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可能要辛苦你一下。”他又向她走了一步说,抱歉地说,“等到高伯伯的寿宴结束,再送你去普济堂。”
“我知道。”她点点头,伸手接过了陈嫂手里的大衣,微微踮起脚尖给他披好,“你要记得换药。”
隔着门厅的玻璃,看着汽车一辆接一辆地离开,星意抱着手臂没有立刻离开。
“姐姐,你还吃饭吗?”文馨走到她身后,带着点促狭笑意说,“二哥又不是不回来了,难不成还吃不下饭了?”
星意依旧站着没动,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她没办法告诉眼前这位天真的小姑娘,自己真的是害怕……哪一次他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高行风的寿辰当日,星意吃早餐的时候,正遇到叶楷正从外边回来。近腊月的天气,已经开始飘下雪花,叶楷正进门的时候带了一阵寒气进来。她忙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你吃早餐了吗?”
叶楷正看了看客厅里挂钟的时间,笑说:“这么早就起来了?”又对肖诚说,“文馨肯定还在赖床。”肖诚点点头说:“四小姐还小,贪睡也是正常的。”
他眼睛带着血丝,胡茬也没刮,看上去是通宵未睡的样子,星意前一日都没见他,下意识地转头问肖诚:“他换过药了吗?”
叶楷正接口就说:“换了。”可惜肖诚怔了怔,才跟上说:“……换过了。”叶楷正转过头,瞪了肖诚一眼,她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一会儿我给你换。”她帮着陈嫂递碗筷给肖诚,“肖大哥你喝粥还是吃面包?”
叶楷正一把抓住她的手,示意她放下来:“行了,你吃自己的。肖诚不是外人,他自己长着手呢。”肖诚连忙自己接过来,他吃饭和叶楷正一个德行,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今早又还有事,吞得更急。一眨眼半碗粥都没了,他才有些回味过来,迟疑着问:“……这粥怎么好像怪怪的?”
星意反应过来:“这锅粥是甜的。肖大哥你吃不惯是吧?陈嫂还煮着白粥,我请她端出来。”她又抱歉地看了叶楷正一眼,“你也吃不惯吧?”
叶楷正两三口已经把粥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说:“我还行,挺好吃的。”
等到星意去了厨房,肖诚看着叶楷正,犹豫着问:“督军,您不是最讨厌吃甜的吗?”
叶楷正的表情微微松动了下,隐约有一种“你不会懂”的眼神:“她喜欢的东西,你违心夸一句不行吗?”顿了顿,又低声说了句,“换成小四你大概就能懂了。”
叶家的清晨非常忙碌,用完早餐之后,星意上楼去换衣服了。叶楷正回到房间,衣服也没脱,倒头睡了一会儿,也不过40多分钟,肖诚就来敲门了。精神好了一些,叶楷正刮了胡子,又洗了脸,听到卧室外星意说:“二哥,我来帮你换药。”
他还没穿上衣,走去把门拉开了。
“你怎么回事啊?虽然家里暖和,但是还是要穿衣服啊。”星意侧身闪进来,有些不满说,“着凉了又不会记得吃药……”
叶楷正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他是第一次看她穿这样贴紧身体曲线的旗袍,以往她总是穿女学生最常穿的、略微宽松的阴丹士林旗袍,外边又套着白大褂,看上去很纤瘦。可今天穿着郑师傅的定制旗袍,他才惊觉,她的身形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玲珑有致。星意的皮肤又白,衬得孔雀蓝的旗袍美貌雅致。她的头发松松地绾着,也没有什么其余的装饰,表情带着些微窘迫和愕然,整个人看上去带着恰到好处的风情,和一点点……正好的青涩。
她一个人说了半天,见他没反应,自觉停了话头,回头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怎么了?不好看吗?”
他收回了视线,有点抑制不住心底深处的澎湃,走过去将她圈在怀里。他的下颌还带着水珠,也毫不在意地蹭在她额角:“好看。”
“哎,梳了好久的头发呢,你别乱来碰乱了。”星意努力挣开他,“快点坐下来给你换药。”
她依旧手脚麻利地给他剪开纱布,一低头看到他唇角边含义莫名的笑,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室内只能听到剪刀轻轻磕碰的脆响,他的唇角弧度没有收敛,竟然轻笑出声。星意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些,手上就微微用力。
“嘶——”叶楷正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看她一眼抗议,“廖医师,你未婚夫不是砧板。”
“是吗?”她抿唇笑了笑,放轻了动作,“谁让你心裏嘲笑我?”
叶楷正秀挺的眉眼难得带了点委屈:“没有嘲笑。我心裏得意都不行吗?”
星意小心地贴好最后一块胶布,随口问:“得意什么?”
他起身穿了衬衣,对着镜子整理领口,视线却没有离开镜子里她弯腰整理药箱的侧影,若有所思:“回头让郑师傅多给你做几套衣服吧?”星意没有抬头:“……不用了吧?我很少能穿到这样精致的衣服。”他就微微笑了笑:“在家穿给我看就好。”
星意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只听他继续说:“……今天我可能陪不了你,太太小姐们会聚在一起看戏或者打牌。你可以吗?”
“可以啊。”星意回答得十分轻松,“你去做你要做的事。”
他整理好了领口,转身到她面前,含笑说:“实在不想应酬呢,就找文馨去高家的后花园转转,等我带你回家。”
“不用。”她认真地说,“我在老家的时候,上至长辈,下至小辈,都是很喜欢我的。”
他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夸了一句:“真省心。”
星意踮起脚尖给他扣上领结:“还有什么要关照我吗?”
他想了想,淡淡地说:“能应付得来当然好。应付不来的话也没关系,记得二哥不靠女眷的交情在两江立足就好了。”
星意心底涌上一阵暖流,轻声说:“好,我会记得。”
叶家门口的汽车来了好几拨,星意看见叶楷正惯常坐的那一辆开出去,有些愕然:“那不是你的车吗?”叶楷正还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头也没抬:“听肖诚安排吧。”又等了一会儿,才有警衞进来说:“督军,可以上车了。”
他站起来,从陈嫂手里接过了星意的外套:“走吧。”到了门口,他展开外套,让星意穿上,叮嘱了一句,“手套带了吗?”
“带啦!”她微嗔了一句,“你怎么比我大哥还啰唆。”她又转头看了看,“文馨不和我们一起吗?”
