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2)

贺知洲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蒙蒙亮。

昨夜的雨终于停下,从山峦交接的缝隙里映出朦朦胧胧的鱼肚白。空蒙的山色被雨水润湿后更显翠色欲滴,一声鸟啼刺破静谧,带来浅浅的霞光。

明空的金刚罩像一把巨大的伞, 散发着显而易见的明亮佛光, 将在场所有人笼罩其下。

不少修士都还没醒来, 或靠或躺地分散在各处歇息。除他之外, 只有两个醒着的人并肩坐在一起,似乎在谈论什么。

正是明空与许曳。

贺知洲往前凑了一些。

明空低声道:“唱月峰乃小重山最深处, 再往前, 便是无穷尽的深海汪洋。或许就是因为这处独到的地势, 才得以催生出极为珍贵的圣品灵植——银丝仙叶。”

许曳了然点头:“所以说,诸位都是为了银丝仙叶而来, 没成想看守在此处的玄鸟不允放行,小师傅便立了这金刚罩用以避险。”

他来小重山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自然知晓关于唱月峰的事情。

银丝仙叶与天心草一样, 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天灵地宝。虽然许多人都知道前者生在唱月峰中,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只巨大的玄鸟一直盘旋在峰顶之上,不让前来寻宝的修士们靠近分毫, 所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 银丝仙叶也还是没被采走。

“圣阶灵植皆有灵气,玄鸟之所以护在银丝仙叶近旁, 或许是为了吸取灵气,助它修炼。”

明空低眉顺目, 长睫上洒落几缕绯红朝阳:“它的实力深不可测, 恐怕即便我等联手, 也难以取胜。”

其实大师你只会金刚罩这一招,就算与你联手,好像也和单打独斗没什么两样。

贺知洲挠了挠胡乱翘起的头发,睡眼惺忪地插话:“那咱们之后怎么办,难道要一直待在这儿,等秘境关闭的时候自动把我们送出去?”

许曳目光复杂地看他一眼:“玄鸟的听觉和嗅觉异常敏锐,甚至能感受到万物体内的灵气,我们现在只要一出去,就会立刻被它逮到。只不过明空小师傅告诉我……”

明空与他对视一眼,悠悠一笑:“其实有件事,我没有告诉施主。”

此话一出,贺知洲就下意识感到不太对劲,凝神听他继续道:“小僧灵力有限,这个金刚罩,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时辰。”

贺知洲吸了口冷气:“所以说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就要变成玄鸟的炭烤人肉串了?”

“如果只需要保护一个人,金刚罩本来可以撑很久。”

一旁的许曳皱了皱眉:“但明空小师傅将它匀给了我们,对灵力的负荷大幅增加,这才导致坚持不了太多时间。”

也就是说,明空本有机会独善其身,却为了身旁这些未曾谋面的修士们,甘愿放弃求生的机会。

届时金刚罩破,他的灵力所剩无几,就算是逃跑,也一定是跑在最后的那个,必定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贺知洲原以为这人不过是个不靠谱的小和尚,听此一言,心头不由得重重一颤:“这怎么行!那那那、那你赶快把我们放出去!还真打算演《无人生还》呢?”

“小僧告诉过施主,杀伐无用,慈悲为怀。我修炼金刚护体神功,本就是为了济世度人、以御止杀,如今能为诸位搏来一线生机,便已完成了我的‘佛道’。”

明空摇头微笑:“忍苦捍劳,繁兴大用,贵心不移,一往直前履践将去,生死亦不奈我何。”

许曳听得一愣一愣:“小师傅,最后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明空的微笑僵在脸上。

明空:“我昨日生食了白菜,味道还不错。你们饿了吗?”

居然直接转移话题了!这转移得也太生硬了吧!

贺知洲算是明白了,这人虽然看上去是个文艺青年,但其实对那些佛学文献一窍不通。偶尔引经据典,也不过是挑一些记得的句子,实则压根就不晓得什么意思。

三秒钟之前,那个觉得明空有点小帅的他真傻,真的。

“这不行。”

许曳握了握腰间的长剑,眉头紧锁:“我已经计划好了,待会儿金刚罩破,我就抢先冲出去吸引玄鸟的全部注意力,你们趁机逃跑,不必管我。”

他说罢深吸一口气,递给贺知洲一样东西。

那居然是张被折叠着的白纸,最外层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遗书第十稿。

下面还有行同样像狗爬的小字:

苏师姐不要伤心,虽然我死了,但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夜半孤单的时候看看身后,也许能见到我陪伴着你的影子。

贺知洲:……

这段话翻译过来,难道不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老兄你是有多恨这个苏师姐,临死前还不忘记给她讲鬼故事?

贺知洲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神情复杂地接过遗书,忽然又听见明空道:“两位不必如此悲观。在顺境中修行,永不能成佛,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能否遇见新的机缘。”

许曳一怔:“机缘?”

年轻的小和尚抬起长睫,黑眸被朝阳映出莹亮光彩,倒映出天边的一道白影:“那不就是了吗。”

他身旁的两名剑修同时抬头,又在同一时间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贺知洲低低唤了一声:“宁宁!”

