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2 / 2)

长安少年游 明月倾 4265 字 2022-12-11

“水……”昏迷中的言君玉这样叫道。

他似乎变回了当年进宫时的那个言君玉,那么爱吃,常常去厨房偷馒头。萧栩靠在沙堆上,伸手摸着他的脸,他的嘴唇全部干裂了,起了一层白色的皮,脸也皲裂了。

他像是从内部被烤干了,散发着让人绝望的高热。

如果还有一袋水,哪怕半袋也好啊。

哪怕再来一匹贪心的狼也好呀……

萧栩绝望地坐在地上,和远处沙丘后的狼对视着,它们怕自己,他知道,狼性多疑,又有火堆,它们至少要花大半天才有勇气靠近。

这半天,也许言君玉就能醒过来。

都是这样的,演义里的青年将军,九死一生,孑然一身,从各种绝望的境地中存活下来,他还会经历许多事,拥有属于他的传奇。

自己只要他活着。

谋略交给他人,天下交给他人,当年海棠花树下呆头呆脑的少年,萧栩要他活着。都说自己像母妃,骨子里有一点痴,那就痴到底吧。

真下了决定的时候,原来人反而异常平静。金尊玉贵又如何,情字面前,总归是一样的,也许还更低一点。他用了许多年,才明白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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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萧栩的马。

那匹马很怕他的样子,但又不敢离火堆太远了,这时候已经是白天了,太阳亮得耀人眼,言君玉勉强才看见远处还在虎视眈眈的狼群。

“过来呀,傻子,怕什么?”他一面召唤着马,一面检查身边的萧栩。

不知道过去几天了,他感觉自己虚弱得连站起来的力量也没了。好不容易才把萧栩翻过来,发现他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但他却比自己虚弱得多,应该是被沙漠折磨的。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萧栩最严重的那个伤口,就在手腕上。

用尽所有词语,也无法形容言君玉那一刻的震惊,他完全没法从这件事中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他嘴上黏腻的,带着血腥味的,不是什么水。

那是萧栩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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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岚没想年轻的帝王会这么快恢复过来。

那晚在明政殿的失态似乎是自己的错觉,他重又变回英明神武的君王,靖北的战情那样恐怖,他还是迅速地缓过神来,直接召集枢密院群臣,玄同甫与叶鸿也被召去,半天的议事下来,整个朝堂上方那让人心悸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打又怎么样呢?云岚听见广平王这样说:“先祖创下偌大的家业,不就是打出来的吗?我大周几时怕过!”

连向来明哲保身的他都这样振奋,其余人可想而知。连沐凤驹也跃跃欲试,第二天消息传了出去,他那帮同年出身就有不少请命去边关历练的,他还跑去乐游原上送别,做了一堆豪迈的送别诗。

只有云岚仍存担忧。

容皓他们在的时候,她是最冷酷的那个,到了这时候,她反而成了最知道当年状况的人了。

她太了解龙椅上那位了,知道不会这样轻易结束。藏得越深,心中就越重。

但她万万猜不到是这样的方式。

不到年底,礼部忽然请旨要祭天,她也懵了,没往其他处想,只以为是礼部有人昏了头,自作主张。竟然还是朱雀点破她的。

是天珩帝要祭天,礼部不过是逢迎上意而已。

非年非节,钦天监也没有什么话,忽然要祭天,谁也猜不到原因,但谁也不敢问。天子之威,就算向来贤明,也没人敢忤逆。

于是真就开始祭天大典,甚至动用宗庙,迎神进俎,不然实在没理由动用六牲的隆重规格,满朝文武随行太庙,天下人随之斋戒三天 ,当朝天子冕服下拜,这样的愿望,是可以上达天听的。

祭天那晚,云岚也去了太庙,作为昔日的东宫掌宫女官,她也有许久没有伺候过圣上的起居了,连宫女见她进来都有点惊讶,但还是乖乖退下去了。

偏殿里琉璃灯亮得如同银海一般,云岚知道是自己认错了。

她只记得他像明懿皇后,是心碎的神祗。不知道他也像庆德帝,也有圣纲独断的一面,都说天子是神仙转世,他的一点情绪,对于天下的人来说,就如同雷霆雨露一般,不得不随之起舞。

“就算要祈祷,你的也未必有用。”有着好看侧脸的帝王这样告诉她。

所以他亲自来。

一国之君,独操权柄,为了一介凡人的生死,不惜动用祭天大典,从来只有影响百万人的天灾才可以让帝王祭天,他却用了。就算用了,天下也仍然依从他。

天都祭了,天下的人,怎么能不顺从他的愿望呢?

