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可笑,也不可怜。”我第一次,主动地拉起了他的手,“而是想代替这个亏欠你的世界,弥补你。”
季蔚朗的眼中有晶莹的光亮,却依然将我的话当做小孩的诳语,笑着摇了摇头:“林路雪,你知不知,我注定是要离海城远远的,离你远远的。”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那招牌般的笑此刻看起来那么像在哭。
“我也可以离开这裏。”
“不要为我做任何事。”季蔚朗摇了摇头,然后将双手放在我的肩上,低下头吻了我的额头,“都交给我来。”
这是我关于爱情最无法说出口的秘密心愿,却被季蔚朗如此自然而然地就实现了。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的亲吻,在我十七岁的最后一个初秋。
互道晚安的告别后,我飞快地冲上了楼奔向阳台,探出头的那一秒,我如愿见到了驻留的季蔚朗。站在一片金黄的落叶之中的他,正仰着脸看我。秋天萧瑟的风在夜空穿梭,落叶在我们之间大片地飘落,我看着这样的季蔚朗,那种心疼的感觉将十七岁的我紧紧包裹其中,而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当你开始心疼一个男人的时候,你已经陷落进他的世界。
而此刻十七岁的我,却天真地想要走到他面前,正式地将手交给他,告诉他,我愿意做那座桥梁,带他通往任何的世界。
当然,我没有这样做,我只能久久地看着他,不敢闭上双眼,舍不得眨眼间便发现时光的转瞬即逝。
我不再是“林路雪”,更不是从前那个默默无闻的转校生,而是“季蔚朗的女朋友”。
而我,却觉得自己像是被季蔚朗打上标签后又丢弃的物品,任由许多的人议论猜测,哑口无言。就连面对董嘉乐的八卦,都无从说起。
“谁先捅破那层纸表白的?”
我摇了摇头。
“以后是每个月他都要回来海城看你吗?”
我依然摇头。
“那你们现在究竟算什么关系?”董嘉乐继续追问,并且用手抱住我的脑袋,“不准再摇头说不知道!太不够意思了!”
我直直看着她,无奈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没有人表白,没有那句我爱你,我喜欢你,或者做我的女朋友吧,都没有。除了那句他会回来看我的,就再没有别的承诺。就连唯一确定的那句允诺,说离开前会每天放学都接我,也没有实现。
当然,也许他做到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告别地离开了。
董嘉乐的手慢慢松开,她满眼愧疚地安慰我:“别难过了,那个怪胎,谈恋爱也许都跟常人不一样吧!”但我明白,她真正想说的是,忘了吧,你也许只是被季蔚朗捉弄了一下,玩了一个游戏,现在game over!
我无法辩解说自己并不难过,因为我的表情如此明显,就连对着镜子努力扬起笑脸,也无法将自己欺骗。
晚自习结束后,董嘉乐提议让我今晚去她家一起过夜,“我爸妈去邻市的学校交流学习了,我一个人会怕得失眠的。”她愁眉苦脸地央求着我。
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无非是怕我一个人太难过,想陪着我而已。
董嘉乐确实绞尽脑汁不给我一丁点胡思乱想的机会,一路买了许多的零食回家,一会儿要跟我分享新买的电影碟,一会儿要跟我配合她玩魔术扑克,说班级搞新年晚会那天要露一手。就连去冲澡的空档都放心不下我,丢了好几本杂志过来,让我帮她读。
她果然是名符其实的八卦女,平日在学校就网罗各种小道消息,没想到还挤出时间在家研究各类娱乐八卦杂志,就连本地制作粗糙的八卦杂志,都不放过。我随便挑了本,坐在浴室的门口,大声读了起来。
“昨日,海城首富季成雄召开记者招待会,悲痛宣告了其女已经离世的消息。据知情人士爆料,其女季蔚晴……”我停下来吸了一口气,似乎需要很多很多的力量,才能继续下去,像是解开一个谜团,一层一层,越来越接近真相。
“其女季蔚晴,在1个月前病情加重,最终在11月20日抢救无效死亡,季家全力封锁了消息,直到前几日才举办了十分低调的葬礼。此次召开记者招待会,就是因为日前的各种传闻已经影响到四季集团,并对家人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会议的最后,季成雄还出示了DNA报告单,澄清了外界多年来对于其子季蔚朗身份的各种谣言。其子也首次公开亮相,并在发布会结束后迅速离开,赶往宁锡国际学校,攻读兰卡斯特大学经济学。现年18岁的他,即将成为海城冉冉升起的一颗商界之星。”
读着读着,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11月20日,正是季蔚朗与我约会的前一天。
这样突然的事件,对于他来说,是灾难还是福气?他是因为季蔚晴离去而哀痛得无法顾及我,还是因为全新生活的展开而决意抛下我?是这样突发的灾难将我们分离,还是,他明知道会这样,才要给我一天的美好回忆,再彻底与我分开?
