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久以前便对君位有野心,但这份野心已沉陷迷茫之中。
她已经是国君了,想拿回权力也不是不行,她还年轻,而辛归乡他们却在老去,她有信心自己能解决辛归乡他们,但她不明白那样有什么意思。
辛襄子死后,她坐在辛襄子的灵前看着熙熙攘攘就没哪个是真的伤心的公卿贵族们,忍不住思考起一个问题。
她的结局也会如此吗?
会有人发自真心的为她流泪吗?
百年之后会有人记得她吗?
兕子很容易便想到了答案,她会和辛襄子一样,成为新的辛襄子,重复辛襄子的命运,然后人还没埋就已经被所有人给忘到脑后了,都忙着站队与瓜分利益呢。
兕子忽然就觉得自己杀了辛襄子,做了国君真是一件索然无味的事。
她今年才四岁,却已能预见自己未来的人生,真是乏味啊。
之前忙着陵奴的事还不明显,忙完了,闲下来了,这种对未来人生的索然无味的影响便浮现了——
或许很多人的野心不需要目标,或者说他们的野心本身就是目的,但兕子显然不是这类人,当她清晰意识到做国君要变成什么模样时,没有足够的动力她的野心不免无以为继。
于是乎,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包括权力。
整个人仿佛行尸走肉。
没毛病,行尸走肉,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老巫便发现如今的兕子简直就是一团行尸走肉,一点都没了初识时的韧性与坚定。
那个为了能够在外独立生存远离宫廷而咬牙忍受饥寒,一点都不像三四岁的稚童的小家伙似乎随着辛襄子的死去也一同逝去了。
兕子需要一个目标。
只要有目标,老巫相信自己会再见到去岁那个眸子明亮得令人刮目相看的稚童。
可是该给兕子什么目标呢?
兕子做为嗣君,真的很缺乏管教,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孩子是不会有自己的三观的,但兕子太聪明,单是靠着生活中的耳濡目染便有了一套认知雏形,而因为她生活中耳濡目染的对像除了贵族还有奴隶,且后者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因而哪怕是老巫也不是很明白兕子的思维,想找到一个能够让兕子有兴趣且能说服兕子的目标....难。
老巫最终只能每日带着兕子去看陵奴们耕作。
兕子对此有点兴趣,她接触过的东西很杂,但耕作,只远远见过,没亲自上手过。
劳心者制人。
劳力者制于人。
后者从事的都是贱业,耕作自然也是低贱职业之一,一个脑子没问题的贵族是不会操持贱业的,会被整个贵族体系鄙夷。
老巫一个不留神便不见兕子了,找了找发现兕子竟然跑去地里耕作了。
一个贵族亲自下地耕作.....未免荒唐,但难得见到兕子对什么东西有点反应,哪怕这不合礼更有失身份,
“你在做什么?”老巫蹲下来问兕子。
“收获。”
因着时间和土壤气候等因素,陵奴们选择了种植最快能看到收获的作物——牧草。
辛原种植的牧草并非天然的野生牧草,而是辛氏培育优化的草种,自白帝时代辛氏始封君便开始草种的培育,迄今已有两千余年。
如此漫长的岁月,几十代人的心血,辛氏的牧草完全可以自夸是天底下最好的牧草。
优良的牧草,出色的马种,造就了辛氏在兖州北方的强盛。
牧草的生长快,并且收获期很长,春季种下去,等牧草长成后能反复收割到暮秋。
牧草人可以吃,牛马也可以吃。
比起谷米更方便的是,牛马赶到地里就能自己吃,人也一样,不像谷类作物,吃到嘴里之前还得经过若干程序,便是如此,最后吃到口的谷米也是掺着砂粒泥土的内涵丰富的饭食。想吃没有砂砾泥土的饭食也不是不行,但那需要筛选很多遍,氓庶和底层的小贵族讲究不起。
不过这不代表牧草就不需要收割了,相反,牧草更需要收割。
冬季时地里可不长东西,若不在冬季到来之前收割足够的牧草晒干,那牛羊就得饿死了。
不像天气温暖的季节可以食草,冬季时草原上的牧民只能靠羊奶维生——天气太冷,地里不长草。
氓庶收获作物多是用手将作物整株从地里□□,好点的则是用石镰蚌镰。
收获牧草也不例外,因为奴隶没有财产——奴隶自己整个人都还是奴隶主的私产——因而收获都是用手拔。
兕子找了会没找到工具,也学着用手拔,拔了才两株手掌的皮都被磨破了。
兕子又看了看陵奴们,都是生手,但干得比自己好太多了。
老巫拿帕子将兕子的手包扎了下。“你的手太细皮嫩肉了,比不过他们,硬逞能也是无用的。”
兕子拒绝承认是自己太娇气了。“我只是没有刀,给我一把铜刀,我肯定干得比他们更快更好。”
老巫说:“给他们一把刀,他们也仍会比你干得更快更好。”
兕子问:“那为何不给他们刀?有了刀,收获便更多了。”
老巫默了片刻,问:“你不知铜铁的价值?”