“她和肖诚坐一辆车。”叶楷正扶着她上了车,随口说了句。
文馨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有些艳羡地看着他们:“二哥像变了个人一样。”
肖诚替她扶着车门,仿佛没有听到:“四小姐,上车了。”
“……”文馨瞪他一眼,嘀咕了一声,“木头。”
车子一路开过去,快到高府的时候开始堵塞。几乎是一步一挪,小汽车、黄包车、行人把街面都塞得严严实实。星意透过车窗望出去,感慨了一句:“好多人啊。”
叶楷正看了一眼,笑说:“是啊,高老爷子做寿,只怕整个两江有点声望的人都来了。”
车速放慢后,星意看到许多持枪的警衞从高府的方向跑出来,开始把持住出入口,很多戴着帽子的便衣若有若无地在周围看似闲逛,却并没有挪开几步。
警察从前边吹着哨子赶过来,开始疏导车辆,汽车一下子就行驶通畅起来。到了高家的大门口,警衞拉开车门,叶楷正先下了车,又绕到另一侧,俯身将手递给星意。她把手放在他掌心,感受到牵引自己的力量,在车里仰头看他一眼,蓦然觉得安心了很多。两人携手走到离高家大门口不远的地方,高行风亲自在门口迎接。
老爷子大步走到叶楷正面前,伸手就拍拍他的肩膀说:“督军到得这么早。”
叶楷正示意随从送上贺礼,笑说:“高伯伯的寿辰,无论如何都不能晚的。”
老爷子哈哈笑了声:“过个生日而已,倒是劳你费心了。”他转向星意,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眼,“哟嗬,你小子头一次带姑娘出来见人啊。是媳妇儿?”
“高伯伯,时髦的说法是未婚妻。”叶楷正含笑说,“星意,这是高行风高伯伯。”
“高伯伯,祝您福如东海。”星意落落大方地打了声招呼。
高行风又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夸说:“你小子眼光真比你老爹好多了。这位小姐真是又俊俏又斯文。”
叶楷正苦笑了一下:“您这话说的,一会儿大太太也是要来的。”
“她来了我也是这句话。”高行风“哼”了一声,主动伸了胳膊说,“来,小姑娘搀着我,咱们回屋里聊聊。”
星意便放开了叶楷正的手,扶着高行风。高行风侧头对星意幽默地说:“你看,好不容易郭栋明的女儿他没看上,结果这一来就把媳妇儿带出来了。你让我家小五怎么办?她可是嚷嚷着要嫁给青羽的。”
星意怔了怔,看了叶楷正一眼,他显然听到了,却没有开口辩解,只笑着问:“小五呢?”
话音未落,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从人群里跑出来:“大哥哥!大哥哥!”
叶楷正俯身抱起她,笑着说:“小五你不是说了每次我来,都要在门口接我吗?”
小姑娘就有点不乐意:“是奶奶不让我出来。”
叶楷正笑着对星意说:“这是高伯伯的孙女。”
高行风呵呵笑着说:“三年前有只狗追着小五跑,她鬼哭狼嚎的时候被青羽救了。从那以后她就决心要嫁给青羽了。”
星意莞尔,小五却在认真地看着她,转头问叶楷正:“这个姐姐是你的新娘子吗?”
叶楷正含笑点点头,有意问:“姐姐漂亮吗?”
小姑娘倒是诚实地点点头:“漂亮。”顿了顿,又补充说,“可是我长大会比她更漂亮的。”
高行风哈哈大笑起来,他显然是极疼爱这个孙女的:“行啦,以后别乱叫大哥哥,乱了辈分。你去找你妈去。”
小五扭了一下,抱紧叶楷正的脖子说:“我不去。”
高行风咳嗽了一声:“小五你还记得打针吗?这位姐姐是医师,要不要她带你去——”
话音未落,小五瑟缩了一下,猛地从叶楷正怀里跳了下去:“那、那我先走了!”
星意撇了撇嘴:“高伯伯,您这样说,小五不是更不喜欢我?”
高行风摸了摸胡须,只好顾左右说:“哎,小孩子嘛,都是瞎胡闹。对了,文馨呢?今天她没来?”
“在后边呢。”叶楷正随口说。
此时有人追上来,在高行风耳边说了两句话。高行风凝神听了,停下脚步说:“孙吉和杨峥到了。”
叶楷正勾了勾唇角:“请他们进您书房去坐一坐?”虽是问话,高行风却没有迟疑,立刻让人吩咐下去了。他轻轻拍了拍星意的手背:“小丫头,晚点吃饭你坐我身边。现下我还要招待几位客人。”
星意乖巧地笑了笑:“好。”她侧头看了叶楷正一眼,“那我先去找文馨。”
叶楷正点点头,他今天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外边套了一件长款藏蓝色呢大衣,她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拉住她的手,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说:“要是看到大太太和我大姐,别理她们就行了。”
她斜睨他一眼,悄声说:“行啦,我知道怎么做。”她正要走,手却微微带到了他的大衣里边,硬硬的一样物事。她怔了怔,是枪。今天是高行风大寿的日子,他带枪做什么?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忧虑,她很快掩饰起来,对他点点头,“你小心,我先走了。”
叶楷正回身,对高行风比了个“请”的手势。高行风同他并肩走向书房,笑着说:“你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叶楷正忍不住勾起唇角:“高伯伯,这话怎么说?”
“你今儿把小姑娘这样一带出来,那群太太姨太太小姐们不都炸开锅了?”高行风摸了摸胡子,唉声叹气,“我家老太婆一直嚷嚷着要给你当媒人,每次都念叨着你再不成亲,老帅在地下也不安心。这下好了,傻了吧。回头又来骂我什么都瞒着她。”
叶楷正不动声色:“那也只好请伯伯多担待了。”
“……”高行风竟无言以对,良久,才收敛了表情,沉声,缓缓地说,“那件事,你想好了?”
叶楷正扶着他走上台阶,表情如沐春风:“高伯伯难道想得和我不一样?”
