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1 / 2)

“谢逾此人, 在魔君中虽然称不上强,却因容貌俊美,于仙魔大战之际很是出名。”

孟诀悠然道:“他知晓这一点,倒也懂得因利乘便, 凭借那张脸得了不少好处。”

午时阳光亮得晃眼, 永归正在抚摸自己电灯泡一样的后脑勺, 闻言抬了眼睫:“好处?”

他们几人中, 唯有孟诀亲身经历过仙魔大战。休憩一夜后, 一伙人特意聚在周府后院交换信息。

“修真界多的是名门小姐与女修,谢逾一手美男计玩得出神入化, 最为拿手的伎俩,便是与她们展开一段刻骨铭心爱情故事。”

孟诀对此番行径颇为不屑,嘴角挂了懒洋洋的嗤笑:“继而趁虚而入, 要么强夺功法秘籍, 要么谋取战事情报,还因此得了称谓,唤作‘多情君’。”

说是多情,实则最是无情。

谢逾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而被他染指的姑娘们, 轻则修为尽失, 重则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比如裴寂的母亲。

那女人为他搭上了自己的后半生, 却不成想错信贼子,引得魔族大肆攻城、民生凋敝,她一个曾经的贵女辗转流离, 最终只能龟缩于破败村落苟延残喘。

而对于谢逾来说, 她与许许多多被他欺骗的女人们一样, 都不过是用以消遣的工具。哪里来的多情或真心,当她丧失利用价值,鼎鼎大名的魔君大人恐怕连裴寂生母的名姓都记不起来。

她就是这样一种可悲的存在。

在谢逾的人生里,唯有他与周倚眉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后人感兴趣的,也只会是这段浸满狗血的过往。

就像话本子永远只是属于男女主角两个人的聚光灯,其他人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故事,都注定不会被知晓。

宁宁莫名感到了稍许怅然,用力揉一揉两侧的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精神。不远处有鸟雀在叽叽喳喳叫,她在刺目阳光下眯了眯眼,心里忽然有道念头一闪而过。

宁宁抬头好奇看向孟诀:“大师兄,你之前说觉得周小姐很面熟,不知今日是否有了眉目?”

自从孟诀下意识说出那句话,宁宁便在周倚眉身上多放了几个心眼。

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在这个处处充斥着狗血的浮屠境里,或许和众多家庭伦理剧的走向一样,周倚眉与在场某人有血缘关系。

后来左思右想,差点把认亲大会玩成一起来找茬,可除了她与裴寂的一颗泪痣极为相似,便再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若是排除这个原因,而周倚眉又很可能是把谢逾送进炼妖塔的人……

那她会不会在什么时候,曾与孟诀打过照面?

脑海中陡然划过这个设想时,宁宁心头一跳。

这样就说得通了。

孟诀的头脑何其聪明,传闻在学宫念书时一目十行而过目不忘,他对周倚眉的记忆如此模糊,说明两人的碰面理应是在多年以前。

而恰巧,孟诀经历过仙魔大战。

——也就是说,在这个反复纠缠、爱来恨去的故事尽头,周倚眉并没有成为依附于谢逾的菟丝花,不但报了灭族的血海深仇,还在焚山烈火中大难不死,保全性命。

“说到此事,着实很是有趣。”

孟诀不知想起什么,舒展眉眼轻声笑笑:“你们一定不会想到,那周小姐……”

宁宁好奇得厉害,在一旁认认真真地听,可惜他说到一半,便被另一道男音骤然打断。

谢逾带着他磨人的小妖精顾昭昭款款而来,后者拿双手紧紧抱在他臂膀上,让宁宁忍不住又想:

当年她去福利院当志愿者,和朋友一起搀扶腿脚不便的孤寡老人时,眼前所见就是这幅景象。感谢魔君帮她回忆青春。

“诸位道长。”

谢逾身为魔修,骨子里渗了傲气与阴戾。他毫不掩饰对这群叛逃分子的鄙夷不屑,但又碍于情报所需,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他们套近乎。

说到底不过是演戏,这种事情谢逾最为擅长。

他嘴角虽然噙了笑,眼睛里却是乌沉沉的漠然,声线醇厚如酒,带了令人沉迷的磁性:“多亏天羡长老带来的情报,昨夜魔族在前线大获全胜。”

