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萤住了一周院,回到家没两天就又被母亲林曼英叫到书房补习功课。
林曼英毕业于重点师范大学中文系,是实验中学出了名的优秀教师,刻板严厉,学生皆成才,唯独自己的女儿不争气。如果不是靠着教职工子女的身份,顾萤甚至连实验中学都进不了。这比起小学连跳两级,钢琴在各大省级比赛中获金奖,初中时又因为天赋异禀被学校老师用高中生身份报名了物理奥赛拿了省一等奖,直接录进了实验中学高中部后,又在分班考试中拿了年级第一的顾泽,顾萤回回垫底的成绩就像个突兀又尴尬的冷笑话。
林曼英脾气倔,离婚时愣是撑着口气一分钱没多要,又事事争强好胜,在顾萤小时候给她报了各种各样的兴趣班,长大了又让她参加英语夏令营。为了平衡开支,林曼英只能瞒着学校私下里接了两份家教的活儿。顾萤出事儿那天,她正给人补习作文,匆匆赶去医院的时候又不小心剐蹭了一辆奥迪A6的车门。车主狮子大开口,她无心争辩,只能照数赔钱了事。
而这些恼火无处发泄,自然全部转嫁到了顾萤身上。
顾萤一走进书房就感到压抑的气氛排山倒海地笼罩了过来,用脚趾想她都能预测到很快将会有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批判。
“哟,在医院住了一周精神那么好,一让你学习就萎靡了?”
林曼英看着顾萤不情不愿的模样,顿时火气“噌噌”往上蹿,把分班考的成绩单“啪”地拍在桌子上。
“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名吗?你说说你,数学不及格也就罢了,语文为什么也只考了九十多分?我当老师这么多年,带的学生从来没有一个语文能考出这种分数的!我这辈子的脸全丢在你这儿了!
“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尽心尽力培养你,你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容易?
“你看看你,有没有一门课的成绩是能拿得出手的?同样是上学,别人怎么就能考高分,你十几个小时坐在教室里都干什么了?你对得起自己天天早出晚归这份苦吗?
“平心而论,我对你的要求高吗?我从来没要求你优秀,我没指望你能成什么材,我只希望你能当一个普通人,考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找一份能够安身立命的普通工作,这真的那么难吗?
“你知道你这样下去的后果是什么吗?你或许只能考一个二本甚至专科,会沦为社会的底层,懂吗?妈妈能力有限,没有那个能力支撑你无所事事过一生。
“小时候给你报兴趣班,你自己说要学钢琴,我当时非常高兴你能对钢琴感兴趣,心想你也不是只喜欢玩,狠了狠心花了三万多给你买钢琴,结果你呢?你练琴练一个小时都如坐针毡,至今没考完十级,到了高中更没时间练。我一个普通的人民教师一个月收入多少?你一个小时钢琴课又要多少学费?你自己算一算。我省吃俭用就是让你这么糟蹋的?
“你从小练英语,没少请老师,你口语没练出来也就罢了,听写个单词都能有一半以上是错的。我就想不通,你长脑子到底是干什么的?数学题做不出来我不苛责你,死记硬背你都不会?”
顾萤垂头丧气地盯着木地板的纹路不说话,她知道妈妈这一开始数落肯定要从当下一直追溯到她小时候调皮捣蛋打裂了家里鱼缸的往事。
“好了,现在顾泽成了你同学,你看着他的名字列在第一位,都不觉得脸红吗?你就没有一点羞耻心吗?”林曼英越说越来气,抖得手里的成绩单“哗哗”作响,“你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的吗?啊?你知道街坊邻居都是怎么笑话你的吗?说活该你爸不要你!”
“你有完没完!”顾萤忍无可忍,猛地抬起头来,故作不在意地扯了扯嘴角,轻飘飘地说,“你要怪就怪自己没有那个女的会生吧!”
