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浮光逝去(1 / 2)

韩国。

客厅的气氛空前的沉闷、严肃。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每一声都敲在心上,让人心颤,也让人喘不过气。我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妈妈究竟是什么表情。

我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情,但是在我心裏,却认为它是对的。

妈妈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才考这点儿分数?你怎么能考这点儿分数?”她问到最后,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夹杂着难以置信。

我的眼皮往上抬了一寸,便能看见妈妈颤抖的手,可见她有多气愤。

虽然已经预料到妈妈知道我的高考分数后会有什么后果,也做好了准备去承受这样的后果,但是我心裏依旧难受得要命。

我很少惹她生气,也从没让她失望过,但是这次,我伤了她的心。

我叫苏熹,十七岁,亲生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妈妈独自把我拉扯大的。两年半前,妈妈带着我嫁入顾家。

继父叫顾越天,经营一家制药厂,家底殷实。在顾家,还有一个比我大几个月的姐姐,叫顾弥音。

我们四个人生活在一起。

今天是高考分数出来的时间。

妈妈笑着打电话,说家里要出个小状元,毕竟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从来没有超出过全市前五名。

连一向在外面应酬的顾越天也没出去,眉目间带着难得的笑意。

我心虚地不敢去看那样的微笑,刺眼、揪心。

当机械的女声报出分数的那一刻,气氛全变了。

出来的分数连三本都考不上。

我不敢去看妈妈的眼睛,怕看到她眼中的失望。那样的眼神比拿刀割我的肉还让人疼。

“你怎么考成这样?”妈妈提高了音量,痛心地问道。

我低垂着头,倔强地不肯说话。我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见我不说话,妈妈随手拿起旁边的鸡毛掸子狠狠地朝我身上挥来。她含着眼泪骂道:“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你了!你考不上大学,能干什么?出去打工有谁敢要你吗?”

我身体微颤,缩成一团,不躲不闪,任由妈妈打。她太需要一个发泄口来消化成绩很好的女儿连三本都没考上的事实。

身上的疼痛不断传来,我忍着痛意,终于忍不住哭着喊道:“妈妈,对不起……”

坐在沙发上的顾弥音嘴角带着几分嘲讽,说道:“年级第一名最后连三本都考不上,不如死了算了。”

名义上,顾弥音是我姐姐,可是她丝毫没有当姐姐的模样。

过了暑假,顾弥音就该读高三了。

而现在她坐在沙发上,悠闲地涂脚指甲油。涂好后,她鼓起腮帮子吹气。她把指甲涂成了张扬的大红色,靓丽,绚烂,就像她的人一样,永远都是那么耀眼。

看到顾弥音第一眼的人心裏都会冒出一个词:漂亮。

不可否认,顾弥音是漂亮的。她的美带着青春的气息。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她,并且再也不能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顾弥音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疯子,脖子后面文着一朵暗黑的玫瑰。原本她的皮肤就白皙,文上那朵玫瑰,更是妖娆。她的头发染成酒红色,模样不像个学生。

顾弥音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小飞妹”,肆意妄为,每天都能把学校闹得鸡飞狗跳,谁也拿她没办法,包括顾越天。她的身边从来不缺男生,脸上总是带着肆意的笑,顶撞老师那是家常便饭,成绩永远都是垫底。

她优哉游哉地涂着指甲油,指甲小巧玲珑,很好看,这样安静的她还真让人不适应。

妈妈的责备声还在耳边,与那样的悠闲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越天在旁边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眉头紧锁。

我全身每一处都很疼,眼泪打湿了双颊,嘴裏不断呢喃着“对不起”。

顾越天把烟一灭,沉声道:“苏熹,你去复读一年吧。”

我闭着眼睛,脑海里闪现出一个身影,又快速消失。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复读一年,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做某件事情。

忽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摩托车轰鸣的声音。

一短,两长,鸣三声喇叭。

我心裏默念着,那样的节奏顺序,我最清楚不过了。

顾弥音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嘴角带笑,飞速从沙发上跳下来,穿着拖鞋,奔到卧室换了一身吊带短裤,然后飞也似的跑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又折回来。

她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和一支玫瑰色的口红。她照着镜子将口红涂在唇上,微微抿着。她的唇饱满好看,像是清晨沾着露水的樱桃,润泽闪亮。

顾弥音极爱涂朱红色的口红,她素面朝天,不画眼线,不描眉,就爱涂口红,一张白皙的脸显得那样的红格外妖娆好看。顾弥音永远知道怎么抓住人的目光。

她换了鞋子,准备跑出去。

顾越天沉着脸问道:“你又要去哪里?”

顾弥音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调皮地说道:“你管不着!”

