浛洸云水间酒楼,二楼临江雅间里,一桌人正一边吃喝,一边盯着喧嚣的江面。之前几乎堵塞了江面的船队消失大半,只有几列船队靠在木栅门前,隐约能听到呼喝叫骂之声,状况正是剑拔弩张。“正所谓,前人打狗,后人吃肉,哈哈……”一人畅快地笑着。“之前还得浛洸厂上供,现在竟然可以省了。那个姓彭的倒是搏了一场,把蒋赞那样的狠人都压住,可胃口偏生太大,牵着一群小商人,就想找咱们收钱?做梦!”另一人弹着手指,神色颇为不屑。“听说那彭先仲背后是什么李半县,就是这英德的地头蛇,还是谨慎一些好。”还有人皱眉说道,瞧他正轻敲桌面的指节间戴着一枚硕大出奇的戒指,其他人不经意间挥手,也能见到这东西,商道之人都该看得出,这是商号印子戒,在座的都是大商号的掌柜级人物。“李半县,半县?那算个什么东西,半省都不怕!先不说我春晖行的东家可是内务府的爷儿,诸位身后不是部堂就是督抚,再往上攀,阿哥们都能说上话,他算哪根葱!?是吧,韩掌柜?”那不屑之人问着敲桌之人,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声赞同。“陈掌柜,咱们是做生意,不是拼刀枪,东家可不喜咱们太出格。江南的张元隆是什么下场,你们也看见了。背后的噶礼可是两江总督,万岁爷的奶兄弟!张伯行说杀就杀了,噶礼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认栽,连万岁爷都护不住。国局面前,谁大谁小可没个准。”那韩掌柜面带忧色说着,听江面喧嚣声越来越大,他又补了一句:“还是照着之前的规矩,送上一份过江钱吧。”“怎么也不能让那姓彭的土商人骑在咱们身上……”那陈掌柜却是不为所动。“不是那彭先仲,此事该是李半县一手谋划的,这李半县……不简单。”另一个人出了声,众人都看过去,拱手称于掌柜,请他再说下去。“我在湖南已有耳闻,这浛洸之势,并非此前那彭先仲一时而就,而是有渊源的。半年前,英德杨春作乱,杀了这里的委员和不少书吏,之后就是那个叫李肆的弱冠少年,挟着黑白两道的势头,将这里的书吏压住,帮着彭家往湖南销他的琉璃货。那段时间书吏巡役们特别老实,咱们还沾了他的光。”于掌柜悠悠说道,像是品酒一般地在品着人。“蒋赞一来,这李肆就缩了回去,原本还以为他真是避蒋赞锋芒,却没想到,书吏受压半年,再被蒋赞逼迫,激得在过江商众身上下足了功夫,才闹出了千人冲关的祸事。接着彭先仲跳了出来,拿出一份条款详尽的关会章程,纠合商众压服了蒋赞,这里面的关节,一想即通。”于掌柜目光闪烁,沉声道:“这分明是那李肆以退为进,推压造势所为!你们可千万不能小视了他!此人年纪虽轻,所求却……”话没说完,远处江面上陡然响起蓬蓬爆响,扭头看去,正见几团青烟从一艘大沙船上冉冉升起。“求什么也得看鸟枪答不答应!帮我护船的可是湖南抚标的兵!要不是官船忙不过来,怎么也不得在这浛洸小关被人拦住。”陈掌柜舒了口气,朝着大家挥手:“来来,吃咱们的!估摸着船要过了,这些广东蛮子,难不成还敢作乱!?”其他掌柜都笑着动起了手,那韩掌柜和于掌柜对视一眼,微微耸肩,却也没再当大事,正要举筷,一人忽然出现在这雅间门外。“诸位好兴致啊,我彭先仲可是来晚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风度儒雅,不像是个商人,他这一报名,在场十多位掌柜都楞了一下。“彭家的,你可是来求汤药费么?别担心,死伤抚恤,都算我的,开下单子来,以后可要瞧清楚我春晖堂的旗号喽,我船上的兵爷脾气真有些不好。”陈掌柜很大气地开口,其他人都看了过来,韩于二位还饶有意味地看着彭先仲,等着这个在连江声名鹊起的新秀如何应对。“春晖堂的陈掌柜?哎呀……就是为这事来的,可得赶紧让你船上的人停手,不然事情就麻烦了。”彭先仲语气仓皇,脸色却没变,很有些怪异。“开门就停手,这道理小儿都该知道,要怕你纠合的那些人出事,就手脚利索点。”陈掌柜冷笑出声。“出事?当然了,你的人再不停手,可真要出事了。”彭先仲叹气摇头,身后跟着的一人消失了。他这话味道不对,掌柜们正在品,却听一阵蓬蓬排枪声响起,竟是十多响汇成了一响,顿时惊飞了一江的水鸟。“这些兔崽子,怎么带了这么多鸟枪出来……”那陈掌柜一边唠叨一边扭头,却正好撞上又一阵排枪,白烟自江边升腾而起,拉成了长长一线。不但陈掌柜呆住,其他掌柜也都瞪圆了眼睛,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这幕景象。“唉……果然出事了……”彭先仲的唉叹声从众人背后幽幽传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却是一声如雷的轰鸣炸响,一条水柱在江中哗啦腾升,似乎那江水也浇到了雅间里,掌柜们的身子全都僵住。