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点单调而机械,却让人不寒而栗。随着这鼓点声,原本聚在山谷西北面的千人之军舒展为一道宽大的横阵,仔细看去,是数个小横阵组成。每个横阵四排,每排十人左右。每个横阵距离不到十步,缝隙间有散兵在游动。足足二十个小横阵展开,虽然单薄,可那肃杀之气,却比涌过来的两千多人还要浓烈。哒、哒~哒啦得哒~哒啦得哒哒、哒啦得哒……一水的灰蓝身影,衣着严整,火枪在肩,厚重行靴踩在地上的哗哗脚步声也汇聚为更低音的波涛,跟那鼓点声高低相合。刚刚从那一道霰弹轰击中清醒过来的清兵下意识地就想抡圆嗓子高声呼号,那排排整齐队列,那统一的服装,统一的斗笠,统一的步伐,形成了一个怪异而迫人的整体,自己面对的不是上千个人,而是上千个人汇聚而起的一条巨蛇,正缓缓朝自己盘过来。人潮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被上司的呼喝又推压而回。鸟枪兵如滩头白沫般聚到阵前,蓬蓬轰击,山谷顿时被一条浓稠白烟拦腰截断。依稀见到远处的灰蓝巨蛇没有半分受阻,连石子入水的涟漪都看不到,鸟枪手满头是汗地赶紧装弹,后排的弓手也踏到了鸟枪手前方,呜呜的箭雨泼洒而出,划着弧线,朝远处的灰蓝巨蛇洒落,噼噼啪啪地溅起点点烟尘,不少灰蓝身影倒下,清军人潮里顿时发出了一阵欢呼,可算是伤到敌人了。八十步,七十步,再近点……吴崖暗自算着距离,呼的一声,一枝羽箭擦着他的头顶而过,吓得他也缩了缩脖子,终于咬牙出声:“立定!”一声号角后,节奏鲜明的鼓声骤然变作急促而密集的哒哒哒哒碎响,清兵弓箭手振作起来,这距离正适合当靶子。正要发动急速攒射,对方横阵的缝隙之间猛然喷出了大团硝烟,就像巨蛇鳞片里射出了无数尖刺,等听到炮声时,不少弓手已经身中数十枚细小霰弹,浑身飙血地仆倒在地。前排的弓手和鸟枪兵被横阵缝隙间的神臂炮打倒无数,正要后退,千把游击们腰刀高舞,都喊着“冲上去!”只有五六十步,似乎能冲上去了吧。肉搏兵们潮潮而出,而这时候,刚刚完成了“平枪”、“瞄准”步骤的司卫们,接到了他们等待已久的命令:“放!”比上一次轰鸣更为密集,更为猛烈的震响涌出,几乎撑裂了山谷。而随着这声音,一部机器,李肆辛辛苦苦锻造出来的战争机器,终于开足马力,以自己的节奏奔腾起来。观音山西麓似乎已升入天际,被团团云雾遮蔽,道道闷雷在云雾中轰鸣,雷光却是平直一线,极有节奏地闪烁着。即便站在马车搭成的高台上,李肆也再难看清战线上的情况,谷地无风,之前火炮的轰击,连带最初一轮排枪,已然让战线陷入混沌,让他下意识地就去想什么无烟火药。李肆同时也想到了前世谁谁说过的话,当火枪手们开始射击之后,整部战争机器就不再受指挥官的有效掌握。士兵们机械地、拼命地射击,再听不到其他声响,唯一的想法就是让自己眼前烟雾缭绕,一切敌人和危险全都陷入混沌,如此才能安心。在这其间所发生的种种荒唐之事,像是装好几发子弹,通条留在枪膛里,或者是什么都没装,就端着枪作射击状,即便是再优秀的军队都难以避免。可李肆很有自信,他这支小小的军队不会如此。第三轮的排枪依旧整齐,显示他的兵还处于好整以暇的作战状态。横阵左侧的张汉晋咬开抹着油脂的纸尾,将一小撮枪药倒在火门药池里,关好药池盖,再将剩下的枪药倒入枪管中,枪子连着纸壳跟着塞进去,通条压实,端平枪身。看看周围,部下们的动作不比他慢多少,满意地点头,再等了几息,才高声呼喊:“放!”这是第四轮排枪,不仅他这一翼的枪声依旧整齐,右翼的张汉皖也是如此。他们两翼八百人,已经苦训一两年,他们二张更是被称呼为“苦行僧”,两年多来都埋头在枪火之中。其他汉字辈,乃至堂字辈少年,都开始肩负起各项军务。比如贾昊带着的海军系,比如将香港水勇和船丁整合为司卫的方王等人。而他们二张就带着核心司卫,曰复一曰地训练、演习,构建未来军队的各方面基础。不说其他技能,单单只是开枪,他们手下的司卫,平均每人至少有千发实弹射击的经验,大多数人已是把火枪玩得发吐。“每分钟……四发,还是差点啊。”四轮排枪后,李肆看了看自己的怀表,大概一分钟出头,又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尽管自信满满,但李肆不得不承认,正面的战况他已经无法掌控,就只能让前线指挥们自己去把握了。两三里外,王文雄也是这样的感受,只是他这感受的方向截然相反。非但无法掌握战场情况,对前方三个营的指挥也完全失效,他只能看到雷鸣闪电在罩着山谷中段的云雾中不断劈响。王文雄身边的李卫已经陷入半痴呆的状态,前方的战况,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早前在广州百花楼伏击李肆的情形,那时候以十对一,依旧被李肆杀了出去,眼下……双方兵力连四比一都不到。“要输……”这个念头清晰无比地在李卫脑子里盘旋,正想咬牙劝王文雄当机立断撤退,反正李肆也逼反了,可另一个念头直冲而上,把李肆这样一个怪物逼反了,难道还是功劳吗?“马队呢!我的马队呢!?”王文雄须发贲张地呼喝着。“前营接应!中营右面侧击!儿郎们,跟着本督杀敌!”