高行风的寿宴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叶楷正是想借机召集两江系军队的各位长官回颍城议事。因为眼下时势太过紧张,便让高老爷子大操大办了一场。
高行风穿的是一身马褂,戴了个礼帽,慈眉善目的样子,眼神却一点点锋锐起来:“那帮鬼子,说实话,老帅死的时候我就想同他们翻脸了。现下算了算,军队里边亲日派这一年多已经被你调走的调走,贬黜的贬黜,留下的都是青壮派心腹。今日军长们过来,想必你是有把握的。”
叶楷正微微笑了笑:“伯伯这话说的。合则留而已。”
“老头子是承你的情的。”高行风叹口气说,“军部这么多人,你唯独没动我。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老帅当年对你寄托了多少希望,你做得也一直很好。如今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你想做什么,我自然都是支持的。”
叶楷正压抑住心口涌上来的感慨,轻声说了句“谢谢伯伯”。
“顾岩均虽然已经被你调走,可是31军的柏文是他的人。”高行风沉吟说,“他也接了我的帖子,两江系的将领来得这么齐,想必他不会缺席。”
叶楷正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能够触到腰间冷硬的枪具,他淡淡笑了笑:“今日您大寿,和气为主。”
副官在门口敲了敲:“军座、高将军,两位军长到了。”
叶楷正坐着未动,高行风扬声说:“请他们进来。”
孙吉和杨峥同是黄埔军校毕业,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当壮年。两人一进门,先是向叶楷正行了军礼,才转而同高行风寒暄了几句,又送上了寿礼。他们是叶楷正一手提拔上来的,杨峥是49军军长,前几日炮轰日租界旁老城庙的命令便是他直接下给军队的,他自然对眼下的情势更加了解,他在叶楷正身边坐下,试探着问:“军座,今天人到得很齐啊。”
叶楷正还没开口,他又半开玩笑:“今儿要是鬼子敢飞个炮弹过来,整个军部都完了。”
这样的日子,杨峥这话是很欠妥的。可高老爷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直肠子,乱放炮啊。”
“我听说督军还带了未婚妻来?”杨峥兴致勃勃地说,“军座娶了那个名角之后,一下子又没影了。我还以为——”
孙吉的个性比起同僚冷静谨慎得多,他打断了杨峥的话说:“行了,你这张嘴能说出什么好话。”
“你以为什么?”叶楷正也没生气,追问了一句。
“我以为那啥,督军你女人见得少,那会儿被迷住了,结果人家就卷了款子跑了。”
“呸!你还真是吐不出象牙。”
军队里大多数是粗豪汉子,尤其是这些年纪轻的,叶楷正同他们也是打成一片。叶楷正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末了才说:“今儿高老爷子还夸我眼光好。”
杨峥听他语气里有些得意的意思,连忙问高行风:“老爷子说一说,长得怎么样?”
老爷子倒是捧场:“我觉得好,比我家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好看多了。”
两江军队上下没人不知道高老爷子和夫人是青梅竹马,偏偏夫人家里长辈觉得高家穷,打死不肯把女儿许配过去。高夫人也硬气,不肯随便许了人家,拖着拖着成了老姑娘。高行风跟着叶帅打天下,打到一半还是念念不忘,快马赶回来,只问了一声“还要不要跟我走”,姑娘二话不说就上了马,当日就在部队里成了亲。伉俪情深,到今天还是佳话。
杨峥忙说:“老爷子你这辈子就一位夫人。想必夫人年轻时美貌得不得了。”
“你这臭小子,没见过我老太婆吗?”老爷子“哼”了一声,“我没像老帅那样娶了那么多,那是因为老太婆厉害。年轻的时候我外头的相好还是不少的。”
杨峥和孙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忍着笑说:“那是啊。”
就连叶楷正也莞尔,谁不知道高老爷子和太太感情极深,那会儿老爹要送女人给他,他都不要,为此还被取笑了一通。只不过老爷子好面子,对谁都说自己外边相好多,也就过过嘴瘾而已。
说笑间两江的正副参谋长、数位将军陆续到了,最后到的是廖诣航。廖诣航是叶楷正面前的大红人,加上如今星意的关系,在场的虽都是军队里掌着实权的人物,对他却十分客气。大家说笑了两句,杨峥大概是最后一个晓得这层关系的,他素来口无遮拦,就大咧咧地笑说:“那廖先生以后就是国舅爷了。哪用得着和我们一样风餐露宿啊?”
廖诣航的脸立时沉了下来,不冷不热地说:“杨军长要是觉得这活随便找个你们的通讯情报兵就能干的话,我的确是不用这样奔波。”他随身带着舆图,今日本是要来汇报铁路勘测的最新结果,说完就卷起了舆图,一言不发坐着喝茶了。
在座的都有些尴尬,叶楷正咳嗽了一声,斜睨了杨峥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很清楚,杨峥站起来行了个军礼,苦笑着说:“廖先生,你看我也就是个粗人,嘴裏乱放炮,你可千万别为这个生气,不值当的。”
廖诣航哪里是在气杨峥,说到底,自己心裏还是对叶楷正有点疙瘩。
如今这么多人都在,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展开舆图,定了定神说:“按照督军的意思,我和学生花了近半年时间重新勘测,颍城到禹州的路线是可行的。这样一来就绕开了林州,将来禹州和北平也是能够对接的。督军的意思,这条线路即刻可以动工。”
一时间没人说话,也没人表态。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决定一旦公布,就是和日本人彻底翻脸。现下的中央政府都还在努力维持着现状,两江这样做,的确是无甚把握的。
“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大家都知道林州的港口已经和日本人签了协议。一旦开放,日军的军舰顺着两江一直到内陆,比现在更为方便。然而我们的铁路几个站点修筑,恰好是沿着江边。现下几个站点都已经募集了工人和民兵开始起建,如果日本方面要破坏,大可以用日本军舰炮击,然后从林州出海。我们会变得极为被动。”
杨峥是个急性子,听了半天,抓抓脑袋说:“督军你是什么意思?直说了吧。”
叶楷正喝着茶,门口有人喊了声“柏军长到了”。
柏文是两江系将领中出了名的儒将,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和顾岩均十分投契。叶楷正上位后,逐渐将当年徐伯雷和顾岩均的人剔除出权力中心,柏文是仅存的一位实权将领,也是如今顾岩均在军部最后的势力。
柏文进来的时候还有些疑惑,书房里并不是聊天的闲散氛围,倒是像在开军事机密会议。等到坐下了,叶楷正才淡淡说:“辛苦廖先生,再向柏兄简短地介绍一遍铁路的情况。”
柏文听完,有些疑惑道:“日本人迟早会发现,我看还是暂缓的好。”他走到舆图边,仔细看了看,“这几处都是军事要地。林州港口一开,日后日军随便寻个由头,就能毁了这些站点。现在中央又拖着不表态,这个担子没道理主动接过来。”
杨峥嘴角动了动,想要说话,被孙吉轻轻踢了一脚。
叶楷正仿若不闻,从肖诚手里接过了一张电报:“这是昨日刚收到的,宫本从东京发来的电报。他催促我最晚在七日后回复这份协议,是有关共同建设林州港口,以及提议两江和日军共同训练水军。我拖延了半年时间,看样子,七日后是最终期限了。”
“督军!此事事关重大,且不论同不同意。就说您要是决定新开铁路路线,独独绕开林州,和公开拒绝有什么两样?”柏文急道,“顾先生向来和日本人还有些交情,您看是不是请他居中调解一下。”
叶楷正将电报放在桌上,不动声色饮了口茶:“柏兄是要我接受日方的协议了?”
