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蘩,是明懿皇后的闺名,太子外祖父家姓祁,世代清贵,这名字出自诗经: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也有说祁国丈本来中意的是世交敖家的长子敖仲,所以才起了这名字,不过是些无稽的传言罢了。
所以皇后的宫殿名叫长春,年轻的帝王也有过这样的野心,想要为她留住一整个春天。
谁也不如萧景衍清楚这故事的结局,但太子殿下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坐在庆德帝床边,垂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眼中神色,谁也不敢去看。
“母后不会来了,父皇。”过了许久,他才这样轻声说道。
当年一起看梅花,想要像寻常人家一样,渡过一年又一年的平静岁月的父母和孩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也不再是那个满心天真的萧橒了,他早在漫长的岁月中迅速长大,长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
不知道庆德帝有没有听见,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相信,仍然固执地叫着她的名字。但他太虚弱了,渐渐就没了声音,似乎又昏睡了过去。
又过去了许久,段长福才小心翼翼劝道:“殿下,去休息一会吧,这里有奴婢看着……”
“不用。”
他声音极冷,顿时没人敢再劝,只剩殿内的灯花偶尔发出一点爆裂的声音。龙床上的君王正在缓慢步入死亡,这一生的功与过,爱与恨,都将在这个寒冷的深夜结束了。等着他的是那些被他摧毁过的臣子,和曾经君臣相得的故人。
没人知道穿着衮龙袍的青年在想着什么,他的背脊挺拔而修长,那金龙伏在他背上,像熠熠生辉的未来,又像世上最强大又最尊贵的诅咒。
三更时庆德帝又醒转过来。
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双手在空中乱抓,但他的脸色忽然有了一种诡异的血色,连声音也不再气若游丝了。旁边的御医都小心翼翼地互相对视了一眼,连庆亲王也知道,是时候了。
“冷……”庆德帝叫了一声“云蘩”,但声音很是凄惶,他大概也知道这名字的主人不会来了。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神色,不是绝望,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打碎了心爱的东西,知道再也无法挽回的神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碎。
“父皇。”萧景衍轻声道。
庆德帝侧过耳,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迅速离开他的身体,他的手臂变得虚软无力,整个人沉到了床褥之中。
“麟儿……”他几乎是有点无助地叫道。
萧景衍伸手握住了他在被褥上茫然摸索的手,青年的手温暖而坚实,像是某个久违的承诺。
“麟儿在这里,父皇。”
庆德帝的神色却不是轻松,他像是在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但却只是徒劳地张着嘴,看起来吃力又让人心酸,萧景衍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
就算天下人都背弃了你,就算我已经打败了你,我仍然把你视作父亲。你给了我一个比你更好的幼年,虽然结局并不圆满,但我终究长成了比你更好的君王,我也应该有着比你更广阔的胸襟,我会原谅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但这许多话都来不及说,因为庆德帝整个人都似乎沉了下去,他像是一瞬间垮掉了,连面容也变得无比陌生。
然后萧景衍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
他的手臂一沉,像有无形的黑暗瞬间笼罩下来,统治大周三十余年的帝王就这样安静地停止了呼吸。处理过先帝逝世的老內侍小心翼翼地上前,用鹅毛在庆德帝鼻子下试了试,太医也上来把了把脉,很快满室都是哭声,有人敲响了丧钟,浑厚的钟声响彻整座皇宫,整个永乾宫都是哭声,后妃、群臣、皇子、宗室、內侍……所有人都哭成一片。
然而曾经的太子殿下只是安静地站了起来,他像是被什么费解的东西牵制住了心神,甚至没反应过来,躲开段长福的搀扶。
