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差矣。”一声带着稚声的清脆嗓音在门外响起,语气温和却极其坚定。
室内正笑成一团的众人都有些讶然,不由得都停住了笑容,不约而同的看着门外。典满带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正是那个小王先生,王肃王子雍。他中等身材,尚不满七尺,身体有些单薄,面皮白净,细长的眉,眼睛大而有神,湛然有光。他在屋内众人的脸上扫了一眼,一下子就定在了曹冲的脸上,谦逊而带着些矜持的拱手行礼:“东海王肃,拜见镇南将军。”
曹冲偏着身子歪着头,看了一眼王肃,扑哧一声笑了,他放下手中的象牙筷子,伸手示意了一下:“免礼,坐吧,尝尝这裏的新茶和点心。”
“谢将军。”王肃略躬了躬身子,小步走到虎士新搬来的案前,又施了一礼,这才敛着衣摆坐好,双手举起茶杯,先到鼻端嗅了一下,然后嘬了一口,略品了品茶,放下杯子,左手挽着袖子,右手拿起筷子在桌上轻轻的顿了顿,小心的去夹蒸屉里的汤包。
汤包中全是肉汤,晃悠悠的着不得力,王肃试了两下,却没提起粘在蒸屉上的汤包。他感觉不太好用力,不免有些尴尬,抬眼看了一眼正看着他的曹冲等人,脸上有些微红,手下加了把力,没想到没控制住力道,汤包一下子裂开了,溅出的几点汤汁落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王肃连忙放下筷子,伸手拿起桌上的布去擦,汤汁早就吸尽了,哪里还能擦得干净。
曹冲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手忙脚乱的王肃面前,弯下腰伸手拿起他桌上的筷子,轻轻的夹住蒸屉中另一只汤包略微晃了晃,轻轻巧巧的提起来,汤包坠成一个圆球,透过几乎半透明的面皮,隐约能看到裏面摇晃的汤汁。曹冲笑着将汤包放在王肃面前的碟子里,王肃怔怔地看了他一眼,连忙膝行侧移了两步,伏地不起:“多谢将军,王肃不敢当。”
曹冲嘴角一挑,直起身子看着匍匐在面前的王肃,却没有叫他起来,而是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直看得刘琮和蔡瑁莫名其妙,就连旁边的荀文倩等人半天没有听到声音也觉得有些不解。孙尚香扭过身子,探出头看了一眼,见王肃匍匐在曹冲面前不动,曹冲却是直挺挺的站着,昂着头,眼睛从鼻尖掠过,看着王肃的后脖,不禁吃了一惊,以为曹冲因为王肃刚才那句话动了杀意,连忙向荀文倩招了招手,示意她们来看。
荀文倩和蔡玑见孙尚香神秘中带着一丝紧张,都有些好奇,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有些不解曹冲用意。
王肃趴在地上,感受着曹冲的目光在自己脖子上形成的威压,额头沁出微汗来。这时他有些后悔自己来的时候没让父亲陪着来,总觉得曹冲虽然好称是天才儿童,虽然是大汉丞相的爱子,但丞相既不以经学见长,这位少年将军的先生蔡大家也是个女流之辈,学问固然不错,却未必教得出如自己一般精通今古文经学且有一己之见的学生,因此他才大胆的随着典满来见曹冲,并在见曹冲之前就来了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想搏个头彩。却不料曹冲先是很和善的态度给他夹了个汤包,然后又在他遵照礼节避席表示尊敬的时候,用一种很不和善的威势镇住了他那颗躁动的心。他看不到曹冲的脸,只能看到曹冲的两只脚,两只脚上穿的是战靴,很简单实用的式样,做工却很精细,靴头各绣了一只斑瓓虎头,面目狰狞,似乎在向他发出狞笑。
他不可能杀我的,我爹是东海王朗,是他请来的名士,他不能无由无故的杀我的。一丝挣扎在王肃的脑海里无力的回响着。
“子雍,抬起头来。”王肃听到了曹冲淡淡的声音,如闻纶巾,憋了好久的一口气终于轻轻地吐了出来,他努力的压抑着心头的那一丝悸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曹冲那张平静而俊俏的脸,这张脸跟他一样的年轻,不过和他不同的是,曹冲眉语之间透着他不具备的一丝成熟和莫名的忧虑。
“谢……将军。”王肃一字一顿地说道。
“回席上去吧。”曹冲淡淡一笑,伸手示意了一下:“汤包凉了,味道可就差了。”
王肃不敢再装酷,连忙拿起筷子在面前的小碟中夹起包子送到嘴中,牙齿刚咬破面皮,鲜美的浓汤就流了他一嘴,从嘴角也沁出一滴。王肃连忙拿起旁边的手巾掩住嘴角,顾不得多品,三两品就将汤包咽了下去。
“子雍如此匆忙,可尝出味道来了?”曹冲回到座位上,慢条斯理的夹起一只汤包,凑到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嘴一吸,先将浓汤吸进口中,然后有条不紊的扒开面皮,夹出其中的肉馅送到嘴裏,慢慢的嚼着,最后才已经吸空的面皮送到嘴裏,一切都斯文得很,丝毫没有王肃那样的狼狈。
王肃看了,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正要低头,曹冲笑道:“子雍读过孟子吧?”