柏文打量了叶楷正数眼,闷头坐了下来,良久,才说:“不是接受,而是拒绝还不到时机。以我们的实力和日军硬抗,一点胜算都没有。”
叶楷正转向其余的人:“诸位呢?”
杨峥站起来,梗着脖子说:“我反对!妈的那些鬼子什么文绉绉的共同建设港口,还训练水军!这不就是明摆着染指我们的军队吗!以后中日打仗了,鬼子算是咱们战友还是敌人?!督军你给句话,你让打,老子就立刻去前线!”
柏文嗤笑了一声,轻道:“哼,搞得你手下的那帮子人能打得过日本人一样。”
“你他妈说什么!”杨峥愣了愣,旋即火冒三丈,“打不过鬼子,老子也把命给拼了,比你这样的窝囊废好!”
孙吉拉住了杨峥,冷冷道:“老杨话糙理不糙。有些冲突可以忍,但是有些底线却不能踩!督军这次妥协了,两江就会变成第二个东三省。我们所有人,等着被子孙骂死。这个担子我们不挑也得挑!”
孙吉和杨峥摆明了立场,余下的人也纷纷站起附和。柏文眼看情况不对,不由冷下了脸:“督军,事关重大。顾参谋长一会儿也会过来,您不如请他来一起商议商议。”
叶楷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终于出声说:“行了,都别吵了。”
他的声音不大,书房里却一下子安静下来。叶楷正站起来,踱了两步,歉然对高行风说:“高伯伯,这场寿宴闹成这样,实在是过意不去。”
高行风抽了两口烟,摆摆手,没有说话。
“肖诚。”叶楷正淡淡喊了一声。
肖诚与站在窗口警戒的侍衞动作极为敏捷,手脚麻利地制住了柏文。肖诚顺手一摸,在他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扔在了地上。
“看来柏军长也是有备而来。”叶楷正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叶楷正你要干什么?来人!”柏文奋力挣扎起来,“来人!”
叶楷正弯腰拾起了手枪,卸下子弹,用枪柄对着柏文,砸了下去。柏文疼得大叫起来,满口鲜血,想来也顺手砸掉了不少牙齿。肖诚顺手就塞了一团纸在他嘴裏。
叶楷正随手扔了枪支,转向众人,沉声道:“诸位,我意已决。”
高行风在内,所有人霍然起身,牢牢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书房内柏文呜呜在惨叫,远处若有若无的传来丝竹乐声,除此之外,再无半丝声响。
“日寇数年来一再要求扩大当年协议,老帅亦是为此而死。我两江存亡本就到了生死之刻。反抗或许会死,或许会败。但是不反抗,则两江沦为第二个东三省,为日寇所强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我不做这罪人,也请诸君同我一起,应战。”
军人们的表情激昂起来,整齐划一地行了军礼,齐声道:“是!”
“我既已决意在数日后反击日军,具体的安排,则要仰仗诸位执行。”他斜睨了蜷缩在地上的柏文一眼,“柏文不服从军令,即刻起撤职。由肖诚前往一线接管部队。”叶楷正走到舆图前,示意众人靠过来,“诸位,我拖延日方已半年有余。七日后,日方得不到回应,则视我为拒绝。与其如此,不如便主动出击。”
他修长的手指指着蜿蜒的河流:“日军如今留在两江还有17艘军舰。31军距离瓦子湾最近,三日内布下水雷,堵住他们的出口。”
……
他一项项地布置下去,高行风在一旁听着,暗暗佩服这个年轻人的阵仗丝毫不乱,却也心惊,这些谋划必然不是一日两日能完成的。叶楷正被骂了半年,忍到今日才公布,可见城府之深。
“老爷子,日本使馆也派人来贺寿了。”门外忽然有人说。
叶楷正皱眉,看了高行风一眼。高行风走到门口:“来了谁?”
“日矢上的夫人和妹妹。是和叶家大小姐一起来的。”
叶楷正与廖诣航对视了一眼,听到高行风吩咐:“让夫人去招待一下吧。”
高家的别院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唱戏,高太太站在别院门口,远远看到客人过来,连忙迎了上去。文馨和高太太很熟,笑着打了声招呼:“高伯母好。”高太太高兴地一把拉住她的手:“文馨,你可是好久没来看我了。”
“我这不是来了嘛。”文馨笑眯眯地说,“还带了我二嫂来。”
这会儿近在跟前,高太太赶紧上下打量星意,叹口气说:“这么俊俏的小姐,难怪之前给你二哥介绍了好几位姑娘,他压根看不上。”
文馨告诉过星意,高太太待小辈最是热情心善的,现下见了面,这位太太身形略有些圆润,五十多岁的年纪,端庄又可亲,星意便觉得没什么距离,叫了一声“高伯母好”。
高太太拉了星意的手,显然对她很好奇,从她和叶楷正如何认识,又如何定亲,详详细细问了一遍。星意便略掉了些细节,只说起自己曾经在他受伤时帮他止血包扎伤口。听得高太太倒吸凉气说:“还有这回事?”她向来是把叶楷正视若己出的,不免心疼说,“这小子以前出了事,都不和他亲爹说,又没个亲娘疼着。现下总算是好了,肯娶媳妇儿了。”她拍了拍星意的手说,“以后你可得管着他。”
星意大大方方地点头说:“我会的。”
三人进了别院,星意便明显能感觉到夫人小姐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高太太十分热心地将她介绍给她们,来来回回总有二三十人。她也体谅星意头一次进这样的社交圈,介绍了一轮,就把她拉到了里屋,笑着说:“你这次一来,足够屋外的女人们谈论三个月了。”
星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来前我大概就能想到了。”
高太太见她年纪虽然不大,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心裏越发喜欢了几分,转头对文馨说:“你二哥可有多疼这未来的媳妇儿呢,昨天就让人告诉我,说早些把她带出来,别叫她四处招呼别人。”
文馨撇撇嘴角,半真半假地抱怨说:“高伯母,我只告诉你,二哥为了和二嫂多待些时间,如今吃顿饭肯花上40分钟了。”
“文馨!”星意有些无奈,“别再取笑我了。”
高太太还真惊了惊,捂着嘴笑起来。
三人聊了一会儿,有侍衞敲门进来:“太太,老爷说两位日本夫人过来,请您接待一下。”他顿了顿,“另外,督军关照了,请廖小姐不要出去。”
“好,我这就去。”高太太略有些疑惑,又回头对星意和文馨说,“既然是关照了,你们就在这裏喝喝茶。我招待完了就回来。”
星意也没有多问,送了高太太到门口,就走回窗边,望向书房的方向,沉默下来。
“你怎么啦?”文馨走到她身边,“今天不高兴吗?”