我的双手失去了力气,再也握不住那本装满了揣测的杂志,书砸在地上的时候,董嘉乐正拉开了门,探出湿漉漉的脑袋问我:“怎么不大声点?听不见啊!”然后一低头,便看到地上摊开的杂志上季蔚朗被放大的身影。
“小雪……”董嘉乐慌乱地看着我,“这些八卦杂志没什么可信度的……”
我轻轻推开她的手,起身走开,努力给她一个笑容:“快洗澡吧,别着凉了。”
直到浴室的水声重新响起来,我才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喉咙压抑地哭了起来,那熟悉而悠远的味道再次回到我身体里,让我无法触碰,也无法放下。
夜里我和董嘉乐并肩而卧,董嘉乐一直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我,连翻身都很怕惊扰到我。而我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假装熟睡。
许久后,董嘉乐叹了一口气:“林路雪,每次一提到季蔚朗,你整个人都变了。”
我没有答话。
“我很庆幸你喜欢他,你才会来到海城,成为我的好朋友。但我现在也多希望你能忘了他,没有他的你,更快乐。”董嘉乐握住了我的手。
我转过了身,眼眶竟然有些许潮湿,还好深深的夜挡住了我的双眼,但在窗外零落的月光里,我看到了董嘉乐的眼底,同样晶亮地泛着泪光。静谧的光浮动起窗帘,洒在她柔美的轮廓上,我在黑暗里兀自笑了起来,有凉凉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我会好起来的。”我勾住她的小指头,“我保证。”
我似乎就要永远地失去了季蔚朗的消息了。
虽然,我开始不断地在电视里,在八卦杂志里读到关于他的点点滴滴。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务正业的叛逆少年,而是成为专心学业的优质继承者。据说他除了慈善事业,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每天12小时的学习时间,奋力追赶着从前被荒废掉的时光。
我想,他的生活应该充实到再也没有一个间隙,会想起我这样平凡的女孩,以及那些乏善可陈的往事。
而我呢?在最是紧张的半年里,即使生活得像绷紧了的弦,却依然会在看书分神的瞬间、在走路放空的瞬间,想起他。那一刻我会感觉自己全身的弦在顷刻间统统断掉,回缩到那个花园。那里有着永恒灿烂而温暖的阳光,我静静地躺在躺椅上,那个男孩依然安静陪伴在我身旁,好几次,我转过头看他的时候,我都努力将他想象成季蔚朗的模样,我对他说:“我好想念你。”
他轻轻地笑了。
我知道,这一刻我所享受的美好,是因为现实中的我为季蔚朗而太过难过,难过地逃到了这裏。而在这裏,我竟然还将一个幻影想象成他。
多么可悲。
但可悲的是,我竟然还没有放弃。那个永远也没有回应的手机号码,我会在每一个清晨都会编织一个笑话过去;那本他买给我的书,我放在枕头边早已倒背如流;那件他和我一样的T恤,我一直好好收藏,等待这样一个初秋的来临;而那句他对我说的“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我终于决心背叛。
我会去他所去的城市,去他所在的国家,用我笨拙的脚步去用力追赶他的人生。
所以高考志愿,我毫不犹豫地填了宁锡大学。我知道我不能如季蔚朗般顺利出国,但至少还能寻到他最后的一点踪迹。原本是计划开学提前些时日过去宁锡的,也许还能在那个城市与他不期而遇。但另一件事,像晴天霹雳般,让我的生活轰然坍塌。
我的外婆,去世了。
外婆是在我高考前一天出事的。也就是在她送我上回海城的车之后,在独自回家的路上,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她突然晕倒了,再也没有醒来。镇长告诉我,外婆手里一直死死提着给我买的杨梅,说等我考完,给我做最爱的酸梅汁喝。
为了不影响我的考试和填志愿,一直没人通知我。
我自出生便失去了亲人,反而并不知道失去的痛苦,我认为人生原本就是这样,有外婆一个人疼我爱我,便足够。曾经我以为失去季蔚朗是我最大的苦难了,一直到听到外婆离去的消息我才知道,什么是世界崩塌的感觉。
我的家,我的人生,我的全部,好像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从此再也没有人亮起一盏灯等到我,再也没有一个人为我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笑着看我吃完,再也没有一个人让我那么心安理得的依靠,因为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失去她。
但我忘记了,她会老去,她终将离开。在我为着小小少年的爱情烦恼的时候,在我将季蔚朗当做我人生目标的全部时,她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我的人生离席。
最后一眼看到的外婆竟是在殡仪馆,她的脸庞和活着时一样,始终带着淡然的表情。我注视着她,竟然不再那么悲伤,我总觉得,她还在我身边,还陪伴着我。就像我们最后聊天的那晚一样,一边同我讲话,一边帮我整理着行李,在裏面装满了各种预防感冒的药、创口贴,甚至怕我饿了不好好吃饭,还准备了一袋子的糕点。
那晚她问我,准备考哪里的大学,我笑着对她说出了宁锡大学的名字。我一直记得她眼里的失落,但她却又转瞬间笑得那么欣慰:“也好也好,只要离海城远远的就好。”
“外婆,你为什么就这么讨厌海城啊?”我问她。
收拾行李的外婆停顿了,她望着我,目光却很远远,好像看见的,是那些遥远的时光。
“外婆的大半辈子都在海城,这剩下的半辈子,就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依泉。”外婆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但是小雪,如果可以的话,你要离海城,哪怕离依泉越远越好,不用担心我。你应该生活在更广阔的世界,而这裏,不属于你。”