顾越天的确管不了顾弥音。

我站在窗边,看着她奔向另外一个人,脸上张扬的笑能让太阳都暗淡下去。

那样美好的一个人,我怎么也比不了,心裏泛起了一股酸涩,而她奔向的那个人在我心中。

发愣的时候,妈妈拉着我的胳膊,狠狠地往裏面拽了几步,又死死地揪了几下。

我看着妈妈通红的眼睛以及满脸的泪痕,心就像揉成了一团褶皱的纸,风一吹就化作了粉末。

妈妈发泄够了,扔了鸡毛掸子,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哭泣。

那抽泣的声音让我越发愧疚,因为一己之私,让妈妈伤心成这个样子。

我哑着嗓子叫了声“妈妈”,然后抱住她,哭着喊道:“妈妈,对不起,明年我保证考个好学校,你相信我好不好?”最后三个字是轻轻地哀求。

妈妈终于肯抬起头看我,她缓慢地说道:“我这辈子就指望你了。”

我胡乱抹着眼泪,狠狠地点头。

我不敢跟妈妈讲,我是故意考差的,因为想等一个人,所以让妈妈如此难过。

那个人就是顾弥音奔向的人。

他的名字叫孟西楼。

小时候学会的第一首词就是李清照的《一剪梅》,那个时候我和妈妈还在苏河镇。晚上,她抱着我坐在院子里,念念有词。

其他我没听明白,只听懂了一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那个时候,天空挂着一轮满月,硕大的月亮好像就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冰凉的月光洒在身上,晚上凉风习习,那份安静至今难忘。

以前不懂,总以为是燕子回来了,月亮就会圆满。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孤雁。

并不是因为孟西楼的名字承载了我对苏河镇的思念,所以才把他放进心裏,而是他成了在苏河镇的那段时光的缩影。

可是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在桃花树下,芳菲时节,他曾将桃花插入我的发中。

漫长的暑假来临,顾弥音成天出去跟着孟西楼玩,晚上孟西楼又骑着车将她送回来。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我总是忍不住站在窗前眺望,期待目光所及有他的影子。

整天在家里待着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出去找兼职,漫无目的地乱晃,晃着晃着就到了市广场。

兼职没有找到,人倒是走累了,于是我找了一处长椅坐下,刚想拧开瓶盖喝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欢呼声。

我好奇地回过头,发现后面其实是一片宽阔平坦的空地,好多人围成一圈,不断欢呼着。

在人群的缝隙里,我眼尖地发现被围着的人是孟西楼。

我急忙从长椅上站起来,向人群中间挤去。

孟西楼在玩滑板,而且玩得特别好,很多高难度动作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只觉得他腾空的那一刻很帅,同时心也跟着揪紧了,直到他安稳落地,我的心才回到原位。

旁边有很多小女生在尖叫,高声喊着孟西楼的名字。

孟西楼回眸,嘴角带着笑意,向人群挥手。

这样的孟西楼同样耀眼。

孟西楼和顾弥音一个班,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在学校里也属于那种所谓的坏学生,打架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处罚处分,他可以和顾弥音两个人承包。他长相很不错,所以女生缘也挺好,经常有女生跟他表白,我都撞见了好几次。

有的人胆大地直接上去说喜欢他,有的女生红着脸害羞地递上情书,这个时候的孟西楼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那些说喜欢他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对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那些递情书的通常会被孟西楼撕情书的模样吓哭。

孟西楼对别的女生都是爱答不理,他的温柔、他的微笑、他的一切都给了一个叫“顾弥音”的女生。

孟西楼抱着滑板离开人群,我偷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去了一家肯德基店,买了一杯冰镇可乐,在靠窗的第三个位子坐下慢慢喝完,然后走人。

喝可乐的时候,他总是习惯先喝一大口,剩下的慢慢喝掉。他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嚼吸管。喝完可乐后,吸管都被他嚼坏了。

我就这样远远地望着他,发现他每天都是这样。

所以在他走后,我鼓起勇气去问肯德基店的人还招不招兼职。那个忙着收钱的小姑娘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对不起,本店的兼职已经招满了。”

我想说点儿什么,但是看到人家那么忙,索性买了一杯可乐,然后到旁边坐着,想等到店里没什么人的时候再去试一试。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十点。

杯子里的可乐早就已经喝完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那些工作人员看了我好几眼,尤其是那个小姑娘。

其实不怪我这样叫她,虽然她应该比我大,但是看上去怯生生的。

店里终于没什么人的时候,我再次走到那个小姑娘的面前,带着些许哀求说道:“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兼职,钱多钱少无所谓,我只是想……只是想……”

我只是想和孟西楼多一些交集。可是这样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口的,所以脸涨得通红,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不好意思,我们店真的不收人了。”

我抬起头,说道:“要不然我不要工钱也行,免费帮忙!你们放心,我真的很勤快,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那我先请示店长,如果他同意,你就留下来。”

我猛点头,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期许。

她转身打电话给店长说明了情况,然后挂了电话,看着我,说道:“那你明天下午来上班吧。”