他说着瞥一眼孟诀,讽刺的笑意更深:“魔尊下了号令,召我于今晚前往鸾城共商计划,恐怕短时间内无法再与各位相见。”

今晚。

也就是说,周倚眉必须在今晚之前动手。

宁宁看他的眼神里多了点怜悯。

看把孩子乐的,多高兴啊,真希望他待会儿被周小姐拿剑捅来捅去的时候,也能像现在这么开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周倚眉的名字刚浮上心头,宁宁就在不远处望见她的影子。

谢逾对她的羞辱毫不留情,明知周倚眉被废了右手,却还是驱使她没日没夜干杂活,过得比周家佣人更苦更累。

说好听点叫睚眦必报,直白来讲,这男人就是小肚鸡肠,脖子上顶着的玩意儿不叫脑袋,简直是颗急性肿瘤。

噫,好恶心。

周倚眉左手拿着扫帚,抬眼的间隙也见到他们,在与宁宁短暂四目相对后,面色不变地低头继续打扫。

宁宁好奇道:“魔君大人,你若是去了鸾城,那位周小姐该怎么办?”

“她?”

每每提及周倚眉,谢逾的神色都会比之前更显不耐,闻言蹙眉斜睨过去,刻意把音量加大:“不过是玩玩就罢的女人,也不看看自己成了怎样的货色,我难道还得带上她?”

周倚眉无动于衷,继续扫地。

“这右手一断,来日也不晓得能有什么出路,更何况如今崇岭被魔兵占据,等我一走,她没了靠山……”

他似是愤懑于对方的爱搭不理,眉目间隐隐出现少许恼意:“若真想要活命,只要声泪俱下地跪着求我,说不定能让我心软一些,带她从崇岭离开。”

这算是再直白不过的暗示了。看来谢逾虽然对她表现得十足嫌弃,心底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悄悄在意。

只可惜他绞尽脑汁地说,周倚眉始终旁若无人低着头,连一道眼神都没给过来。

宁宁用力把嘴唇抿平,强迫自己不要笑出声。

虽然有点恶毒,但从她的角度来看,此时此刻的场景……

真的很像一只狗在对着一个扫地机器人狂吠。

谢逾忍着怒火,深吸一口气。

他似乎已经被这样冷待过许多次,多少有了点抗压能力,哪怕被如此扫面子,也不过咬牙切齿道了句:“装清高?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顾昭昭被迷人茶香腌入了味,轻轻抚着他手臂,声音软得像是煮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泡面:

“阿逾莫要生气,小姐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你我处处向着她,她却从来不领情,一直都是冷冰冰。”

“我那师尊的白月光总想刻意接近我,谁不知道她心里装着的恶心主意。”

宁宁往嘴里塞了颗花生米,对身旁的裴寂道:“万事先想想自己配不配,娘亲让我别和傻子玩,我搭理她干嘛呀。”

顾昭昭神色僵了一瞬,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不去理会她,继续对谢逾吹耳边风:“她这样的性子,曾经让你多累啊。别去想了,咱们走吧,你若是不开心,我会心疼。”

宁宁目光怅然,两眼望天地回忆起从前:“她那么爱装,一定很累吧。心疼。”

顾昭昭终于忍不下去了,右腿一迈就冲上前去:“你……!”

裴寂面无表情地握住剑柄。

谢逾蹙眉:“昭昭,做什么!”

“顾姑娘,你怎么了?”

宁宁像是被吓了一跳,向裴寂身后瑟缩一步:“我在说师尊的那位白月光,半个字都没提到你呀……你与魔君伉俪情深,难道不应该与我同仇敌忾,一道抨击那坏女人吗?”