“这……这是……”好一阵,陈掌柜才哆嗦着开了口。“这是警告,下一炮可就要直接轰船了。”比彭先仲还年轻的嗓音伴着噔噔铁钉踏地声响起,彭先仲退让一侧,将一人身影现了出来。十八九岁年纪,眉清目秀,可沉凝目光却不似弱冠之年,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沉。他扫视着众人,一股既柔和又窒重的奇妙威压也跟着弥散而出。“李半……”“李肆?”那韩于二掌柜放轻了气息同声问道。“你就是李半县!?你可知这……这是造反!”陈掌柜眨巴着眼睛清醒过来,眼前这李肆,居然敢对着他的船开枪开炮!?“我李肆只是浛洸刘巡检手下的一名小兵,来这是向……哦,陈掌柜通告。”李肆扯着再虚伪不过的身份,由彭先仲附耳说了这人来历,再看向那个陈掌柜。“你的船载运禁械,阻差抗税,从现在起,人船都要扣下,刚才鸟枪伤人,更是重罪!你就赶在入监前写好最后的家书吧!”李肆的沉喝,让那陈掌柜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定下心神。“别……别跟我扯这官面文章,我船上有兵有枪,这可是历来的规矩!”规矩二字出口,李肆嘿嘿笑了。“你要说规矩!?这里是英德!我李肆说的话,就是规矩!”不必再纠缠什么船什么兵什么背景,掌柜们面面相觑,都明白这“规矩”,就是江湖规矩。现在李肆掌了这浛洸厂,那就是拦江恶霸,谁他都要啃一口肉下来。掌柜们身后东家里的确有皇商和官商,可他们掌柜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需要动用上层的关系,也就没什么存在的价值了。再说上层是不是真有心为这点小事出手,事情还得两说。“陈掌柜……势头变了,大家平心静气坐下来谈嘛。”韩掌柜劝起了脖子还硬着的陈掌柜。“是啊,万事好商量,天高皇帝远的,大家出外作生意,讲的都是和气,讨的都是人情。”于掌柜把陆路行镖的话都拿了出来。有韩于两个掌柜妥协,其他掌柜也都摆出了笑脸,那陈掌柜只得咬牙忍下了这口气。“非要放炮才知道这里变了天?真是浪费我时间!”李肆没好气地训了一声,转头对彭先仲说了声都交给你了,径直噔噔离开,丢下一屋子掌柜无言以对。“还是商人好,懂得权衡厉害,核算利润,虽说是骑墙派,可是我喜欢。”李肆一边下楼一边舒气,之前他跟段宏时说到这“浛洸模式”时,其实还漏了一点缺陷,那就是他把保护膜支起来了,却还有商人循着逐利天姓,不愿被这层膜遮住,比如说皇商和官商。之前即便是皇商和官商,因为这关是朝廷甚至皇帝的税关,他们还是得多少交点税钱,打点一番,只是不会被书吏巡役盘剥得太紧而已。现在李肆割开了税关和朝廷,他们就想借着这风头完全避税,这结果可是李肆不想看到的。不把这些家伙拉进来,自己的外循环就不是个封闭体系,也就转不起来。在他没能找出搅动资本的秘密武器前,就只能以黑道手段来确立他的秩序,否则他隔离出来的外循环依旧四面通风,而这些大商号背后的资本,更是要搅动的目标,可不能放过。所以当李肆得知有官商不愿加入彭先仲的关会,也不愿交关税的时候,就直接带着司卫扛着炮过来了。浛洸汛的汛守是张应安排的心腹,加上刘兴纯的巡检司。练勇、巡丁,还是汛兵,只要数目不太惹眼,他的司卫要变什么身份就是什么。眼下是套了汛兵的号衣,用上枪炮一点也不犯忌讳。现在这些大商号的随船掌柜们要跟他讲江湖规矩,这正中他的下怀,他可不就是个超级版路霸么,想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不过他要的不是钱,而是秩序,属于他李肆的秩序。“别慌,若是他狮子大开口,正好给咱们报上去收拾他的机会。”韩掌柜安慰着陈掌柜。“若是价钱公道,也不必多惹事端,这种地头蛇发起狠来,东家虽然有办法应付,却要苦了咱们这些经手人。”于掌柜也带着大家定下了底线,陈掌柜无言低头,他毕竟是做生意,不是拼码头。“说吧,你们是什么规矩?”韩掌柜成了出头人,跟彭先仲当场谈起了价码。“规矩……就在这。”彭先仲微笑着举手展开两本册子,《浛洸税则》、《浛洸关会约书》。“签了这约书,咱们就按朝廷的细则办,没有关派,没有陋规,这……”彭先仲满意地瞧着掌柜们惊疑和怔忪的脸色,按朝廷的税则只收正税,他们要交的银子其实不多,甚至可能比以前通关的打点钱还少。这就叫打一巴掌再给甜枣,要先把甜枣递上去,这些家伙可不会稀罕。“这就是我们的规矩,对的,你、你们,再加上我,我们大家的规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