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筝摇头。“这些东西最大的价值不是垄断以牟利,而是推广开来,不过我走神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君离道。
“没什么不方便的。”辛筝看着长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道。“我只是在思考思想为什么是一个文明发展中最重要的东西,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现在想明白了。”
君离不是很懂辛筝想表达什么,思想怎么和文明扯上关系了,又想明白了什么,很有好学不倦精神的不懂就问。“为什么?”
“因为效率。”辛筝回答。
君离怔了下,继续问:“效率是什么意思?”
没听说过这个词。
“效率是一个人的一段时间里干的活。”想了想,辛筝举了个例子。“就好比同样是批公文,一个时辰里我批完的公文的数量是你的三倍,这意味着我的效率是你的三倍。”
君离懂了。“那效率和文明又有什么联系?”
“我回蒲阪之前去见了一个人,问了她一个问题,文明的发展最重要的是什么,她给我的回答是思想。”辛筝道。“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何思想是最重要的,仅仅是因为海纳百川的包容?方才,我突然反应过来,海纳百川不是思想的目的,而是对待思想的态度。”
君离思考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想说,思想真正的作用是提高效率?”
辛筝闻言不由一笑。“对,就是这个意思。”
君离不懂。“为何?”
“望舒,她很聪明,和青婧一样聪明,当然,这是我的感觉,青婧对我说的是,望舒比她更聪明。”辛筝一边说一边将君离的坐姿调整了下,方便自己靠得更舒服。“我现在意识到青婧说的是对的,望舒很聪明,不同于青婧的专而精,她是博而精。什么都有涉猎并不可怕,很多天才都涉猎广泛,但什么都涉猎并且什么都精就很可怕了。”
“那是聪明得有些可怕了。”君离道。
人族庞大的人口基数上,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天才一点都不少,可博且精的案例,整个元洲已知的历史上只有两个案例:经纶,以及在帝国历史上被抹去了记载的巫女若愚。
“但她大部分精力都耗在了报仇和内心纠结上了,再加上她一直以来做的所有事表现出来的能力,我都没意识到这点。”辛筝道。“很长时间我都觉得,她不如青婧。但事实上是青婧不如她,只是,青婧不管做什么都充满了热情与积极性,哪怕十分的能力,也会因为热情与积极还有她做事时的聚精会神而发挥出二十分的水平。望舒却截然相反,她做一件事,十分的能力能达到八分的水平就不错了。”
君离问:“因为她不热情不积极?”
辛筝点头。“她杀人是为了报仇,但仇恨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或许有的人会因为痛苦而爆发出更强大的潜力,但望舒显然不在此列,她反过来了。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杀死仇人对她而言太没难度,难度低,再加上内心的痛苦,自然影响能力的发挥。她救人是出于善良出于道德,不图任何回报,虽然智慧生物能通过帮助别人来获得自我满足,但望舒太聪明,她的聪明让她明白她救不了任何人,所有的帮助都不过是苟延残喘,没什么好自我满足的。说实话,我很佩服她,明知道自己救不了任何人,出于善良而帮助别人时发挥出的水平居然比复仇时发挥的水平还高。”
饶是辛筝见多识广,也委实没见过这么骨骼清奇的奇女子。
君离亦无言,人能活到这个境界,也是一种能耐。
太过清醒,很多时候也不是好事。
清醒的同时还能保持理智,更稀奇了。
“哪怕是驱使着芸芸众生的利。”辛筝由衷叹道。“她不爱钱不爱权,哪怕是为了帝国,她有奴隶血统,毫无生而为人族的自觉与认知,天下兴亡,与她无干。”
“但她是巫女。”君离道。“巫女接受着帝国最好的教育,哪怕是大国的储君能够得到的教育资源也不如她。”
因为连山果的缘故,他对巫宗有不少了解。
每一位巫女的教育资源折算成钱粮的话,足以买下人族任何一个大国。
“很可惜,玉宫倾帝国之力提供给她的良好教育也没能掰回她童年时形成的自我认知。”辛筝面无表情道。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用一生去治愈。”君离道,这是连山城时一位长辈教他的,若一个人的三观认知是一栋房子的话,那么童年便是这栋打地基的时候,地基打歪了,房子盖好后要用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时间和精力去调整,甚至于,大部分人都没法将房子给掰正。
辛筝赞同的点头。“但个人童年的不幸治不好也不过是当事人一个人的悲剧,巫女童年的不幸却是会祸延万万人的悲剧。但凡那俩有一个三观正常,能够履行巫女责任的,帝国现在都不至于这般风雨飘摇。”
不论是望舒还是青婧都在加快帝国死亡的事业上重重推了一把。
“青婧的三观扭曲在于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辛筝充满无奈的道。