顾昭昭的嘴唇抽搐一下。

“对不起,我不会讲话,是不是惹顾姑娘生气了?我很少与旁人打交道,不像姑娘你擅于此道,什么话都讲得出来,好厉害的”

宁宁面露委屈,说着轻轻吸了口气,转而望向一旁的谢逾:“这事儿怪我,魔君大人千万别往心里去。并非顾姑娘性子差脾气火爆,全是我嘴笨的原因。”

顾昭昭的嘴角已经开始扭动着疯狂跳舞了。

白晔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内心激荡不已,就差拍案而起,大呼一声“实属无敌”。

宁宁此人竟然生猛至此,硬生生以守为攻,把顾昭昭那套花里胡哨的语言艺术化为己用,不但暗讽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点明了那女人性子暴躁脾气坏。

至于一句“这事儿怪我”当属精髓,瞬间把宁宁塑造成柔柔弱弱的受害者形象,让谢逾找不到理由来质询。

至于顾昭昭。

她一心要维持不谙世事的圣母白莲花形象,绝不可能承认自己与宁宁口中的“白月光坏女人”如出一辙,只能干吃哑巴亏,保持微笑接受嘲讽。

妙啊。

若是来日宁宁出了书,他绝对第一个买。

顾昭昭和谢逾像两只气急败坏的火烈鸟,没过多久便双双离开。

宁宁大战告捷,懒懒打了个哈欠,再一睁眼,与不远处的周倚眉撞了视线。

周小姐心如明镜,当然能看出这陌生姑娘是在帮她,望向宁宁的视线里虽然仍有戒备,却显然比之前柔和许多:“多谢。”

“不用。”

宁宁朝她咧嘴笑笑,抬头瞥一眼天边。

不久前还挂在穹顶的太阳,已经不知何时蜷缩到了云层底下。

日晕一层一层往外旋,越来越淡、越来越轻,最终在蓬絮般的云层里,与一道幽谧浅灰悄然相接。

再往旁看,便是翻涌如潮的淡淡墨色。

有风轻佻地拂过来。

快下雨了。

“周小姐。”

宁宁收回视线,笑着对她说:“今天天气不错。”

适合拔剑杀人。

*

“不对不对,各位冷静一点,在周倚眉复仇之前,我们得先弄明白一个事实。”

与周倚眉道别后,宁宁便跟着大部队来到白晔的房间,与另外几人进一步商议后续计划。

屋外的天色果真越来越暗,却并未下雨,仿佛只是有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汁,衬得他们越发做贼心虚。

“如果这儿是现实也就罢了,可它偏偏是处浮屠境。浮屠境什么原理?执念所生。”

白晔看一眼层层乌云,压低声音:“咱们待在这里面,要干的事儿不是行侠仗义,而是替幻境主人解决执念。”

他说话时敛了笑,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要是帮错了人,我们突破浮屠境的难度恐怕要猛增十倍不止——你们觉得,这鬼地方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永归道:“谢逾乃浮屠境主人,周倚眉是他永生伤痕。倘若知晓错付情深,如何能从愧责脱身?没得争,只可能,待在炼妖塔这一层,自我放逐以让心理平衡。”

白晔:“说人话。”

“永归小师傅的意思是,谢逾的执念在于愧疚。”

宁宁摆弄着桌上的圆镜,拖住腮帮子说:“话本子里不都这样写吗?只有在女主角死掉之后,男主人公才终于察觉自己有多么爱她,于是一夜白发,整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唔,大概就是这种剧情。”

白晔冷嗤:“怎么,你不会还相信这些玩意吧?除了话本子里的角色,真有正常人能把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着翘了腿,很有耐心地悠声道:“作为一个男人,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这群兄弟不可能为所谓的白月光守身如玉一辈子,更不会因为那么点后悔和愧疚一蹶不振。花花世界那么大,何苦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这番言论话糙理不糙,白晔猛地往嘴里灌了口水,又补充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的爱惨了那女人,到死都在打光棍,可爱情算什么?只不过是生活里可有可无的调剂品啊!没了它,我照样可以步步高升、家财万贯、饱受万人敬仰——诶嘿,美滋滋儿。”

简而言之,他不觉得谢逾对周倚眉的歉疚能造出如此庞大的幻境,现实不是全员恋爱脑的话本子。

孟诀没反驳,顺着他的意思接话:“不知依白道友所看,这浮屠境的成因是何缘由?”

“我觉得吧,谢逾肯定恨死周倚眉了。”

白晔眼底尽是胜券在握的神采,语速越说越快:“你们想啊,他虽然年少与她相恋,可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这时间一年一年地过,无论多么浓烈的感情,都难免被磨得只剩下一个薄壳——那两人仅仅是这样的交情,而周倚眉非但想要杀他,还将谢逾关进暗无天日的炼妖塔,你们说,这执念够不够重?”

