自顾自叹息:“可惜现在一切都迟了,我再也不去想那些了。偌大的琅嬛还需要人看守,既然您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我,我就得寸步不离守着它。”他垂头丧气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再提起她,自今日起,这个人于我来说不存在了。我没有君上这样的勇气,为了爱情不顾一切,所以我不配得到她。”
他站起身,坍着两肩,垂着广袖,走出了琉璃宫。天行镜里的人抬起头看向天顶,那双眼睛穿云破雾,于千万裡外直视过来。眉心赤红的堕仙印迹,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衬着这白色苍茫的世界,竟有种妖异的韵致。
苏画手里的发簪断成了两截,荒郊野外不必考究,随手一扔,扔进草丛里,折了截枯枝把头发绾起来。
长途奔袭好几天,到达鹊山,再往南五百里进入毗蓝洲地界,就真正接近众帝之台了。
大战在即,反而应该放慢脚程。楼主下令暂歇两天休整,但藏珑府的威胁时刻都在,波月楼的人任何行动都不能单独进行,一为安全,二为互相监督。
虽说高楼上的锦衣玉食暂时不在了,但与天地同进退的感觉也很好。白天林间日光斑斓,清风透体。晚上林下溪旁,听泉水缠绵低洄,心裏的清梦便漫溢上来。
盛夏时节,野外除了日头直射,只要有遮挡,就比楼阙广厦更凉爽。她坐在泉边,斜撑着身子,把脚浸泡进泉水里。泉水清透柔软,滔滔席卷过小腿,把白天的风尘都涤尽了。
忽然身后传来响动,贼头贼脑却毫无内力遮掩,她闭了闭眼,“胡不言,你再鬼鬼祟祟,小心我宰了你。”
胡不言发出一声讪笑,“我不是看你正洗脚吗,怕走近了又挨你骂。”
苏画没有搭理他,仰着头,让月华和星辉洒满脸颊。
“苏门主,我心情不太好。”胡不言欣赏了一番美人的婀娜,在她身旁坐下来。
千里一瞬门的门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不满足?苏画哼笑一声,“能让胡门主心情不好的事,肯定是好事。”
胡不言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嘛,我也没别的不快活,就是觉得那条龙王鲸来了,自己不受重视了。不过还好,我还有你,我的人生还有指望。”
不明白她和他的人生有什么关系,这狐狸每天都活得那么多情,所谓的心情不好,通常是出于“为赋新诗强说愁”。
她不拿他当回事,踢踏着溪水自得其乐,一双盈盈玉足,在夜色下皎白得像一对圭璧。
胡不言没能等来安慰,觉得波月楼里的女人大多心狠。就像岳崖儿,当初见了他就剁他尾巴,最后一腔热情全泼到紫府君身上去了。至于苏画,她是个复杂的女人,把柔媚、狠辣、纯情和性感都融合到了一起。她有年轻女人没有的独特味道,这种味道必要经过岁月的洗礼和穿孔过隙,千锤百炼下形成。最后可以写成一本书,画成一个长卷,因为实在是太深邃了。
胡不言的好色,是色而不淫,他看见那双玉足,脚腕上还系着细细的红绳,第一感觉不是被勾起情欲,是觉得她还保有少女的天真可爱。
他问:“苏门主,你近来有没有遇见不高兴的事?”
苏画沉默了下才道:“有,心月狐是我门下弟子,她变节我竟不查,是我的过错。楼主虽然没有责怪我,但我自觉处境尴尬,这些你不会懂。”
可他说懂,“你怕楼里人怀疑你,正因为你没有参与心月狐的叛变,你才会觉得尴尬。不用怕,所有人都不相信你,我相信你。老板她人虽坏,但她对身边亲信还不错……苏门主,我给你捏捏脚吧!”
苏画本以为他是只糊涂的狐狸,但听他这两句话,又觉得他不那么蠢了,“她真的信任我吗?”
胡不言说当然,“她明察秋毫……我帮你捏捏脚吧!”
苏画白了他一眼,“泡在水里很好,我不愿意抬起来。”
胡不言想了想说行,轰然一声跳进清溪,把她的脚捧在怀里,“路上奔波那么多天,你都是骑马,看着实在辛苦。我给你松松筋骨,以前我跟一个卖膏药的师傅学过,他的膏药不怎么样,但足底按摩手法一流。”一面说,一面曲起食指按压她脚底的穴位。
苏画又痛又痒,大笑起来:“哎哟……别……快住手,别按了……”
他却越发炫技,“马上就会很舒服了。”摇头晃脑,自觉世上女人不管多厉害,都会臣服于他惊人的按摩技巧。
也不知是他的永不言败让她刮目相看,还是火候确实到了,他愕然发现苏画香喷喷的脸颊贴着他的,一双玉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畔吐气如兰道:“胡不言,你不就是要这个么。老娘经历的男人多了,唯独没睡过狐狸。今晚上有兴致,给你个机会,就看你会不会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