星意回头笑了笑:“没有。”她只是时不时地会想到刚才叶楷正贴身带着的枪,莫名地有些不安。文馨十分善解人意,见她也没心思聊天,便坐在一旁听外边的戏,没有出声打扰。又过了一会儿,前边忽然起了喧闹声,星意和文馨对视一眼,快步走到门口,就看到有佣人慌乱地跑过去,隐约听到有人说“孙小姐晕过去了”。
文馨想了想:“孙小姐?高伯伯就一个孙女儿,就是小五。她晕过去了?”一转头,已经看到星意小跑着出去了。她怔了怔,赶紧跟着去了。
前边已经乱成了一团,小五是高行风夫妇最疼爱的小孙女,小丫头喜欢热闹,刚才还活蹦乱跳地钻来钻去,结果就忽然倒下了,浑身痉挛,口角不断溢出白沫来。高太太吓坏了,想要去扶起她,可是小五手脚乱蹬,高太太便一边哭一边让人去找医师。周围的太太小姐中有一两个有见识的,窃窃私语说是“羊痫风”。
小五的上下牙关不断地咬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人说:“快点塞筷子进去,免得孩子咬断了舌头。”高太太接过了佣人递来的筷子,可是孩子翻着白眼、脸色铁青,牙关开合。她一慌乱,哪里塞得进去?
星意从人群中挤进去,跪在高太太身边,着急说:“伯母您让一让,我是医师,让我看看孩子。”
她的声音十分冷静,高太太正没个主心骨,连忙让开了一些。星意伸手将小五的身子侧翻过来,迅速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垫在她的头下。孩子的口涎顺着一侧流淌下来,她手里攥着一方手帕,趁小五微微张开嘴巴的时候,轻轻扣住小五下颌,迅速地塞了进去。
小五又发作了一阵,星意跪着半抱着她,尽力不让她乱蹬伤害自己。过了一盏茶时间,小五才慢慢平静下来。小五的母亲原本在别处招待客人,也已经赶了过来,啜泣着跪下来想要抱住女儿。星意将小五交到了她母亲的手里说:“给她换一身衣服,擦擦身子,最好能立刻送去医院检查一下。”
高太太看着她,仿佛在看一根救命稻草:“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她语无伦次地说,“小五从来没犯过这种病,万一一会儿再发——”
星意支撑着站起来,安慰她说:“伯母您放心,我当然陪你们一起。”她挺直膝盖的时候打了个踉跄,文馨连忙去扶她,星意借了她手臂的力道站直了,一侧头,看到屋子的角落站着叶文雨和两个日本女人,皆全神贯注看着自己。此刻她没时间同她们打招呼,只点了点头,跟着高家母女出去了。
此时的高家书房里,全然不知别院出了什么事,叶楷正一口气给两江的精锐部队皆布置了任务,又同诸位同僚细细商议了可能出现的意外,最后合上了舆图。
柏文已经被拖了出去,孙吉缓缓开口:“军座,为国赴死是每个军人的使命。但我还想问一句,中央的态度呢?”
叶楷正沉默片刻:“他们会给物资的支持,但是委员长还是要争取最后的和平。所以,一旦起了冲突,开始还是得靠自己。”
一屋子的军人便沉静下来,远处有咿咿呀呀的唱腔传来,竟有一种难言的荒凉与悲壮。
叶楷正却笑了笑,英俊的脸上带了坚毅之色,一字一句道:“诸位,中日未来必有一战。我虽坚信中国绝不会亡,但我们又是弱方,更没有即刻战胜的奢望——但只要最终能胜利,我叶楷正,愿意做这个祭旗人。”
军人们叩响了脚跟,行了军礼,异口同声道:“愿追随督军!”
傍晚时分,书房的门打开了,两江的高级军官们鱼贯而出,没来得及在高家吃饭便纷纷告辞。屋子里只剩下叶楷正和高行风。叶楷正转向他说:“瓦子湾的备战极为要紧,肖诚是我身边的人,还是要劳烦伯伯带他过去,柏文手下的副军长与参谋长虽不是他的心腹,但是资格比肖诚老,还得您去敲打敲打。”高行风点头说:“我晚上便同肖诚一道出发。”
叶楷正侧头看了肖诚一眼:“这样好的机会,好好和伯伯学着。”
肖诚立正行了个军礼:“是!”
这时才有管家慌慌忙忙地跑来了:“老爷,孙小姐晕倒了。这会儿太太和少奶奶都在屋里等医师呢。”
高行风脸色微变,转身走向别院,一边问着情况。管家便简单说了经过,只说现在情况稳定了下来。两人进了小五的房间,高家太太和少夫人坐在床尾,都挂着眼泪,一脸焦虑。星意刚刚替小五做了简单的检查,安慰她们说:“小五没受伤。具体的情况还是要等儿科医师来看了才能知道。不过癫痫会突发在孩子身上,等到他们长大些,就会慢慢好了。”
高太太的眼睛亮了亮:“真的吗?这种……羊痫风也会好?”
星意迟疑了一下:“伯母,书上是这样写的。您先别担心,小五现在不会有事。”
高行风疾步到床边,看了看沉睡的小孙女,心下虽然忧虑,也只能打点起精神安慰妻子。他又转头对星意说:“我都听说了,丫头,今儿多亏了你了。”
星意连忙说:“我是举手之劳。”
高行风转头对叶楷正说:“青羽,你必然还有很多事要做,先回去吧。医师马上要来了。今日招待不周,过两日再请你们来做客。”
这边星意已经详细告知了高家诸人,下次若是又遇到小五犯病该如何护理,末了说:“我们学校的苏清教授是儿科圣手,明后日你们请他来给小五看看,经他看过了,你们也放心了。”叶楷正亦关切地说:“伯母,我明日便让人请那位苏教授过来看。小五不会有事的。”
高太太已经收了泪,打起精神笑了笑说:“多谢你们费心。”又拉了星意的手说,“下次你来,伯母再好好招待你。”
叶楷正遂带着星意和文馨告辞。到了门口,叶楷正停下脚步,对文馨低声说:“你和肖诚坐一辆车,想来一会儿他有话对你说。”文馨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去了后一辆车。
叶楷正扶着车门,等到星意坐进车里,才绕到另一侧弯腰坐进去。汽车的引擎发动起来,他却俯下身,二话不说就从她旗袍的分叉处撩开了下摆。星意下意识地遮掩了一下。他捉住她的手,仔细查看,隔着丝|袜,能看到膝盖上的瘀青十分狰狞。他有些心疼地轻轻抚摸:“怎么回事?”
“孩子犯病的时候四肢抽搐,被踢到了。”她轻描淡写,抽出手,把旗袍的下摆放好,“没什么。”
他没有多责怪一句,只是说:“可我看你走路都不稳。”
“我自己检查过了,没有伤到骨头。瘀血几天就能好了。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呀。”她顿了顿,侧头问他,“你刚才说肖大哥有什么话要对文馨说?”