宁宁笑了:“所以你觉得,谢逾想要杀掉周倚眉报仇。”

“对啊!”

白晔应得毫不犹豫:“这不是挺符合他性格吗?睚眦必报的小人。”

“但如果谢逾真想杀她,在这处浮屠境里,他曾有很多动手机会,不必非得等到报仇的这一刻。”

裴寂沉声开口,眼底是化不开的暗色:“他至今没动周倚眉,说明心中尚有温存。”

这两方各有各的理由,也各有各的不合理之处,房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忽然响起宁宁清脆的嗓音:“哇,你们快看!周小姐出发了!”

于是在场几人纷纷侧过头。

宁宁在百花深处的姑娘手里得到过一份视灵,不久前与周倚眉谈话时,顺手将它放在了周小姐肩头。

仙魔大战之时,这玩意儿尚未被研发。因此就算周倚眉察觉到不对劲,也不会对它多么上心,顶多觉得路过了不知名蚊虫,与报仇比起来不值得注意。

“既然咱们讨论不出个所以然,”宁宁指了指面前的圆镜,“不如先看看剧情走向?”

她说罢半垂眼睫,凝神看向镜面上的影子。

身形纤瘦的白衣女子立于门前,仰头望向狂浪翻涌的天际。

紧叠的乌云恍如变幻无常的鬼面,疾风像饕餮吞吃的声音。

的确是个好天气。

周倚眉没做任何准备,不过是将稍显凌乱的发丝重新束起,匆匆洗了把脸,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

顾昭昭在整理带去鸾城的行李时,忽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

她以为那是侍奉于身侧的丫鬟,低着头继续整理:“何事?”

只要熬过今天。

今日一过,待她与谢逾一道前往鸾城,彻底摆脱崇岭这是非之地,她顾昭昭,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魔君之妻。

一想到这四个字,她就止不住嘴角上扬。

其实打从一开始,她从没想过谢逾能有这么大出息,之所以暗自借了小姐的功劳,只因为他生有一张漂亮的脸。

哪怕遍体鳞伤、瘦骨嶙峋,少年的眉眼也能在刹那之间令她面红心跳。

只可惜谢逾对高不可攀的周大小姐情根深种,对她从未生出丝毫兴趣。

充斥整个心口的嫉妒,应该就是自那时而起。

周倚眉拥有女人们渴望的一切,绝美容貌、出色根骨、无懈可击的家世,以及为数众多对她死心塌地的男人。

顾昭昭不甘心。

即便谢逾不喜欢她,她有的是法子叫他上钩。

于是她开始日复一日地编织谎言。

周倚眉心疼谢逾,碍于周家眼线,只能托付身边的侍女为那小奴隶捎去伤药和糕点。

顾昭昭拿着篮子悄悄跑去见他,红着脸告诉满脸戒备的少年:“你别怕,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药膏……你的伤还痛吗?”

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

谢逾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柔和,偶尔会向她喃喃提起,为何周小姐总是对他不冷不热,从未来看他一眼。

后来谢逾向周倚眉提出私奔,顾昭昭毫不犹豫告了密。

周大小姐被囚,谢逾被打得半死不活。

而她走到少年身边,挤出一滴眼泪:“你真傻,周小姐那样的人物,怎会心甘情愿同你离开?就在今早,她还向我嘲讽过你的无能无知……她把一切都告诉老爷,今夜注定不会来了。”

谢逾的两只眼睛都是血红,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顾昭昭继续告诉他:“你走吧,若是来日还记得我,便回来崇岭看看我。”

在那一瞬间,少年眼底的冷漠土崩瓦解,弥漫开浅浅水雾。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谁能想到,谢逾竟会成为魔君呢。

眼看曾经无比骄傲的周倚眉从云端跌落云底,而她一步登天,成为了陪伴在魔君身旁的人,那些滋生多年的妒忌终于烟消云散,顾昭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

只有一点。

谢逾似乎仍对周倚眉旧情未了,哪怕口中说得多么厌恶,可眼睛骗不了人。

等到去往鸾城,她就可以与周大小姐永远说再见了。

顾昭昭心头欢喜,本打算继续收整行李,却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方才进屋的那人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站在门口,不知是否正在看她。

她胸口一跳,仓惶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周倚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