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像是要笑,眼神却如此悲哀。
“殿下说六年前,那殿下是否记得,六年前,我也在京城。”
萧景衍沉默不语,他和郦道永有过一面之缘,就在那时。
“那年春天,我在等春闱的结果出来,洛衡为订婚的事和我绝交,我写了信回去退婚。我父亲告我忤逆,江宁的官员不敢接,案子一直递到御前。我以为圣上会爱惜文章,至多不过再等三年。结果圣上御笔亲批,夺了我一世功名。我既惊又怒,正不解,洛衡写了两个字给我,叫‘躔孛’,古书上写,那是星辰相撞的意思。”
江南第一才子的案子,正撞上圣上为东宫的忤逆大怒,不是星辰相撞又是什么。
“其实当时要争,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淡淡道。
告忤逆,不过一个孝字。但郦父不过中年,上面还有族中长辈,还有宗祠,甚至还有他祖父让子孙刻苦读书的遗命,以郦道永当时的名望,让江南大儒联名上书也不是难事。至少功名之路不会断得如此彻底。
但庆德帝那时正是盛年,手段之狠,气量之窄,江南士子都清楚,郦道永本来就判得重了,一旦闹起来,他必须改轻,那这份迁怒,自然又回到东宫身上。
太子那年不过十六岁,羽翼未丰。若是这份怒火蔓延开来,危及东宫地位,也不是不可能。历朝历代,废过的太子不在少数。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内情,但我想,洛衡性格最硬,他都跟我断绝关系了,又写了这两个字来,也算是求我了,那我就算了吧。”郦道永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世上无数人猜度了许多年、江南人至今无法释怀的郦道永忤逆案,最后就只落得云淡风轻的“算了”二字。天下人都说他文才好,善辩,但那案子自始至终,郦道永不发一言,连为自己辩解一句也无。无数人扼腕叹息,定案那天,连年迈的叶相也落了泪。
“后来,殿下与叶……”郦道永的话音一顿,因为看见太子殿下瞬间变了脸色:“你们深夜到访,我才明白,为什么圣上会迁怒于我。”
那是春三月,庭院中桃花开了满树。仆人说有客来,却没报名字,郦道永出门一看,树下站着十六岁的太子,和十六岁的太子伴读。月光之中,满树繁花都失了颜色,一瞬间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当年名满天下的才子成了重伤的囚犯。而会深夜悄悄拜访的太子,早已长成高贵而冷漠的东宫殿下,身边的人,也已经换了一个。
“赵弘博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就猜出他要干什么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他怕我拒绝,只管自己谋划,死罪也不顾了。后来言君玉也来了,说是东宫伴读,我一看他的眼睛,就懂了。要知道还会把钟老将军牵扯起来,我当时就骂走他了。”
“你算计小言,就是为了救赵弘博?”
“倒也不算。他非要跟着我学送死之术,求仁得仁,我拦也拦不住。”郦道永自嘲地笑起来:“说到这个,其实言君玉当时也有这念头,还是我按下去的。”
萧景衍神色一冷。
“小言知道顾忌东宫的。”
“那你我到底是谁在操纵言君玉呢?”郦道永反问:“他天性如此,在东宫反而是压抑,不是吗?”
太子殿下并没有接他这话,只是站了起来。
“这事结束后,六年前欠你的,我还给你了。”
“要你还的不是我,是洛衡。言君玉传那句诗来我就知道了。他一直想像他祖父一样,为了天下社稷做点什么。他写‘躔孛’给我,就是让我以东宫为重。我一直觉得他心里还在为那件事而愧疚,但这次他大局也不顾了,什么也不要了,他只要我活着。那我想,我就为他活下来吧。”
决定要用言君玉来布局的,是洛衡。他用了一句诗,让言君玉不惜冒用令牌,也要赶出宫去,阻止他的“殉情”。也许是因为见到了言君玉,猜到他在东宫的身份,想起当年的事,所以后悔了。
太子许久没说话。
“小言要是知道这些,一定很伤心。”
他怀着少年的一腔热血,给人当了一颗棋子。
“殿下错了。言君玉并不傻,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骗入局中的吗?我只不过说了一句,‘你有点像我以前在东宫见过的一个人’,他就心乱了。有人在他心里留下空隙,来给人钻。所以他也许会难过,但不会伤心。”
郦道永平静看着萧景衍。
“因为我们伤不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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