叶楷正沉默了片刻,明知看不到后边那辆车,却还是侧了头。良久,才说:“也没什么。肖诚以后不是我的侍从室主任,我另外派他去做别的事。”
“什么?你要去哪里?”文馨错愕地盯着肖诚。
“督军已经解除了我侍从室主任的职务,另有派遣。”肖诚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位,直愣愣看着前方,仿佛和他说话的人正在对面。
“停车!”文馨怔了怔之后大声说。
司机看了肖诚一眼,意外地发现肖主任脸色有些铁青,嘴唇紧紧抿着,没有说话。他就没有松开油门,毕竟这一趟是跟着督军出来的,警衞室的计划十分严密,不可能容许他随意就停下来。
“肖诚你停不停车?”文馨又在后座尖叫起来。
“停车。”肖诚终于出声,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无声地在询问她想要干什么。
司机连忙一脚踩了刹车。
“你坐我旁边和我说。”文馨有些固执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肖诚便有些漠然地转过头:“四小姐,这是规矩。”
“你不是说二哥解除你的职务了吗?”文馨不依不饶,“现在可以坐了吧?”
车内的气氛有些僵持,连司机都有些无所适从地看了看两人,转过了头,大气都不敢出。肖诚的手指在膝盖上渐渐收拢,屈成了拳,终于还是下车,绕到后座,坐在文馨身边。可他依然没看她:“可以开车了吗?”
“二哥派你去哪里?”她坐在他身边问。
“不能说。”肖诚答得很快,“这是机密。”
文馨沉默了一会儿:“你多久……能回来?”
“四小姐,抱歉,不能说。”
文馨的眼眶红了,有些哽咽着说:“以前你去哪儿从来不会告诉我,这次跟我说,那一定是非常危险。是不是?”
这一次,肖诚没有再回答“不知道或者不能说”,可是也默认了她的问题。
会死吗?可以不去吗?文馨心裏很想说这些,可她知道说了没有用,肖诚原本就已经够疏离自己,这样问他,他大概只会更加厌烦,更加不理不睬。她有些无措地坐着,原本也不是会掩饰的个性,泪珠子就一串串地落了下来。
一块手帕从旁递了过来,可是文馨没有接,她只是转过脸,呆呆看着车窗外,良久,才听到男人有点紧张的声音:“四小姐,前面是采芝斋了。要停下来买点吃的吗?”
文馨忍不住哽咽说:“我不想吃什么点心。我只是很……担心你。”
肖诚一时间无言以对。
“在你心裏,我也不算什么……充其量也就是‘四小姐’。”文馨含着眼泪,又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来,小脸显得有些滑稽又可爱,“你放心去吧。下次回来,就和二哥一样,是很威风的将军了。”
“四小姐……”肖诚迟疑着想打断她,“我不是——”
文馨却很快地说:“不,我说错了。肖大哥,当不当将军不重要,你平安回来就好。”她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手帕,很快擦了擦眼泪,又是笑盈盈的样子。
肖诚默然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带着弧度依旧笑着的嘴唇,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终归还是转过了头。
车子已经开到了叶家门口,肖诚沉默着下车,绕到另一边,替她拉开车门。文馨下了车,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心。”文馨蓦然收住脚步,可他却面无表情,带着一队警衞快步离开了,仿佛什么都不曾说过。
星意站在廊厅的地方,微微踮着脚尖,专注地看着门口的动静,丝毫没有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悄无声息地在她肩上盖了块披肩。星意伸手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也没回头,有些忧心地说:“你看,肖诚就这么走了。文馨还站在那里呢。”她直起身子要下楼,自言自语地说,“唉,我得让她进来再说——”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轻,就被打横抱了起来。
星意一抬头,只看到叶楷正的下颌。她“哎”了一声,挣扎了一下说:“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他闷哼一声,星意才想起来他肩上还有伤口,只好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只说:“你干什么啊?家里还有人!”
他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斜睨了她一眼,侧身去拿床头柜上的药油:“给你的膝盖上药。”
星意下意识地缩了缩腿:“你把药油给我,我自己来。”
叶楷正蹙了蹙眉:“把腿伸出来。”
星意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丝|袜还没脱。”
他是半跪在地上的,闻言笑了笑,站起来背过身说:“脱吧,我不看。”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她还是迟疑了一下才开始脱丝|袜。叶楷正一手拿着药瓶,另一只手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眼神微微一转,落在梳妆台的镜子上,不由一愣。
梳妆台是她住进来后才添置的,往常他还真不记得这间卧室有镜子。从他站着的角度,可以看到星意正掀开旗袍的下摆准备脱下丝|袜。可他站着高,镜子矮了些,只能看到小半截雪白纤细的小腿。他心口莫名有些燥热,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可以看到大腿了……
“二哥……二哥!”
星意喊了一声,又喊一声,看他没反应,顺着他面对的方向望过去,一下子涨红了脸:“叶楷正!”
他终于回过头:“好了?”
“你在看什么?”星意抿了抿唇,想要伸手推开他站起来。
叶楷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意往她面前跨了一步,遮住她的视线,末了才低声说:“没看到什么。”
星意的脸涨得更红:“叶楷正!你怎么这么无赖?”
既然被发现了,他也就不再掩饰,低笑了一声,俯身逼近她,双手撑在她的身侧,笑意倒真是无赖起来:“你介不介意我更无赖一点?”他迅速地靠过去,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这才直起身,半跪下来,伸手捉住她的小腿,“行了,不闹你了。”
他往掌心倒了些药油,先搓热,然后小心地捂在她膝盖上,不失力道,却又十分温柔地搓揉起来。星意的膝盖骨先时还是隐隐作痛,他的掌心略带着粗糙的热意,这样一揉,便好了许多。她的双手撑在床上,微微低头,能看到他青郁的后脑头发和宽整的双肩,忍不住说:“叶楷正,你手法很娴熟啊。”
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以前在军营里哪天不磕磕绊绊的。有了瘀青揉散就好了。”
星意认真地纠正他:“下次你还是找军医看看,有时候内出血会越揉越糟糕。”
他一手握着她的脚踝,细细的一截,食指和拇指扣上还绰绰有余,当真是觉得稍稍用力就能捏断,于是动作越发轻柔,低低笑了声说:“没事,摔打惯了。”
“二哥,你说肖诚会对文馨说什么?”星意双手撑在床边,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肖诚那个人,打他十棍都问不出半个字。多半不会说什么。”叶楷正毫不在意地说,“他是个死脑筋,认定自己配不上小四,就不会有半点想法。”
“可是……文馨很喜欢他啊。”星意推推他的肩膀,“是不是你不同意?”