当时的我并未觉得恐慌,反而心底有暗暗的高兴,觉得外婆的话似乎在冥冥中牵引着我,义无反顾地奔向季蔚朗的世界。一直到外婆下葬前一天,我都还并无异样,每天在烈日下奔走着外婆的葬礼,隐忍着眼泪独自接受着来自大家的慰问。当我感到疲惫悲痛的时候,我依然能感觉到外婆正笑眯眯地望着我,用手轻抚过我的头发。
直到外婆下葬那天,我终于意识到,我的外婆,永远地离开我了。
我从此在这世上只能茕茕孑立,没人牵挂我,没人想念我,当我远行时,这世上也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有人亮着灯等我。而我熟悉的依泉,在顷刻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不是我的家,因为它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那个夜里,我在睡梦中不断醒来,辗转睡去,又会在眼泪中再次醒来。半夜的时候,一股就要将我烧为灰烬的痛终于让我无法再安眠,我像疯了一样坐起来,匆匆将简单的衣服装进行李箱,然后一刻也不停留地奔出了房门。
青石小路上,是行李箱滚动的声响和我飞快的脚步,我一边哭泣一边奔跑,像是慌不择路的逃兵,不肯回头也不肯停留。那种痛太过强大,我怕再多停留一秒,我就会被吞没进无底的黑洞。
在小镇的火车站,我终于赶上了最后一班凌晨的火车,第二天夜幕来临时,我就会到达另一个全新的城市。绿皮的车厢嘈杂而拥挤,我坐在硬座靠窗的位置,夜晚风带着热气扑在我的脸上,将眼泪干成一张紧绷的面具。
摇摇晃晃中我终于能安睡。
梦中的依泉不再是阳光明媚,而那个男孩转过了背,朝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我想叫住他,却怎么也喊不出他的名字,情急之下,我大喊一声:“季蔚朗!”
男孩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第一次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庞,微微黝黑的健康肤色,俊朗而有些孩子气的五官,眼睛亮若星辰,却装满了伤痕,久久凝望着我,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也许我要去过自己的人生了,不会再等你了,也……等不到你了。”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男孩笑了笑,神情悲伤,摇了摇头。就在转过身的那一秒,颠簸的列车让我清醒过来,我坐直身体,用右手压住心脏的位置,它还跳动得和梦境中一样惊慌。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地亮了起来,我拿出手机,一遍一遍拨打着季蔚朗永远无人接听的电话,终于手机快没电了,火车就快要到站的时候,我给他留了语音信箱,我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季蔚朗,我在宁锡了,我想见见你。”
话音刚落,电话的屏幕便暗了下去。
我在车站附近随便找了个小旅馆,一进门就赶忙给手机充上电开机,生怕错过季蔚朗的任何一点消息。
多日的颠簸,我的身体已经疲惫到极限,几乎透支,随时都想沉沉地倒在地上,大脑却十分地清醒。每天幽魂般地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发呆,或者下楼机械性地吃点东西,我已经几天睡不着觉,随时都保持着清醒,盯着那长久沉默着的电话。
可是,电话始终沉寂着。这应该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而我却不知哪里来的信念,我总觉得,我还会再听见他的声音。
我的预感没有出错,三天后,我终于接到了季蔚朗的回电。
“你还在宁锡?”这是分离半年多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嗯。”我的眼泪噗噗掉了下来,“季蔚朗,我想见见你。”
“你回去吧,我已经不在宁锡了。”季蔚朗说。
“那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这个问题让我措手不及,为什么?许多的往事又涌上心头,我只是想对他倾诉一场。
“季蔚朗,你不在的这半年,发生了许多,我现在不知道该找谁,只想见见你,季蔚朗……外婆她……”我语无伦次地说着,而电话那端的季蔚朗却冷漠地打断了我,他继续问我:“我为什么一定要见你?”
我愣住了,宣泄到一半的情绪哽在胸口,我只能重复那句:“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我说过,你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沉默许久的季蔚朗说,“包括不要找我,也不要等我。”他说完,挂掉了电话。
电话那头急促的盲音提醒着我一段终止的感情,再拨回去,对方已经关机。
屋里的空气就要让我窒息,我推开了小旅馆的房门。长长的走廊在深夜里显得特别幽长,我靠在还带着热气的栏杆上,仰着头看着天空。宁锡的天空不如海城清澈,更比不过依泉的明朗,却依然能看见大片的星空。
我久久地仰着头看着,似乎就看到了那夜的季蔚朗,他站在我的楼下也这样仰着头看着我,那一刻,他眼中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新的人生的他,终于决定在抛弃过往人生的时候,也像丢掉垃圾那样,丢掉了我?
望着星空的我,也终于闭上了眼。那个曾把伤口给我看,脆弱得为我敞开心扉的少年的脸,在这一刻消散而去。我唯一能奔赴的方向,没有了光亮。而这一瞬。天空中那颗最卑微的明星,也终于熄灭了。
我终于还是,只剩下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