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琴(2 / 2)

长安少年游 明月倾 2831 字 2022-12-11

言君玉本来是想问乞骸骨的意思的,见他这样说,不由得勾起他自己小时候的回忆,又问:“那你是怎么学会认字的?”

“一个瞎眼的老琴师教会我的。”洛衡道。

瞎眼的人怎么可能教认字呢?言君玉满头雾水,还要再问,那边郦玉已经回来了,道:“太子殿下说,请先生弹第二曲。”

洛衡于是停下话头,展开琴案上一本书,上面的字奇奇怪怪,像是胡拼乱凑成的,言君玉一个也不认得。不过洛衡却照着弹了一支新曲子,还不忘告诉言君玉:“这是《别苏武》。”

“苏武牧羊那个苏武吗?”言君玉问。

自从郦道永那出昭君出塞后,不仅京中士子,连宫中皇子侍读也把汉史翻来覆去各种看,折腾出不少影射。还有个戏班也弄了一出苏武牧羊,讲的是汉朝苏武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结果被扣在匈奴,不管威逼利诱都不肯投降,十九年不肯屈服,最后获释回汉的故事。言君玉看了,虽然敬佩,但也觉得憋屈,用卫孺的话说,叫:“换了是我,还放什么羊,半夜爬去把匈奴的羊全烧了是正经事,反正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是,但这支曲子是讲李陵赠别苏武的故事。”

“是那个投降匈奴的李陵吗?”

“对啊,汉武帝素来多疑,反复无常,李陵寡不敌众,又无救援,兵败被俘。他先是让满朝文武讨伐李陵,把不肯跟着骂的司马迁施以腐刑,一年后又后悔,派人去接应李陵,然后又听信讹传,说李陵为匈奴练兵,诛他三族。也算是个精彩故事了。”洛衡笑着道。

言君玉听了,像是要说话,但又忍住了。他不是傻子,知道洛衡是在影射谁,事实上,就连容皓,被形势逼急了时,也私下嘟囔过:“没见过这么多疑的,亲生儿子也防贼一样。”言君玉机灵,知道是在说当今圣上,听了就放在心里,倒是云岚听了愀然变色,再三警告他。

其实说到这件事,太子殿下确实是没有可以指摘的,不管朝堂上如何暗流汹涌,明面上总归是事君至孝,连御史也挑不出错来。更显得庆德帝心思阴沉多疑,连有些中立的臣子也渐渐动摇。

果然,这一首弹完,外面正厅便不言语。洛衡只是微微一笑,又翻开第三本。

“这一首,叫做《渔樵》,以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实际讲的是君臣相得。”洛衡弹完,从一边拈起一个小纸卷,展开来写了三个字,交给言君玉:“去吧,把这个交给殿下。”

他的手非常凉,微微发抖,言君玉知道是为什么,他有时候练枪练得太累了,也会有这种脱力的颤抖。洛衡的脸色非常差,他本来因为身体的缘故,似乎老得比别人要快。说老并不贴切,更像是耗尽心力的凋零。尤其这样近看的时候,皮肤有种苍白单薄的质地,像蒙在灯架子上的白绸,脆弱得似乎只要一点灯火,就会烧出一个大洞。

言君玉不敢再看,接过纸卷,匆匆走出内室,身后的洛衡正在剧烈地咳嗽,他转过那截小回廊,看见郦道永坐在廊下,看着漫天飞雪在煎药,洛衡的药极苦,黑得像墨。言君玉见过他喝药的样子,他整个人虚弱至极,没有一点血色,喝过药之后,唇都是黑色的。

那瓶梅花还在那里,鲜艳得像人的心头血,那些读书人太会写诗了,动辄引用呕心沥血的典故,韩愈说“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言君玉读到的时候都觉得痛。为了什么呢?为了那句“小王请教”吗?还是云岚说的天下太平?

他知道那纸卷上写的是哪三个字,是“沐凤驹”。

那是郦道永的弟子,言君玉早早从容皓那里知道,任何人牵扯进朝堂的暗流中,都是非死即伤。郦道永是因为这个在斗气吗?还是单纯不希望洛衡为了这点所谓的知遇之恩,熬死在东宫呢?这局势太乱了,如同层层乱麻,绞得人透不过气来。如果能什么都跟练枪一样简单就好了,只要有着所向披靡的决心,万千烦恼丝也能凌空斩断。

他想不到答案,只是把纸卷交给了萧景衍。洛衡前两首曲子一定非常妙,不然云岚不会也忍不住过来看,然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容皓也笑了 ,不过带着点苦涩。

“看来今晚又要闯宫门了。”他这样道,第一个转身离去,那边太子殿下也要回思鸿堂用晚膳了,这方小院落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光彩,像被采完了蜜的蜂巢,倒是云岚还在吩咐小太监去催药膳,她说过洛衡是底子里带来的虚弱,补也补不好,怪不得郦道永也看起了医书。

言君玉跟着太子殿下出了院子,外面夹道里朱砂红梅开得正好,萧景衍听见他时长时短的呼吸声,知道他肯定又在心里想着事。

“小言想知道今天三支琴曲的故事吗?”他轻声问道。

然而言君玉没有回答,他只是呼吸急促了起来,忽然握紧了拳头,不肯动了。萧景衍一见他这样就知道要犯倔了,忍不住笑了,刚要说话,只见言君玉忽然一转身,在夹道里跑了起来。

他匆匆跑过开满梅花的夹道,穿过院子,正厅里小太监们还在打扫,纷纷惊讶地看着他。他只是一路跑到内室,险些打翻那瓶梅花。

洛衡正在喝药,郦解元亲自喂药,郦玉在旁边翻书看,三人都吓了一跳,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言君玉跑得脸上冰冷,耳朵却滚烫,一点也不气喘,他只认真看着洛衡眼睛,问他:“值得吗?”

“小言问什么?乞骸骨还是沐凤驹?”洛衡笑着道。

“值得吗?”言君玉还是执拗地问。

洛衡没回答,他只是抬起眼睛,看向言君玉身后。从暗处往光处看,只能看见一个剪影,但确实是如传言中一样,天潢贵胄,气势如神,百年龙气钟于一人的东宫储君。

世人都以为太监是最卑贱的,但至少內侍还有靠近权力的机会,当初汉武帝施以腐刑,不妨碍司马迁青史留名,人称太史公。其实当君王恨一个人恨到极致时,连诛九族也不解恨,还有一种方法,叫罚入教坊司,所谓生男代代为奴,生女代代为娼。让一个原本高贵的人后人世世代代在淤泥中沉沦,才可以彰显帝王的无上权力。

江南士族依附东宫,因为知道东宫是未来天子,能给江南带来无上荣耀。但有些人,是天子也无法拯救的。不但无法拯救,光是共处一室,就能让御史们一跃而起,写出堆山填海的弹劾奏章来。

但洛衡没想到他竟然会往前踏了一步。

门外灯光照进来,落在他肩上,确实是传说中俊美如神的长相,像明月入室,光华耀眼,连满地书纸也与有荣焉。

洛衡笑了。

他说:“我想,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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