兕子对铜铁的价值还真没多少概念。
老巫给兕子补充了下常识,对于氓庶而言,一把铜刀都能当做传家宝了,更别提这些自己都还是别人私产的奴隶,除非主人给,否则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触金属铸造物。
兕子道:“我记得我说过要给他们最大的便利。”
老巫提醒:“可你也说了,头三年收获都是奴隶自己的。”
兕子不解的看着老巫。
老巫解释道:“奴隶主人会给自己的奴隶耕作用的工具是因为奴隶耕作收获的所有都是自己的财产,给奴隶工具提高收获的产量是为了增加自己的财产。”
兕子瞬懂,脸色有些阴沉,仿佛要杀人。
知道如今的兕子心里若想杀人,那是真的会杀人的,老巫赶紧道:“这也不能怪你那些下属,他们再差也是士人家庭出身,不免疏忽一些东西。”
真正的氓庶除非有奇遇,否则是没能力读书识字的,这年头识文断字的基本不是贵族也一定和贵族有关系,哪怕因为求学而花光了家财,曾经也一定是拥有良田奴隶无数的存在。
直白点说便是,兕子用的那些人虽然不论出身还是才华都是末流中的末流,但再末流也都是奴隶主出身,而出身不免影响他们的思维,下意识从奴隶主的利益角度思考问题和处理事情。
兕子叹道:“无怪乎一直不得用。”
哪怕是她,处在三公卿的位置上也绝对不会用这些末流。
臣下最不需要的便是自己的立场,或者说,主公的立场就是自身立场。
不过,再末流也不是一点价值都没有,凑合着暂用吧。
兕子很快就给陵奴们补上了收割用的镰刀,全是铜刀,又快又利,成本自然也不低。
一把铜刀的成本其实不高,哪怕是最底层的贵族,家中也必定有着不少铜器,陵奴们的铜刀成本不低的缘故在于数量,兕子给每一户陵奴都租借了一把铜刀。
单个成本再低,数量上去了,成本很难不暴涨。
老巫很高兴兕子的举动,倒不是因为仁慈,而是有了那么一点生气。
收获时节过去后,兕子遵守承诺宰了二十头羊,煮在陶釜中,水沸之后放进去,没多久便肉香四溢。
陵奴的分组以丘为基础单位的,也就三十户为一组。
干得最好的一组吃肉,次者喝汤,其余组全部围观。
虽然羊肉没加任何调料,只搁了些盐,但不管是吃肉的还是喝汤的都吃得仿佛要将舌头吞下去,围观的也一个劲的吞咽口水,令人疑心吃的莫不是山珍海味。
陪着兕子一起来主持这个奖励大会的老巫看着忍不住同情那些围观的,比吃不上肉喝不到汤更残忍的是别人吃肉喝汤而自己要围观到别人吃完为止。
同情之余又再次对兕子刮目,虽年幼,虽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但兕子的骨子里显然深谙御人之道。
老巫对兕子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仁君。”
兕子反问:“什么是仁?”
老巫想也不想的回答:“施仁政即为仁。”
兕子不以为然:“于贵族而言,我垂拱而治,做个傀儡,任他们摆布,让他们得到更多的利益即为仁政。于氓庶而言,牧牛时缰绳松一些便是仁政。但本质是一样的,只是氓庶拥有得太少,胃口不大罢了。”
可终究是同一种。
兕子似笑非笑:“孤为何要为了填饱别人的胃口而牺牲?”
她没那么伟大。
老巫问:“既如此你如今在做的是什么?”
兕子默然须臾,说:“不忍见他们死,举手之劳。”
老巫无语道:“若天下贵族有你的这种想法,天底下怕是再无人相食之景。”
兕子闻言看老巫的眼神更无语,仿佛看弱智。
老巫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你这是什么意思?”
兕子问:“你觉得天下贵族可能都有我的这种想法?”
当然不可能。
老巫一时无言。
兕子道:“看来你自己也知道那是白日做梦。”
老巫只能尴尬:“人心不古。”古早的时候人族可没腐朽成如今这般模样。
兕子不懂怎么个人心不古,也不在意。(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