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人,还在昏睡着。
此时的她虽然面容苍白憔悴,但眉目安详平静,就仿佛换了一个人般。
五年前从生死线上救回自己的,是这个人。
在他身上种下剧毒,让他倍受毒性折磨的,是这个人。
这五年来,他对于她,根本谈不上什么爱恨,他们之间之所以有关系,也仅是因为某些利益的驱使。
她利用了他,而他,也利用了她。
可谁又曾想到,这个人竟会是他的亲生母亲。
凄恻一笑,他不自觉得伸出了手,似想触碰床上那人平静的容颜,却僵滞地停在了半空。
这一刻的平静与安详,是他所期盼的。
从懂事时起,他就一直期盼着母亲能对自己露出这样安详平静的表情,然而等待他的,却永远都是无情的怒骂和责打。
那时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要这样对他,如今,他明白了,躺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才是他的生母,他并不是孤苦无依,他甚至还多了一个兄长。
可他不愿认,也不敢认。
因为他的手上沾满了亲生父亲的鲜血。
他害怕母亲,再一次对自己露出怨怼的表情。
也许让这一切从此成为秘密,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停滞的手,终于还是伸了过去,但只是拉紧了她身上的锦被。
“娘——”
他低声地轻唤,黑眸里藏着极深的痛楚与挣扎。
他知道她是听不到的。
可他还是想这样唤她。
最后一次。
“谢临——”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轻唤。
他转头的同时,敛去了眼眸里的复杂与沉痛。
“紫妍,药好了么?”
“嗯。”叶紫妍端着刚刚熬好的汤药走了过来,“我来喂她喝吧,你去休息一下。”
“好。”
谢临也不拒绝,只是起身默默地坐到了另一旁。
叶紫妍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一时之间,千言万语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在心底暗叹了口气,然后将林如月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胸前,一口口地喂药。
房间里,烛火摇曳,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苍白而疲倦的。
谢临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叶紫妍给林如月喂药,目光丝毫也未曾离开过,就仿佛要将林如月的容颜深深地烙进心头,成为记忆里那无法抹杀的一部分。
叶紫妍怀着复杂的心情,将所有的药给林如月喂完,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谢临,你不要担心。林夫人已经没事了。”
叶紫妍抬起头,眼眸里忧虑始终未曾散去。
比起躺在床榻上的林如月和萧远,她更加担心的,是眼前这个始终没有倒下的人。
他分明已是油尽灯枯,他分明已是气力殆尽了,可他还是苦苦地支撑着。
连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在支撑着他?
此时此刻,她倒宁愿……他不要这样苦撑。
将林如月小心地放置回床榻上,她走到谢临面前,将他冰冷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手心裏。
“要不要去休息下?回房躺一下也好。”
谢临轻摇了摇头,“我躺一下,就起不来了。”
他的眼神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却如同一把刀深深刺进了叶紫妍的心房,鲜血淋漓。
叶紫妍动了动唇,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眼角微热,似有泪水要滑落,她连忙别开了脸,哽声问道:“你真的决定这么做了?”
“嗯。”谢临点头,幽沉的眸光望向叶紫妍,“紫妍,你会恨我么?”
叶紫妍深吸了口气,将脸转了回来。
“这一次,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谢谢。”谢临脸上的神色微松。
“但是谢临——”叶紫妍忽然蹲下了身子,伸开双臂揽住了那削瘦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了他的胸膛,“你得答应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也不能反对。”
谢临微怔,想拒绝,但最终还是轻“嗯”了一声。
叶紫妍终于笑了。
“我说过的,碧落黄泉,我都随你。”
谢临沉默,目光却看向了案桌上静静躺着的那本医书。
那是林如月昏倒前,手上一直抓着的医书。
那本医书承载了所有人的希望。
当然,不包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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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亮了。
今日总算没有下雪,明媚的阳光下,积雪散出了一层柔和淡淡的光芒。
叶紫妍从萧远的房间走出来时,就看见不远处的梅花树下,谢临正坐在那里,眺目远望,苍白的面容上一片安详宁和,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天光下的他,是如此地平静淡然,竟让叶紫妍莫名地产生了些许恍惚感,不敢再靠近一步。
总觉得,她只要再往前靠近一点,眼前这个人就会随风消逝,再也看不到,再也找不到了。
微握了握手心,她强压下不安的心情,朝他走去。
“怎么不去休息一下?”
谢临轻摇了摇头,侧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身后萧远的房间,“他怎样了?”
“没事了。”
“那就好。”谢临轻锁的眉宇终于略微松了几分,似乎犹豫了一下,他才又问道:“那——她呢?”
