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船停靠在春岩的码头,船底传来笃笃的敲击声。崖儿探身往下看,鲛王浮在水面上冲她打招呼:“夫人,昨晚答应给你找狐狸的,现在有消息了,你要不要听一下?”
崖儿说要,“他人在哪里?”
结果鲛王还没回答,张月鹿大喊起来,“胡不言!”
众人往城里看,码头高处的堤坝上站着个人,穿青色的袍子,背上背着一柄剑,身形不怎么高大,但撩头发的样子十分风流。
崖儿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鲛王,“在春岩城里?”
鲛王哎呀一声,“不好意思,消息反馈不太及时……对,就在城里。”
人找到了自然是好的,但事态发展有点诡异。昨晚眼见着城池尽毁,今天怎么又凭空出现了?更奇怪的是胡不言居然安然无恙随城一同现身,倒要叫人怀疑,他究竟是人是鬼了。
大家迟迟不上岸,等了半天的胡不言不耐烦了,“我是人,看看地上……”他跺了跺脚,“有影子!连影子都英俊潇洒!”
紫府弟子率先登岸,他们是方外人,就算有鬼也不怕。况且这裏还有捉鬼的行家,仙君的百鬼卷自从遗失了艳鬼,就一直差一个名额。如果胡不言真的死了,那正好填充进去,狐鬼也算是个新品种。
确定岸上安全,剩下的人才姗姗下船。最奇异的要数鲛王,他居然落在了队伍最末,照他的话说,“有人给你翻新了王城,你没搞清情况敢住吗?寡人是一族之王,生命很宝贵,要是遇上鬼,我又打不过,被他抓去做油灯怎么办?”
总之他自己的地盘,他是最后一个踏足的。他看着胡不言,远远嗳了一声,“狐狸,你怎么没死?”
胡不言翻着白眼道:“你很希望我死吗?我死了,谁来摸清这春岩城的来龙去脉?”
其实昨晚海啸的时候,他已经抱定殉情的决心了。他的世界从此没有苏画,活着也没什么大意思。说句实在话,从修成人形到今天,他的情路一向很坎坷,找到苏画就像拾到了狗头金,他夜里做梦常常会笑醒。可是幸福那么短暂,一切急转直下,快得他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那时他真恨自己道行太浅,学艺不精,就那样眼睁睁看着苏画死在大司命的剑下,他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他越想越心酸,那么多次,遭遇危险的时候都是苏画在护着他,就算她是厉无咎的人,对他也没话说,反正他一点都不恨她。
大浪来时,所有人都忙于找寻同伴,只有他抱着苏画的尸体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又怎样呢,不过一死嘛。他紧紧搂住苏画,在她耳边说让她慢点走,他马上就去找她。他甚至想着,等过两天他们发现了他和苏画的尸体,死了都纠缠在一起,那是何等凄美的场景。
狐狸是只浪漫的狐狸,他连自己咽气的表情都设计好了,可惜大浪没能淹死他。金狐狸是狐狸中水性最佳的,他不经意间憋了口气,等换气时春岩城和孤山都翻转到水面上来了,他除了懵还是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时间好像重回到万年前一样,春岩的一砖一柱都是簇新的。他指望苏画能复活,但她逐渐僵硬,他知道留不住她了。
“我给她找了个好地方埋了。”他指了指孤山道,“就在山脚下,那里山清水秀还有龙脉,下辈子运气好能混个皇帝当当。至于发现……你们来之前我在城里转了一圈,找到一面石刻。”
大司命想起宝藏入口以下的通道,高高的石壁上就刻着春岩城的历史。只不过那时光线太暗,要不是特意查看,几乎没人会注意。
他低声同仙君说了,仙君追问石壁在哪里,胡不言虽然两眼恶狠狠盯着大司命,但大事上还不至于犯糊涂。
“在神龙雕像背后的石碑上。”
他边说边转身引路,崖儿看清他背上背着的剑,正是苏画的兵器。
倏忽十六年了,她还记得初到苏画门下的情景,那时自己谁的账都不买,但对苏画的美丽还是服气的。练剑之余会偷偷看她,她不像别人那样严肃过头,横眉怒目,只要你不刻意去违逆她,她永远很好说话。
还有春天织雨成丝做团扇,她的扇面配上苏画的扇骨,王舍洲堪称一绝,可惜今后再也没人能和她搭伙了。她虽恨苏画的所作所为,但于私人的情感上来说,总有些伤怀。并不是不舍,只是感叹命运弄人,这黑白混淆的世道,把人都逼成鬼了。
她的情绪变化逃不过仙君的眼睛,一只掩在袖底的手悄悄握住了她。
身上有重担,是件累人的事。尤其干波月楼那种营生的,杀手头子大悲大喜,手下人看着也不像话。所以岳楼主要喜怒不形于色,对于苏画这种叛徒,必须只有恨,不能有太多的儿女情长。
崖儿抬眼望他,他温柔凝视她,拇指在她手背的方寸间轻抚。她勉强笑了笑,心裏逐渐平静下来。
胡不言说的那面石碑就伫立在祭台前,正面雕刻龙神像,背后密密书写着春岩从兴到亡的过程。
“厉无咎被骗了。”胡不言面无表情道,“祭司预言城池会遭遇灭顶之灾,所以预先设了一个局。所谓的宝藏,是头代城主的陵墓,墓里安放了四象八角鉴,宝鉴被转动之时,就是孤山和城池重现人间之日。为了创造这个条件,祭司让一位勇士带上神璧去了生州,如果不出意外,这位勇士就是岳家的先祖。勇士身负重任,开始散播孤山有宝藏的传闻,为了进一步吸引能力超群的人,附赠了另一个秘闻,就是四象八角鉴能令时光倒流。厉无咎这样的人说他贪财,老胡是不信的,所以只剩一点,他想操控时间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仙君看看大司命,大司命低眉垂眼道:“究竟是回去杀您,还是回去和您再续前缘,属下也不知道。”
仙君恍然大悟,有这样一位洞悉人情世故的二把手,人生果然通透多了。
鲛王咧着嘴大呼小叫:“祖宗比寡人聪明,寡人要是有那脑子,至少提前一百年出牢笼。”
当初他们确实怀疑过,孤山宝藏的风声是鲛王为了找人救他,有意放出来的。结果思路是没错,但要往前追溯一万年。崖儿忽然觉得这一切像个笑话,如果那个勇士真是岳家先祖,祖祖辈辈背负的也是让孤山重见天日的使命,那么她爹娘的死,还能说是无辜么?
她苦笑,“最后的赢家是这位机关算尽的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