眼见云雾缭绕,王文雄心中那种不踏实越来越浓烈,他赶紧下了命令。作为一个经历过三藩之乱,靠着军功爬上来的老兵,官至提督,已差不多是武人的终点。真要在这里战败,还不如一死,所以他压上了所有砝码,甚至还亲自带着亲兵冲上了战场。王文雄的马队绕着步队左侧突进,可他们早就是李肆的重点盯防对象,没等靠近,十多辆敞篷马车就奔了出来,将他们想要插入的侧翼挡住。李肆没有什么骑兵,手下会骑马的全是哨骑和传令,可马车却好用。两匹马拉着一个神臂炮组和七八个火枪兵,灵活度和活动范围远不如单纯的骑兵,要挡住对方的骑兵却还是有效。特意选在这个相对平整的谷地迎击,目的之一也是要保证马车能跑得起来。马车划着弧线停下,展开为一道防线,神臂炮和火枪在一百多步外轰鸣不止,顿时将这波马队的冲势迎头打散。清军骑兵们下意识地偏转马头,也划着弧线,冲进了正面那团混沌云雾中。雷鸣中又多了马嘶声,片刻之后,李肆的右侧,声响混杂起来,然后零零散散的骑兵冲出了云雾,朝着李肆这片马车群奔来。就在附近,周宁等人已经被那团硝烟云雾,以及云雾中的雷鸣给震得心神迷离,之前看着李肆的眼神还带着些怨恨,可现在却感觉有些难受,为什么自己没能跟着李肆,一起艹纵这雷电般的力量,享受那沙场征战的快活呢?接着眼见一群骑兵冲破云雾而来,周宁下意识地喊出了声:“小心!”喊声出口,周宁心中咯噔多跳了一下,自己到底站在哪边呢?不必周宁提醒,数百司卫从马车两侧冲出,聚为一个个方阵,枪炮齐鸣,那零零散散的骑兵在火网之下马倒人飞。少数几个冲到了方阵之前,却被如林的刺刀逼住。“要是鸦片战争时,英国佬对阵的是这样的清兵,说不定结局还会不太一样。”见识了这帮马队的顽强,李肆心中也是慨叹不已。来而不往非礼也,王文雄有马队,自己也有车兵,号角声响,原本挡住马队的马车再次启动,朝着清兵的左翼绕了过去。微微北风流入谷地,浓烈的云雾也被渐渐吹开,战场中间的那道雷光开始朝前移动,每前进三五十步,就停下来闪烁轰鸣一轮,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条不紊。哒哒的鼓点声越来越清晰,雷声也仿佛近到了身前,后面的李卫脸色拼命压抑住自己掉转马头的冲动,可到十多辆马车冲破硝烟,已经近到半里之内的时候,他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心中的堤坝轰然溃灭,连人带马狂奔而去。当马车载着两百多司卫兜到清兵的后方时,战斗也就进入了尾声,整场战斗如此漫长,连李肆都觉得有些讶异。可等到硝烟消散,谷地情形一目了然时,李肆震惊之余,才意识到,可能自己高估了清兵的顽强。“他们连跑都不会吗?”吴崖一边呕吐一边说着,他已经见惯了被射杀的敌人,可像现在这样,尸体铺满谷地,最密集之处,已经见不到泥土之色的情形,还是头一次看到。不仅是他,张汉晋和张汉皖,连带众多司卫都按捺不住胸腔的翻腾,当场吐了起来。“被吓傻了,或者是硝烟太浓,跑起来不辨方向。”龙高山也缩着脖子,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还是那王文雄太蠢,非要在这种狭窄谷地跟我硬拼。”李肆却心里有数,要逃的话,背着枪声逃就好,怎么可能不辨方向?分明就是溃兵被后面上来的人挡住,然后自己的车兵绕到了后面,前后夹击,到最后才是真的再不辨方向。“别追了,放那王文雄走。”李肆还不忘赶紧交代一句,王文雄可不能死,他必须要活着,为他这场败仗辩护,同时也是为李肆辩护。可就是那句老话,天不遂人愿。王文雄……死了,他和十来个亲兵被火枪轰得连人带马倒毙在战场中间,侥幸还活着的亲兵证实了他的身份。李肆只觉头痛连带牙痛,这……算是用力过猛么?“德升……这可该如何交代啊,整个提标被你杀得干干净净……”周宁想哭哭不出来,只觉浑身无力,这已经不是窟窿,而是整个天塌下来了。“哪里杀完了啊?不是跑了一千多,抓了一千多么?”李肆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是有点过分了,提标五营四千多人,有近两千人横尸在谷地里,司卫的死伤还不到两百人,都是弓箭和骑兵造成的。“连王军门都被你打死了,这事到底该怎么说?”周宁是彻底被李肆逼上贼船了,观音山这一战,不仅竖起了他的旗号,他本人也亲自在场。“怎么说……都是活人才能说。”李肆的心态也调整了过来,王文雄已经死了,不管自己会怎么说,他是永远再没办法开口辨驳。“王文雄……谁让你取这个名字?”李肆还暗自吐了个槽,白莲教起义的时候,也干死了一个王文雄,那还只是个南阳镇总兵。而自己还没正式举旗呢,就把广东提督王文雄干死了,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你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吧?”李肆问周宁,周宁点头如鸡啄米。“这事吧,最好大家都不明白。”李肆微笑道。“可另外一件事,大家都该明白。”接着他看向南方。“现在整个广东,到底谁说话才算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