今夜京中百官无眠,知道内情的人,会用尽一切办法,确认言君玉的消息,不知道的人,会如同开了锅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只想弄明白这场祭天是什么意思。

燕北王应该是知道的,羽燕然在他们那,敖仲应该也能猜到,他和庆德帝相处过,怎么猜不到这父子的脾性。他们现在应该很希望言君玉是在他们那。

但偏偏是靖北。

萧栩不会为别人走的,圣上亲封的恭亲王,就算是一个靖北的陷落,也不值得他冒死犯险,萧栩一定是找到想找的人了。而他正是因为猜到这点,在明政殿,才会急火攻心吐血的。

他的小言,就在靖北。

云岚的祈祷有什么用呢?

他要他的小言活着。

云岚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垂着眼睛,替他整理常服的衣领,真奇怪,真到了这时候,她反而不会落泪了,只听见一片片破碎的声音。

她的神祗没有破碎,是她的心碎了。

“你一直很怕朕吧,云岚。”萧景衍平静道。

他点破了她最大的担忧,一切关于诏狱的玩笑的源头,和她一次次不待见小言的原因。她怕极了,怕死了,她每时每刻都在怕,怕他像庆德帝。只有真正的至情至性之人,才会成为那种君王,那种无可救药的君王,真正的昏君并不可怕,怕的是他圣纲独断,是独操权柄三十年,玩弄天下于鼓掌之中。

“我很感激陛下送去边疆的是容衡。”云岚轻声回答。

如果送去的是朱雀,那就不堪设想了。

帝王的家天下与私天下,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因为那一点私心,所以天下人都不再信任,只有內侍,没有过去与将来的人,比纯臣还纯臣,于是开始任用净卫,最开始是制衡朝局,渐渐就变成监视群臣,然后开始给予审判的权力,行刑的权力……

她感激他守住了这最后的底线。

她不知道他每时每刻心中的煎熬。

那属于他父亲的声音,日夜在他心中嘶吼着。要立刻找到小言,立刻把他带回来,藏起来,藏在最安全的地方,锁上几重锁,让他免于世上一切的危险,包括来自小言自己的。

唯一能阻止他自己的,只有那句话:

当年父皇一定也是这样,才会把母后锁在身边的。

云岚太恨他父亲了,以至于没有发现这点。他们是至亲的父子,所以年轻的皇帝要照着他犯下的错误,来时时刻刻警醒自己,才能抵过自己心中那日日夜夜煎心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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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一番好意,大概要浪费了……”言君玉轻声说道,把昏迷的萧栩摆好,又紧了紧自己包扎好的伤口。

然后他自己也躺了下来,就躺在萧栩旁边。他的腿太软了,光是爬去捡到萧栩的剑就已经用尽了力气了,那匹马不敢靠近,自己也抓不住它,估计大概率是要葬身狼腹了。

真傻,要是不带自己,他一定能走出沙漠的。

但如果是自己,也一定会带上他的。所以也不要太纠结这点,免得辜负萧栩的心。

也许是自己太想念那个人了,竟然能从萧栩的脸上辨认出些许他的影子。他会善待自己奶奶的吧?可惜自己没守住承诺,没能从边疆回去。

奶奶一定会很伤心的,所以他一定会替自己瞒住的,也许会找个像的人,来骗奶奶也不一定。

但谁来骗他呢……

言君玉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他太累了,高烧烧得他眼睛都是发黑的,怪不得人死之前都会在空中抓呢,因为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沿着沙堆渐渐滑了下去,意识渐渐往下沉,像陷入又黑又黏腻的沼泽中,只是渐渐往下沉,往下沉……

直到一丝冰凉的触感将他唤醒。

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那冰冷的东西落在嘴唇上,然后瞬间化开了,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喉咙中发出渴望到极致的声音。

他勉强睁开眼睛,昏暗的天穹中,无数白色的鹅毛般的东西正缓缓飘落,映着黄色的沙丘,金色的戈壁,如同一场梦境。

那是雪。

滴水未见的沙漠中,竟然下了这样一场救命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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