他俊美面孔上神色冰冷而茫然,像降世的神祗,他穿过人群,人人都像风吹过的麦田一样弯下腰去,他走了几步,忽然疾步向前,冲向外殿。
疾步为趋,宫中礼仪,这已经是最快的步伐,然而从来堪作礼仪范本的太子殿下已经跑了起来,他是如此慌乱,穿过内殿和外殿之间的廊道,衣袖甚至差点带翻了熏香炉。
“云岚,云岚!”他大声叫着心腹名字:“元良,朱雀……”
人群中迅速有人跑来,但最快的还是云岚。
“殿下……”别说其他人,连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萧景衍如此失态,顾不得礼仪,连忙跑过去,刚要问怎么回事,萧景衍已经直接道:“小言在哪?父皇要杀小言!快去找小言……”
这不是私怨,庆德帝是为了皇嗣,当初是,现在也是。萧景衍和他年轻时一样傲慢,如果不喜欢,是连子嗣也不会留下的,就算最终也是从宗室中过继,一样皇室血脉。但这样的影响,足够让他的遗命是诛杀言君玉。
所以他直到最后,还在跟萧景衍说对不起。萧家的人,是到死都不会回头的。
昔日淝水大战,连气度非凡的谢安也折断屐齿,教养从来只是闲散时可用,当唯一的软肋被击中,天下之主也难免露出慌乱一面。何况这是庆德帝的遗命,濒死的帝王最后一击,一定是用光全部的力量。
焦急是最没有用的事,他过去二十多年所学的东西都在告诉他答案,然而那巨大的声音还是一刻也不停地在他心中嘶吼着,要现在就去找小言,要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全须全尾,要每时每刻都带他在身边,替他挡去所有受伤的可能。
云岚在众目睽睽下跑到他身边,相比一个女官,她更像一个谋士,轻声提醒道:“小言身边跟着的人不比殿下少,还是殿下亲命,殿下忘了吗?”
萧景衍何许人,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他回过神来。况且云岚能想到的,他自然也知道,甚至想到了她前面。
“父皇不会等到跟我说了才去做的。”他苦笑着道:“他一定是做完了,才会说。”
所以他昏迷中醒来,一直问时间。
“是了,所以没有消息小言现在多半已经在安然无恙等着殿下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云岚说着,似乎意识到什么了,改口道:“陛下。”
这称呼足够提醒他了,何况这短暂的空隙只来得及让他们进行这简短的对话,因为外殿的哭声很快逼近了,内殿也出来了,等待的群臣如同潮水般涌来,宗室的老亲王,颤颤巍巍地过来拉着他嚎哭,礼部的正拟谥号,说着“布纲治纪曰平……”也有雍瀚海那一派的晋派官员,哭得昏死过去,要触柱的。
“主子,丽妃娘娘要殉葬,还有几位贵人……”偏殿里伺候妃子的內侍一脸慌乱地跑过来道,老亲王还在说着什么大殓小殓的事。
萧景衍的神色似乎一瞬间冷了下来,他的神色不像是刚刚得到天下的君王,更像是群狼环伺下的猛虎。
山林中的王刚刚死去,所有人都在等待新的王。
“殉葬不是大周祖制,有伤天和。请长春宫处置便是。”他淡淡道,看向正拉着他衣角絮叨的礼部老臣:“能布令德曰宣,辟土服远曰桓,我看这两个就不错。”
说起来,当年庆德帝第一次威慑群臣,也是因为太皇太后的谥号,为了孝惠和仁孝一字之差,搅动风云。这些老臣如何不记得,顿时收敛许多。也不再嚷着要这时候定谥号了,只是哀哀哭起来。是理亲王带的头,周边大臣都跪了下来,在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年轻的皇帝神色这样平静,甚至看不出哀伤。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俯下/身去的臣子,像越过了重重黄金的枷锁,看向了云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就算亲至也不能改变什么,但人总是这样,当下的第一反应,总是要见到他,要牵住他的手,看见他的眼睛,要活生生的带在身边,护在羽翼下,不容一点闪失。
萧橒会去找他,就像当初穿过漫天大雪,陪他去看一场灯会,但萧橒没有权力,他保护不了任何人。萧景衍有权力,但他被他的权力困在这里。
曾经的东宫女官似乎有点承受不住这眼神的重量。
“我会找到小言的,我会带他来见陛下的。”她也跪下行了个礼,这样承诺道,然后就这样扔下了所有本该她负责的丧仪,提着裙裾,匆匆离去。
但她脑子还是转得不够快,所以并未读懂萧景衍那个眼神真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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