叶楷正手上的动作缓了缓,抬头看她,英俊的脸上带了点笑意:“你是真不懂男人怎么想的。也就是我,一文不名的时候就怕老爷子把你嫁了,巴巴地赶上去说想娶你。”
星意哧的一声笑了:“你有一文不名的时候?”
他低下头,大概想起了往事,怔了怔,最后才说:“你还想不想听肖诚的事了?”
“那你先说肖诚的事。”
“那个小子,他不打出点成绩来,是绝不会跟我来开口的。”叶楷正随意地说,“所以我就给他这个机会,结果就看他自己了。”
星意沉默下来,他抬头看她一眼,见她怔怔的:“怎么了?一下子不高兴了?”
“如果要挣军功,那就会是很危险的事。”她有些低落下来,她真的很难想象,文馨比自己还小,却也要开始为肖诚提心吊胆。
她的心思不难猜,叶楷正伸手将她的旗袍下摆拉好,慢慢站起来,伸手抱住了她,低声抚慰说:“怎么又胡思乱想了?”
不知道是他手上,或者自己的膝盖上,有淡淡的药水味道弥散开来,清苦又冰凉。他的手带着温柔的触感,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星意原本把头埋在他怀里,忽然想起了什么,愕然推开他:“叶楷正!你洗手了吗?”
他放开她,又看看自己的掌心:“……没有。”
星意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镜子前,转过身,费劲地去看后背。不出意外,几块大大的药油,是他的手蹭上去的。旗袍的料子金贵娇柔,只怕是清洗不掉了。她转过头狠狠瞪他:“你疯了吗!这件是新的,很贵——”
他忍俊不禁:“你要是喜欢,就再做几件。”
她气得跺脚:“这是两回事!”
她气呼呼的样子十分可爱,叶楷正走过去扶着她的腰,俯身在她脸颊上吻了吻,笑着说:“赶紧换套衣服。”顿了顿,又说,“晚上诣航和肖诚都要坐飞机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他们?”
“我大哥也要去?”星意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深深地看着她:“你大哥不是去打仗的。可那边的确非要他不可。星意,这也是……”
星意苦笑了下:“……是他自己的决定,是吗?”
他看着她的表情起了细微至极的变化。最终,她笑了笑说:“我和你一起去送他们。”
叶楷正忽然想,到了自己要走的那天呢?她会强打起精神笑着和自己说再见吗?她一个人的时候,会忍不住哭吗?年轻的督军伸出手,用力将她抱在怀里,却也只能硬起心肠,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终将到来的一天。
晚饭吃得很沉闷,文馨只喝了碗汤,就放下了碗筷,飞快地说:“我回去看书了。”
“文馨……”星意想要喊住她,一转头看到叶楷正几不可微地对自己摇了摇头,她只好作罢,轻声问,“文馨不去吗?”
叶楷正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轻叹口气说:“她如果想去,早就跑来和我说了。”
新任的侍从室主任宋国兵走进来,站在叶楷正身边说:“督军,今天顾岩均没有出门,大小姐从高家出来,也径直回去了。没有动静。”
叶楷正点了点头:“盯紧一些。”宋国兵说了句“是”,又提醒说:“督军、廖小姐,再过10分钟出发。今晚的路有点绕,所以要提早些出门。”
今晚坐的又是一辆星意从未见过的车。车子驶出叶家,掉转了方向,开了一段路,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机场……不是应该在市郊吗?”
车子是开向颍城最热闹的街道方向,叶楷正拍拍她的手臂,含笑说:“按照计划,今晚叶楷正应该在万国大剧院看一部最新的电影。”
她有点困惑:“一会儿再溜出来吗?”
剧院门口挂着电影明星披着薄纱的大幅海报,灯光打得极亮,衬得女人的笑容明媚而诱惑。星意看他也没有下车的意思,有些好奇地又张望了一下:“二哥,你常来这裏吗?”
“偶尔应酬会来。”叶楷正想了想说,“不过也不能多来,多来几次就会被骂了。”
前面有了动静,一车的士兵从卡车上跳下来,迅速隔开了人群。一辆小汽车停在门厅中央,一个年轻男人戴着礼帽,疾步走进了剧院,身形和叶楷正极为相似。她不禁莞尔:“有替身啊?还真挺像的。”
“叶楷正进了剧院之后,就会进入单独的包间。直到电影结束,从特殊通道离场。”叶楷正低声解释说,“现在车队要离开,我们跟着到停车场,换车去市郊。”
星意哪里经历过这些,觉得有趣又兴奋,不由也压低了声音:“都有替身了,为什么我们还要跟到这裏来?”
他伸出食指在她眉心轻轻弹了一下:“傻子,车子都是从西山出来的,会被盯住。”顿了顿,仿佛知道她下一个问题,“你是想问为什么要回家?因为今天这样的日子,如果不装作一切寻常的话,很容易会出事。”
说话间两人到了剧院后边的停车场,宋国兵极为敏捷地跳下车,绕到星意一侧拉开车门说:“廖小姐,换前边那辆车。”
停车场里几乎没有灯光,只靠着前后两辆汽车的前灯,星意上了另一辆车。车门关上,车子便很快地行驶了出去。星意有些同情地看着叶楷正,这样的生活偶尔过一次还觉得刺|激,可要是每天都这样,难免会让人觉得可怕。他的侧脸在暗色中显得棱角分明,他没看她,却伸出手,准确无虞地揽住她的肩膀说:“还有段路,要是累你就先睡一会儿。”
车程颇有些颠簸,星意靠着他的肩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直到车外几束强烈的灯光直射进来,她微微遮挡了下眼睛,才发现已经到了颍城军用机场。夜深风疾,强烈的光线下能清晰地看到雪片飞散,不远的地方停着数架飞机,不时有小队士兵跑来跑去。
叶楷正先下车,有军官跑过来对他行了礼,又说了几句话,叶楷正转身拉开车门,对星意说:“下车吧,你大哥也到了。”
星意拢紧了大衣下车,叶楷正落后她半步,又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上,轻揽了她的腰,带她走向停机坪上那辆飞机。登机口的台阶下有个男人站着,穿着黑色大衣,非常高瘦。星意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喊了声“大哥”。
廖诣航转头看了叶楷正一眼,责怪说:“你怎么把她带出来了?”
星意白天在高家没机会见到大哥,听到他这样说,撇了撇嘴:“他来送你就可以,亲妹妹来送不行吗?”