我感激地朝她鞠了一躬,说了“再见”,转身回家。

晚上,大街上依旧喧嚣,到处霓虹彩灯,晚上的城市是醒着的。可是,城市太过冰冷,看不到明亮的月亮,也看不见漫天的星星。厚厚的云层里,星光暗淡。

我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玻璃窗上一笔一画勾勒出的孟西楼的名字。

孟西楼……

每个字都那么好听,念出来,万般柔情,那种爱慕渗透了内心。

汽车的鸣笛声响起,我才惊醒。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我悄悄地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人,才将玻璃窗上的痕迹胡乱擦去,仿佛是不小心泄露了秘密。

喜欢孟西楼,那是秘密,也只能是个秘密。

回家之后,只有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钟的指针指向十一点。

她转过身来,不悦地问道:“你去哪里了?”

我一边换着鞋子,一边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去找兼职了。”

妈妈“噌”的一下站起来,语气不容商量地说道:“你就在家老老实实看书,哪里也不许去!”

我走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妈妈,我只有下午去,上午我会在家乖乖看书的。我想多一点儿社会实践经历,而不是成为一个书呆子。你就允许我去,好不好?”

妈妈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这才松口道:“那你晚上早点儿回来,注意安全,学习不要落下。”

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妈妈。”

“行了,你早点儿洗澡睡吧。”

我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孟西楼玩滑板的模样。

他的相貌生得很好,头发是天生的栗色,在阳光下特别显眼。他的眉眼不是那种冷峻的细长型,而是双眼皮,看上去让人无端就喜欢。他的眼眸是棕色的,再加上他的轮廓深邃,带着几分混血儿的味道。他的装扮走的是嘻哈风,有时候喜欢在头上反戴一顶黑色的帽子,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我从来没有想过,孟西楼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少年,就好像雨后的春笋不断长高,最后成长为一株俊秀的青竹。

我和孟西楼虽然在一个学校,虽然他经常来接送顾弥音,但是我从来没有和他讲过一句话。

他不认识我,我却把他深深地藏在心裏,甚至不愿意拿出来分享。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第一天,我准时到岗,换了工作服开始工作。肯德基店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到广场的那片空地。

当我忙碌过后,抬起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那些倦怠全部一扫而空。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喜欢的人,我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在孟西楼喝可乐的时候,我会故意去收拾他旁边的桌子,或者装作不经意地从他身边走过。可是他的目光从来不在我的身上,而是专注于手机屏幕。

那屏幕上是顾弥音笑着的脸,和向日葵一样,如此灿烂。

有个收银的姐姐请了几天病假,然后由我顶替。

下午,孟西楼抱着滑板来到店里,而且是朝我这边走来。我面带微笑,心裏欢呼雀跃。

“你好,请问需要什么?”

一杯可乐,加三块冰,谢谢。

我在心裏默念。

“一杯可乐,加三块冰,谢谢。”

“好的,请稍等。”

我接了一杯可乐,然后放进三块冰,细心地擦了外面溢出的水珠,才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孟西楼递上钱,然后接过可乐,这次直接走了,没有做任何停留,眼神也没有其他变化,多年后的重逢竟然是这样。

我望着那个慢慢踱步出去的身影,眼睛有些酸涩。

他真的不记得我了。

早晨,我早早地爬起来,将孟西楼的名字迫不及待地写在笔记本上。那些不能说的事情,只要看着一个名字,看着日期,就能回忆起来。

关于他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small><strong>9月17日</strong></small>

<small>孟西楼骑着摩托车嚣张地停在校门口,惹得女生连连尖叫。那天阳光正好,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漂亮。</small>

<small><strong>9月27日</strong></small>

<small>孟西楼吹着口哨送顾弥音回来,摘走了门口大树的一片叶子,似乎还奏出了美妙的曲子。其实那吹叶子的声音不成曲调,我却默默地将它打上了“孟西楼”的记号。</small>

<small><strong>10月9日</strong></small>

<small>在学校的楼梯转角处,我与孟西楼相遇,他似乎冲我笑了笑。</small>

<small>我知道其实那不是对我笑,只是我的错觉罢了。</small>

<small>……</small>

我像一个拾荒者,捡着一点一点的记忆,妥善收藏。

我记得那么多事情,每个细枝末节,在每个夜里反覆描摹,像是要刻进骨子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像往常一样,我忙碌着,等待着,直到孟西楼走进来。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旁边站着顾弥音。

原本她和孟西楼有说有笑的,但是看见我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眉目间带着一丝烦躁。

孟西楼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弥音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子,再度笑了笑,回答道:“我没什么不舒服的。”

看着她的表情,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般她转眼珠子的时候,脑海里就在盘算着要怎么算计人。

顾弥音对我的敌意从来不加掩饰。

她笑意盈盈地朝我走来,看着菜单,说道:“我要一份深海鳕鱼汉堡,两份可乐。”

“好的,请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