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萤一路无言。
夜幕降临,路边霓虹渐起。
她的脑海里反反覆复地回荡着沈清耀所说的话,心头隐隐浮出微暗灯火。
“还不开心?”沈清耀以为她仍然未从下午比赛时所遭受的打击中缓过神来。
“我好像……懂了,”顾萤一边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一边若有所悟地说,“你说的话。”
“哦?”沈清耀感兴趣地竖起了耳朵。
“你一定就像佩雷尔曼一样,是一名隐士大师,”顾萤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不爱世俗所追寻的名利财富,不爱光环和title(名誉头衔),也没有兴趣去做数学的应用,只是纯粹地爱着数学本身。虫虫,你也太神仙了吧,和那些天天就想着靠数学竞赛进什么名校、惦记着学好数学能赚大钱、试图证明出某个着名猜想来搞个什么大新闻沽名钓誉的人一点儿都不一样呢!”
“打住打住,我可没那么厉害。”沈清耀一下子被她天真的话语逗笑了,“那些只把数学当工具或者只想利用数学知识牟取利益的人,我确实无法认同,但毕竟……只能说人各有志吧,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或许还会认为我们这些人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对社会无法提供价值呢。人生在世,无非是求仁得仁,无愧于心。你要说隐士,我还真的很想象Avet Terteryan(阿尔弗雷德·捷尔捷良)一样,隐居塞万湖,或者像Richard Wagner(理乍得·瓦格纳)一样,在卢塞恩湖畔的小别墅里躲避俗事纷扰。可惜……世事无法尽如人意。”
“沈清耀一定也是和你一样的人!”顾萤望着前方崎岖的小道,坚定地说道。
“嗯?”沈清耀饶有兴致地听她讲。
“你想想,他是什么人?他一场独奏会就能有多少收入?如果不是视金钱为粪土,他怎么会在功成名就的事业巅峰放弃大好前途呀。”顾萤理所当然地说着,心情忽然又低迷了下来,“唉,我最近在网上都没有搜到他的最新消息,真的好担心他的情况……等我放假了,打算去寺庙里给他求个平安。”
“不是吧,你一个整天学理科的大好青年,怎么还信这些?难道不是应该坚定地拥护马克思主义无神论,相信现代医学吗?”沈清耀哑然失笑,其实他对于生老病死倒是越发豁达,甚至很享受这一段与顾萤相处的时光,大有几分乐不思蜀之意。
“因为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顾萤再次惆怅地叹了口气,灰心丧气地说,“有时候我会很想很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能够真正地给他帮助,给他快乐,可是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甚至连自己的事情都顾此失彼,捉襟见肘……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烧烧香、拜拜佛。唉,这么一说,我真是个可悲的人……”
沈清耀心中动容,柔声道:“你的存在或许已经冥冥之中……给了他力量吧。而且……古希腊贤哲希波克拉底有一句名言,Ars longa,vita brevis(拉丁语),中文版本的翻译很优美,是‘人生朝露,艺术千秋’。对于艺术家来说,生命的长短本就没那么重要。”
“真的吗?”顾萤心潮起伏。
转角处红灯亮起,她捏下刹车,仰头望着湛蓝一片的天际,没有星星,一颗都没有。
“虫虫,我想……学数竞。”顾萤感到自己的声线如同从遥远处传来,却凝聚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什么?”沈清耀没有适应她突如其来的转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想学数学竞赛。”顾萤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沈清耀诧异得说不出话,如果他没记错,不过两个月之前顾萤还对数学視如寇仇,势不两立。
“为什么?”他问。
顾萤一时答不上来。
“如果是因为喜欢沈清耀,那么大可不必,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凝聚成你自己的人生,不要活成任何人的盲目追随者。如果是真的喜欢数学,那也不必舍本逐末,竞赛数学离真正美妙绝伦的现代数学有很大一段距离。同时,它会占用你很多时间,你会比现在更加疲惫,想要维持总成绩会变得举步维艰。我希望你所做的任何决定都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你要能够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沈清耀耐心地帮她分析利弊。
“虫虫,谢谢你为我想这么多。”顾萤其实本以为他会出言嘲讽的,“但你多虑了。”
“我想学数竞,是因为……数学竞赛真有趣啊。”顾萤说完,心中忽似拨云见日,“我想做一名拔剑斩龙的战士,和沈清耀一样的战士。”
沈清耀怔了几秒,千言万语卡在喉咙,以她的能力,或许不能取得一个理想的结果,比如未来的不确定性,比如一些很现实的问题。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一哂,莞尔道:“那么,少女,欢迎你进入数学的世界。”
天空静静地飘落了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花,细碎皎洁。
顾萤摊开手,轻盈的雪花在她掌心融成凉丝丝的一滴水,她笑了:“虫虫你看,初雪欸!老天也同意了呢!”
路灯转绿,她重新蹬上自行车。
寒风猎猎划过顾萤娇嫩的脸颊,而她全无瑟缩,逆着风朝前方扬声大喊:“少女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路人频频回头,眼神古怪地打量着她,而她浑然不觉。
沈清耀无奈,也懒得再吐槽她幼稚中二,只是忽然想起诗人周梦蝶所写的一句“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顾萤像一团怎么都浇不灭的火。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才恍惚地发现自己是想要拥抱她。
拥抱一团炽烈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