了解到青婧的读心能力,她也没法说青婧的三观扭曲是天性跟脚有毛病,不管是谁有这样的能力,都只有疯狂一个结果。青婧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她没疯,至于丧心病狂突破人性下限的人/体实验问题,她唯一的罪不是用活人做实验,而是收集实验材料收集到贵族头上了,若她一直都用奴隶和氓庶做实验,那毫无疑问:青婧无罪。
这个问题继续深究下去不免会向着世道和青婧究竟是谁疯了的方向狂奔,而一旦脑子往这个方向狂奔,不管本来疯没疯免不了发疯。
“而望舒,她的三观扭曲,同样来自于世道的恶意。”辛筝无意识的捻着羊角手串,羊角珠子捻动的细微声音非常的规律,也非常的快。“奴隶是牲畜,考虑到牛羊比奴隶更值钱,奴隶的本质是一种中下等的家畜。不同于寻常家畜的是,奴隶是可以和人生下后代的,一般情况下,家畜的后代也是后代。但也有不少情况,牲畜和人生下的子嗣是人,但即便被承认,可以做为人活着,牲畜的血统也会让奴子这种混血后代低人一等。一个有牲畜血统的奴子,哪怕家财万贯,甚至是贵族,也只能往低了寻找般配的婚事,大概率还是会被嫌弃。”
君离无意识的皱眉。
感觉到君离的变化,辛筝完全无视,继续道:“望舒很聪明,这份聪明让她比大部分奴子更早的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同于大部分意识到自己连个玩意都不是却偏不甘心,不择手段往上爬要做一个人的奴子,她很从容很坦然的接受了自己的身份。这本没什么,不过是她没有生而为人的自觉与认知,觉得帝国兴衰荣辱与她无关,实际上也的确与一介奴子无关。但当她有着不逊于青婧的才华,以及巫女的身份后,她的自我认知便成了灾难。对于帮助帝国,让帝国更好,她完全没有积极性,十分的能力能发挥出三分都是她的节操过人。”
辛筝道:“但现在,她的积极性开始爆发出来了。”
君离想了想,问:“你怎么做到的?”
辛筝回道:“废奴。”
她原以为望舒的积极性来自于自己允诺为赫胥报仇,但方才思考了很久发现时间对不上,约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望舒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发明东西不是出于善良想救人便是被她催着,主观积极性始终如一。
望舒的变化是从她带着冀州流民往辛国迁徙开始的。
是什么改变了她?
冀州流民?
辛筝相信,比起那些三观不同的流民,盗趾当年带领的奴隶军和望舒绝对更有共鸣,也更能改变望舒。
辛筝研究过望舒在玉宫时的很多情报,能够判断出她遇到盗趾后改变了很多。
不是流民,那就是辛国了。
辛国有什么?
为什么是辛国?
辛国有什么别的地方没有的?
辛筝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两个字:废奴。
“九方燮告诉我,盗趾的悲剧在于,不做奴隶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自己不做奴隶,另一种是没有奴隶。大部分人都渴望前者,望舒幼年时对自身身份的接受,我怀疑她是潜意识里明白,奴隶哪怕做了奴隶主,也只是去掉了身上的奴印,心里的奴印仍旧在,挣扎也是白费功夫,索性不挣扎了。”辛筝叹道。
这话题太沉重了,君离沉默了须臾,问:“那要怎么去掉奴印?”
辛筝道:“没有奴隶,每个人都是人,不论血统如何,众生,生而为人。只有当帝国属于每个人时,每个人才会努力为它付出。可帝国不属于自己,别人怎么着我不知道,但若是我,不属于我就和我无关,皮鞭可以驱使我的身体劳作,为帝国创造财富,但我的精神上必定是无比消极的。”
君离道:“思想会提高人为文明创造价值时的精神积极性,而精神的消极与积极对人的效率影响很大。”
辛筝点头。“所以,思想是文明最重要的东西,因为它能提高效率。而文明的正义不是善良,不是邪恶,不是高尚,不是卑劣,是更高的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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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婧和望舒,是一个积极过头,一个消极过头。而不管是积极还是消极,这俩的能力和身份都决定了她俩能直接间接的害死千万人。
而这俩已经做到了。
青婧为了收集材料当灾难君王时直接间接害死的人不下千万。
望舒造成的伤害比青婧更隐性一点,但危害不下前者,国家领导人带头给帝国掘墓,帝国本来就苟延残喘的国祚被她有意无意的捅了不止一刀。
最无奈的大概就是,这俩所造成的破坏不是因为她们的三观多丧心病狂,而是她们的三观太正。这俩的三观其实都正得不能再正,真正三观不正的是想废奴的辛筝。
青婧生下来就是公主,万民皆蝼蚁草芥是她从出生起就耳濡目染的认知,望舒的父母对她很好,也很用心的教导她,但她不可能只和自己的父母接触,总要和别人打交道的,牙牙学语的婴孩会通过观察周围人对自己的看法,最终慢慢形成最初的自我认知。而她得到的反馈和青婧相反,青婧感觉到的都是你高贵尊贵,你最贵,只有你是人,旁人都是蝼蚁,望舒则是:你比别人低等。
望舒没有被世道洗脑,她不认为自己比那些脑子不如自己的人笨蛋低等,也没有黑化到觉得世人脑子不如自己,所以世人才是低等的,自己是高贵的,但这样充满迷惘不认可世俗的她也注定融不进世俗。
这俩最大的错误就是带着人的三观成为了帝国至高权柄的掌控者与继承人,玉宫和先巫女都很努力的掰正她俩的三观,但这世上最难的事情便是改变一个人已经成形了的三观。
于是乎,个人的悲剧变成了万万人的悲剧。(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