顾萤转身前余光瞄到林曼英的表情逐渐扭曲了起来,内心交杂着快意和委屈。她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咣”的一声把门摔得极响。
顾萤房间里的陈设非常简单,一个书橱、一张书桌、一架钢琴和一张床。
林曼英不允许她买太多闲书,不允许她买女生喜欢的小玩意儿,不允许她使用电子词典以外的电子产品,更不允许她追星。唯独她崇拜沈清耀这件事被林曼英允许了,因为林曼英认为这是一个正面形象的偶像,可以激励她练琴——虽然没有什么效果。
顾萤望向自己床头墙上贴着的海报,海报上的少年侧脸清冷俊美,一身齐整的西装优雅庄重,修长漂亮的手指即将跃起离开黑白相间的琴键,仿若即将腾空而飞的燕尾蝶。
这是她在沈清耀唯一一次来泽阳市巡演时买的,当时她兴冲冲地去问了票价,结果囊中羞涩,只能买了一张海报聊以慰藉。
小时候顾萤在学校的阅览室读绘本,读到佐野洋子写过的一句话——“每个当下有每个当下的喜悦,无论多么不幸的时刻,人都可以靠小小的喜悦活下去”。她人生的喜悦不多,所以每当她心情低落的时候,都会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头的海报看好久,像一枚正在充电的电池。
其实她没有说谎,她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弹钢琴,也非常认真地在练琴。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仅仅喜欢是不够的,仅仅努力是没有用的,当她还在为业余考级的简单曲目苦恼的时候,十岁的沈清耀已经入读了着名的柯蒂斯音乐学院,师从着名钢琴家格拉夫曼。她曾在网上看过沈清耀在十岁时的一场音乐会上公开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视频,当即便被波澜壮阔的演奏彻底震撼了,当天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练琴,可她直到练到邻居敲门提意见也没能弹好克莱门蒂的第六练习曲。
她每次都忍不住感慨——“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吗?”
“这也太羞耻了……”沈清耀憋了几天没说话,终于在顾萤盯着自己的海报看了超过半个小时的时候忍无可忍地开口吐槽——这张海报似乎是几年前的,那时他看上去眉目间尚带青涩,因为放置时间久了,海报的颜色也似乎有些奇怪,泛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深棕色,远远看过去实在令他倍感尴尬。
这些天他基本接受了两个悲惨的事实:第一,这依旧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只不过是在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小城市,自己回不去,也不能自我了结,只能待在这个躯体里过像寄居蟹一样的生活;第二,这个女生不仅学业一塌糊涂,而且还弹不了一首像样的钢琴曲。第一个倒是没什么,第二个对他训练过的耳朵而言算得上是丧心病狂的折磨了。
“呀,你好久没说话了,我以为我病好了呢!”顾萤这次显然淡定了许多,略带忐忑又难掩兴奋地说道。
“你的病确实好了。我是现实中存在的人,但或许已经死了,当然我也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沈清耀冷冷淡淡地简略解释道,“不过你不必担心,因为这些天我发现似乎除了我会感受到你的视觉、听觉、触觉以及大脑的想法,并不会对你再有其他关键性影响,你完全可以当我不存在,做自己的事情就行。”
“哇,真的吗?那你是谁?”顾萤并没有提出质疑,不但轻易地接受了这个结论,甚至更兴奋了。
“沈清耀……”沈清耀突然不太想介绍自己。
顾萤微微一怔,目光缓缓挪回到海报上,忽而“咯咯”笑了出来:“如果你是沈清耀,我还是王羽佳呢!”
沈清耀默默替王羽佳嫌弃了一下。
“我的偶像现在应该远在美国,说不定正在开个人独奏会,是众星捧月的焦点,像光芒普照大地。”顾萤比画了一个夸张的姿势,又踢掉拖鞋跳上床,凑近了海报,边欣赏边旁若无人地继续滔滔不绝,“哎,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精致好看又才华横溢的人呢?跟他比起来,顾泽算什么男神呢?顾泽给他提鞋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