一提到学问,王肃立刻有了精气神,他矜持的笑了一声:“孟子自然是读过的。肃生于患难,长于颠沛,然学问须臾不敢忘,从记事起就在父亲膝下读书,论语、孟子都是入门的科目。”
刘琮闻言不禁一笑,小子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口气却是极大,仓舒问他有没有读过孟子,他却放言孟子不过是入门的科目,显然是觉得仓舒这话问得有些不着调,不知仓舒会如何回答。他看了一眼曹冲,却见曹冲面色平静,并无一丝怒气,只是无声的一笑:“那么算来,子雍读孟子已过十载。”
王肃似谦逊实自负的一拱手:“将军过奖。”
“那子雍一定知道孟子的‘威武不能屈’了?”曹冲放下手中的象牙箸,伸手拿过毛巾,一边擦着手一边似乎很随意地问道。
王肃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他几乎有些恼怒的想站起来,却又觉得心虚。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可他号称读孟子十几年,却在曹冲一视之下完全失去了方寸,显然离大丈夫的距离实在太远,而曹冲当着面说出来,实在让他有些难堪。他涨红着脸,直起身子看着曹冲,咬紧了牙关,就差起身夺门而去。
“其实也不能怪子雍,真正能称得上大丈夫的,古往今来也没几个。细说起来,只怕孔圣人也未必当得起这个大丈夫,子雍又何必气恼。”曹冲展颜而笑,又对王肃摆摆说道:“刚才子雍可从我夹汤包的时候想到什么圣人的教诲吗?”
王肃被他说儒家的祖师爷孔子也未必称得上大丈夫的说法搞得很不快,现在又听曹冲问这么个稀奇古怪的问题,更是不快,他暗自哼了一声:“圣人云,举止之间无违仁,将军可是指此吗?”
曹冲哈哈大笑,他一边笑着一边摇手道:“子雍,圣人是说过,一日克己复礼,斯仁矣。不过,我可没想到那么深远,我只是想说,过犹不及。夹一个汤包如此,做事也是如此,治国更是哪些。”
王肃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景,忽然之间有些触动,他一时将不快暂且扔在一边,迟疑着问了一句:“还请将军明言。”
曹冲见他态度好了不少,呵呵一笑,他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翠绿茶汤上的茶叶,惬意的呷了一口清香的茶水,这才侃侃而谈:“圣人论事或以道,或以德,然而都不离一个基本点,先讲其心。春秋决狱,即以心断案,子雍家学渊源,这点自然无须我来饶舌。只是圣人所讲的道也好,德也好,都是至善至美的境界,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孔子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以他的修养都要到七十岁,那普天之下,后世儒生,又有谁敢说自己是道德之人?这些标准都太高了,所以孔子没后七百年来,能称得上圣人的,实际上没有一个。不知子雍以为如何?”
王肃张口结舌,他几乎脱口而出就要反对,说某某人、某某人都是符合道德规范的,可一想孔子都要七十岁才自称达到了境界,那些儒家的门生,又如何敢说自己比孔子牛逼,没到七十就做到了道德完美?对他来说,哪个敢自称超过孔子,那都是大逆不道,比自称天子还更大逆不道的,可真要如此说,这儒家几百年人,岂不是一个成功的案例都没有?而如果儒家真是七百年没出一个合格的产品,他还有什么立于世上的理由?
王肃额头沁出了一颗颗汗珠,他正式感到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师法束缚所在。正是先师那一句话,将自己套了进去,让人明知曹冲在胡搅蛮缠,却无言以对,只有在承认儒家的道德规范实在高得离谱和承认孔子是在胡说之间选择一个。
“这……”王肃满腔的热血顿时化作一盆冷水,他张了几次嘴,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曹冲笑了笑,又接着说道:“所以我不敢说夹个汤包就能体现仁,想告诉子雍,只不过是过犹不及而已。夹汤包如此,做人做事亦是如此,治国治军,当然更是如此。”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道:“子思云圣人之道中庸在已,不偏谓之中,不易为之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不过何所谓中,何所谓庸,却是个令人挠头的尺度。子雍少年英才,通古今经文,正是可继郑康成之后的一代大师,何必学那井中之蛙,局限于那些文字之中呢。不如跳出经典看经典,站在高山之巅,俯观芸芸众生。”
王肃眼前一亮,他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努力的方向,近来觉得苦恼的问题一下子迎刃而解,他愣了一下,又觉得有些疑惑,眉毛一会儿皱起,一会儿又散开,脸色变幻不停,一时之间竟将曹冲等人忘了,自顾自的在那儿想开了问题。
曹冲也不催他,和刘琮等人相视一笑,举起茶杯示意了一下,痛快地喝了一大口。以从蒋干那里学来的一点狡辩之术,加上记忆中后世对儒家弊端的一点印象,他一下子将年龄相当的经学天才王肃拿下,这份成就感不亚于不久前在阆中城外一举擒获以刘璋为首的益州大小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