只见不远处的剑光越来越近,比割裂阴阳昏晓的朝阳更为刺目。

一个年轻的姑娘从剑上跳下,在看见他们二人时微微一愣:“你们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说好了去之前吃鱼的河边汇合吗?”

“我不是恐高——”

不对。

贺知洲话说一半便陡然停下,条件反射地抬头望一眼天空。

玄鸟的嗅觉与感知能力远超人类,当初他和许曳刚来这里,就被它发现了踪迹。

如今宁宁来得毫无防备,加上此时正值白天……那恶兽一定马上就会闻风而来。

许曳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儿,当即压低声音道:“当心!此处盘踞着食人玄鸟,很可能已经发觉了你的踪迹!”

宁宁仰起脑袋,环顾天空一圈。

视线所及之处唯有破晓时混沌的苍穹,云朵慢悠悠地走,连风也尚未醒来,四周安静得犹如时间静止,哪有丝毫异样。

“施主可是带了珍惜灵植而来?”

明空并未露出困惑的表情,反而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在看见对方点头之后,缓声解释:“玄鸟嗅觉灵敏、感知力强,之所以能在远处察觉我们的存在,是因为感受到了每个修士体内的灵气。”

他顿了顿,留给呆呆的贺知洲一点思考时间:“而圣阶的灵植,会散发比修士更为浓郁的气息,从而将她自身的那部分全然掩盖——对于身在远处的玄鸟来说,这位施主与周遭花草并无不同。”

贺知洲恍然大悟:“吉利服啊!”

许曳松了口气:“你怎么会来这里?古木林海中如何了?”

对于受了伤的自己被贺知洲带走逃跑一事,他心里十足愧疚。此时见宁宁安然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古木林海的万年龙血树遭到魔气侵蚀,好在已经被裴寂解决了。”

宁宁长话短说:“但他强行破开识海激发潜能,现在情况非常糟糕。苏清寒师姐说,这里的银丝仙叶能救他。”

“苏师姐?”许曳激动得咧嘴笑起来,“你遇上她了?她现在何处?没有一起来吗?”

宁宁摇头:“她在照顾裴寂。”

想起古木林海中的情形,宁宁不由眸光微暗。

当时她的双眼被魔气遮挡,只能听见周围大作的狂风与龙吟般的剑啸,四周尽是血海一样的浓烈铁锈味,在眼前魔气消失的瞬间,耳膜几乎被一道尖利的哀嚎刺穿。

随着哀嚎响起,古木林海中骇人的猩红逐渐消散,慢慢淡化成熟悉的盈盈浅绿。

血雾一点点褪去,龙血树枝干上的每条褶皱都喇叭裂开,源源不断的粘稠树浆将整棵树染得通红。张牙舞爪的藤蔓都没了力气,被包裹在其间的弟子们纷纷落地。

而在距离龙血树近在咫尺的地方,身着黑衣的裴寂垂头而立,几乎成了个血人。

想来他五脏六腑都受了震荡,筋脉亦严重受损,之所以能挺直脊背站立,全靠那把插在魔核上的长剑支撑。

宁宁想不明白,裴寂为什么要蒙上她的眼睛。

但据苏师姐说,万幸她没有看见当时的场景,否则一定会连续做上好几天的噩梦。

什么那张树干上的脸忽然变成了暴怒的表情啦,什么整片林子的血雾和藤蔓都一起朝裴寂那边涌啦,什么裴寂的眼睛和嘴巴都在流血,表情吓人得很啦。

无论如何,这场莫名其妙、和原著完全搭不着边的异变终于得到了解决。但身为解决异变的人,裴寂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除了严重的内伤,他体内的魔气在那之后猛然上涌,占据了绝大部分身体。

正道修士体内都充斥着纯净的灵力,裴寂自然也不例外。

可偏偏这种灵力与魔气完全不相容,在身体里彼此冲突,造成的痛苦无异于血管与骨骼被一点点撕裂砸碎,常人恐怕连一瞬间都无法挺过。

但裴寂居然咬着牙,脸色苍白地硬生生在熬,等宁宁小心翼翼靠近他,甚至声线低哑地微颤着说了句:“别管我,让开。”

天晓得能讲出这句话,究竟用了他多大的力气。哪怕是不太友好的句子,也让人没办法生气。

宁宁手里的天心草可解病解毒、蕴养灵兽,对魔气却毫无办法。苏清寒沉吟片刻后告诉她,要是能找到仙气天成的银丝仙叶,或许能逆转局势。

于是经过一番商议,由苏清寒留在林海中照顾裴寂,而宁宁则独自前往唱月峰,尝试找寻银丝仙叶的踪迹。

“若是身怀天心草,拥有一定的隐蔽能力,说不定施主真能拿到银丝仙叶。”

明空听完来龙去脉,颔首笑笑:“为救同门置身此等险境,如果我是山中一只死去的小鹿,一定会因为这份感人至深的情谊再活过来。”

贺知洲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

这人不应该是个佛修,应该叫他薛定谔的小鹿,死了又活活了再死,死死生生无穷尽也。

量子和尚,属实高端。

众人谈话间,明空忽然指尖一动,压低声音道:“玄鸟快来了,宁施主务必藏好——我这里有份唱月峰地图,标注了仙叶的位置,你拿去罢。”

宁宁点点头,道谢后接过地图,闪身至另一边的树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