叶紫妍自然知道,谢临问的是谁。
“明日应该会醒了。你不用担心。”
“嗯。”谢临轻点了点头。
叶紫妍原本想笑,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挤不出那丝笑颜,“你真的不去休息一下吗?你已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谢临抬眸深深看了眼叶紫妍,竟笑了。
那笑意很轻,也很温柔,却如同针般刺进叶紫妍的心底。
“我不想睡。”
谢临伸手握住了叶紫妍的手。
他手上的冰冷一分分地渗进叶紫妍的心头,比刀割还要疼痛。
“紫妍,谢谢你不恨我。”
他淡淡地笑着,淡淡地说着,言语里竟带着几分满足。
叶紫妍强压下心头的酸涩,假意轻哼一声,“谁说我不恨你?”
谢临微怔。
叶紫妍在谢临身边坐了下来,将头依在他的肩上,轻轻合上眼帘。
“可是谢临,我更恨我自己。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却只能在你旁边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真的恨自己。
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恨自己的力不从心。
她一直想为他分担些什么,承受些什么,可到头来,她能做的,就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而已。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谢临伸手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真的。”
叶紫妍感到眼角微湿,她睁开了眼睛,反手握住谢临冰冷的手,十指交握。
此时此刻,一切的言语都已成了多余。
时间在安静地依偎中渡过,一切是那么的温馨与平静,谢临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真的很满足了。
哪怕下一刻,他就这样死去。
他也真的足够了。
忽然,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冷风,谢临不由掩唇低咳了两声。
叶紫妍连忙睁开了眼睛,担忧地看着他,“谢临,我们还是进去吧。”
“我想再多坐一会儿。”
叶紫妍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一脸坚持,只能无奈地叹道:“那好吧,我去帮你拿件裘衣。”
“好。”
谢临也没有拒绝,微笑着目送她离去。
当她的身影一离开视线,谢临就再也忍不住死死地伸手捂住唇,压抑地闷声咳嗽着。
他感觉到了口中的腥味,却不敢咳出声,他怕叶紫妍担心。
好不容易,他强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疼痛,才低低地唤了一声:“月,我知道你回来了。”
一道黑影闪身而出,单膝跪下。
“公子,属下回来晚了。”
紫月那双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里写满了担心。
谢临又咳了两声,“商洛和冷鸿风他们如何了?”
“属下功力不及冷堂主,被甩下了。属下没能完成任务,请公子责罚。”
紫月原本奉命一路跟踪冷鸿风,继续追查他与商洛之事,谁知半途还是被冷鸿风发现,紫月只能铩羽而归。
“起来吧。”谢临让紫月起身,淡淡一笑,“我早已不是沧风楼的楼主,你也不用以属下自称。”
“公子——”
紫月诧异地看着谢临。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谢临这样笑,这样真正的,甚至带着些许温柔的笑容。
“紫月,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公子有何吩咐?”
“帮我带封信给苍云。”
谢临掏出了书信递给紫月。
“好。”紫月接过。
“你将信带给苍云之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紫月一怔,“公子——”
在整个沧风楼,谢临除了她,就只有跟苍云最亲近。
可如今,公子竟叫他们都不要回来了。
“公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身体——”
那时她之所以能安心奉命去追踪冷鸿风,就是因为有林如月,萧远和叶紫妍在谢临身边,而如今,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
谢临轻摇了摇头,重新合上了眼帘,眉宇间也恢复了昔日的冷漠之色。
紫月紧紧盯了他半晌,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咬唇退了两步。
“公子保重。”
她了解谢临,知道他所决定的事,谁也不能改变。
紧紧捏着那封信,紫月最后看了一眼谢临,转身飞奔离去。
谢临似乎已是倦极,一直闭着双目,连动也未动,直到肩头一热,多了一份温暖。
他睁开了眼睛,看了眼肩头刚披上的裘衣,唇角轻扬。
“其实你很在乎他们是么?”
叶紫妍轻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不止是他们,甚至连冷鸿风还有商洛——”
叶紫妍的话却被打断,“紫妍,我不是萧远。”
“嗯,我知道。”
叶紫妍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他确实不是萧远,他的外表看起来远比萧远冷漠,远比萧远无情,可他孤独寂寞的内心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他若不在意冷鸿风和商洛,就不会让苍云紫月一路追踪。
他若不在乎苍云和紫月,就不会在信中安排好了一切。
——谢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呢?
叶紫妍在心底低声自问。
她不敢问出口,更不愿问出口。
萧大哥是不会再有事了,可谢临却放弃了自己最后的希望。
林如月找的那本医书,确实记载了救治萧远的方法,只不过,需要以另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取。
当初林如月是想以自身换萧远之命,但谢临又怎会让她这么做?
毕竟一个是他的兄长,一个是他的母亲。
所以,他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
叶紫妍不知道,到了此时此刻,谢临心中是否还有遗憾?
但她却有。
她不甘心。
她不甘谢临一直没有得到的东西,一直以来渴望得到的东西……直到生命既将走到尽头都没有得到。
哪怕只有一刻。
一刻也好。
“远儿——”
原本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打了开来,伴随着凄厉的呼喊声,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从裏面冲了出来。
是林如月。
谢临霍然起身,可这一下起得太猛,眼前一黑,差点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