廖诣航摘了帽子,哈哈笑了声说:“不是,大哥怕你冻着。你看都下雪了。”
星意仰头看着他,大哥从来都是一个学者的样子,清癯,消瘦,戴着一副眼镜,又或许是因为在国外养成的习惯,冬天脖子里挂一条羊绒黑色围巾,不是为了御寒,更多是为了所谓的风度。可就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哥,他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却依旧从容不迫,半个字都没向自己吐露。
“大哥……”她低下了头,没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你告诉爷爷了吗?”
她没说是什么事,可是廖诣航心知肚明,他伸手把她的大衣领子拉好,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拍拍她的脑袋:“说过了。”
他顿了顿说:“大哥可能没法回家过年,你过几天回下桥好好陪着老爷子。”他的手还放在她脑袋上,顺手摸了摸,有意开了个玩笑,“过两年嫁了也不能回家过年了。”
“大哥!”星意掸开他的手,她实在没心情听他开玩笑,心情越发地低落,“……你会回来的吧?”
机舱口有人顺着楼梯下来,见到叶楷正行了一个礼,低声说:“督军、廖先生,飞机还有10分钟起飞。”
廖诣航轻松地笑了笑:“你又不是没遇到过我出门,哪里就至于回不来了。行啦,飞机要飞了,你赶紧回去吧。”他拍拍她肩膀以示告别,转身要上机。大衣的衣角却掀开了。廖诣航低头回望一眼,星意紧紧捏着他的衣角,还没放开。
廖诣航失笑:“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他倒也没有掰开她的手,只是跨上一步,抱了妹妹一下,轻声说,“大哥有自己要做的事,也一定会好好回来。别担心。”
星意的手指依然没有放开,只是想起大哥去美国留学的时候,爷爷带着她在港口送他上船,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死死拉着他的衣角,就是不肯放开他。过去了那么多年,自己都长大了,可这一次,她真的有些不安,仿佛这样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大哥了。
叶楷正站在不远的地方,没有打扰兄妹两人说话,这个时候,终于缓步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不动声色,却又温柔地掰开她的手指,轻声说:“差不多了,飞机要起飞了。”
廖诣航有意没去看小妹微红的眼睛,视线落在叶楷正紧紧攥住星意的手上,洒脱地笑了笑:“小妹交给你了。”
此时跑道的另一侧一辆军用大卡车正开过来,车厢门打开,一队士兵身手敏捷又训练有素地跳下来,小跑向飞机方向。为首的年轻军官在叶楷正面前立定,行了一个军礼:“督军,肖诚奉命离营,向您告辞!”
叶楷正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缓缓回了一个军礼。
肖诚也看到了星意,视线又往周围扫了一瞬,许是有些错觉,星意觉得那一眼,他带了些微的失落。
“……她没来。”叶楷正沉声说,“有话需要我带到吗?”
肖诚沉默了一下,难得有些踌躇:“请转告四小姐……”他顿了顿,本想说“再给她买点心”,可他素来寡言,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叶楷正静静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好。”
肖诚便走到廖诣航身边,比了个请的手势:“廖先生,请。”
星意仰着头,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上台阶,舱门关闭。飞机的引擎开始发动,沿着跑道缓缓开动,机身拉起,尾翼也消失在远处。叶楷正陪着她,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才轻声说:“回去吧。”
雪下得有些大了,警衞递过来一把伞,叶楷正打开了,牵着星意的手走向停着的汽车。星意还有些恍神,路上又积了薄雪,脚下微微一滑,幸而叶楷正牢牢扶着她的腰,重新站好了。星意侧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坐进了汽车,他还攥着她的手,捂了那么久,还是冰凉。车子驶出了机场,是一段泥泞颠簸的石子路,星意原本是有点想哭,忍到现在,莫名就变成了悲怆。
叶楷正没有安慰她一句“你大哥和肖诚一定会没事”,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她也没什么能说的,只能沉默看着窗外。车队一辆接一辆开上前头的一座石桥,夜色极暗,只有车灯的光线散发出去,雪花四落,静谧而寒冷。
前头忽然砰的一声,在深夜异常地惊心。石桥中央浓烟、火花和爆炸声同时响起来。司机紧急踩了刹车,星意头脑还一片空白的时候,叶楷正已经反应过来,合身将她护在身下。
爆炸声一响接着一响,似乎还有什么重物砸在了车顶上,整个车子都震了震。有人拉开车门,大声说:“督军快下车!”
叶楷正放开了星意,半抱着她下车。她朝着前头看了一眼,桥上火光熊熊,几辆汽车都被炸开了,适才砸中车顶的就是一扇飞开的车门。
“督军!在这边等候片刻,备用车马上就到!”宋国兵和警衞们有些四散开埋伏警戒,一时间只听到子弹上膛的声响,在烈火与大雪的声音中分外清晰。
现场除了炸飞的汽车,还有汽车里的司机与警衞。藉着桥上熊熊的火光,星意看到离自己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有人躺在那里,不断抽搐着。她没有犹豫,跑过去跪在那人身边,检查他的伤口。原本是想帮他止血,可是看清伤势的时候,她却蓦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他的左腿已经炸断了,喉咙上也是一个血窟窿,半张脸血肉模糊,嘴角不断吐出血沫,显然是活不了了。
“上车!”叶楷正强行将她拉起来,“你救不了他。”
前后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星意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周围有许多辆车在发动,子弹近在耳侧,她跌跌撞撞地被他拉着,又被半抱着塞进了一辆车。司机猛打了个转弯,往西开去了。星意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听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看到宋国兵在副驾驶上回过头,着急地同叶楷正说着什么。
他们分明就在自己身边,可是她却觉得这个世界又离自己那样远,远到她有些怔忡自己此刻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星意?星意?”
她终于回过神,看着叶楷正。
他英俊的脸上满是焦虑,浓眉紧紧皱在一起:“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很清楚自己没事,临时性的听力受损也会慢慢恢复。她又仔细地打量他,眉骨的地方有血迹,大约是被飞起的石子划伤了。她慢慢伸出手去,在那道细小的伤口上划过,才发现自己的手克制不住地在发抖。
叶楷正握住她的手腕,狠狠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脸上有黑色的污渍,头发早就乱了,手上还有刚才想去救治警衞沾上的血迹,整个人都狼狈不堪。
他忽然生出一种复杂至极的感情,心疼,后怕,或者……后悔。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会和自己一起被炸死。
这个想法令叶楷正不寒而栗。她原本是多聪明又讨喜的女孩,家境富裕,生活平静。可现在,她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正在自己身边微微颤抖着。
他有过很多次比这还危险的经历,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让最爱的女人也经历一次。也直到此刻,他终于能理解廖诣航对自己的敌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完全没有错。
他是自私的,明知自己要走一条异常艰险的路,还是拉她在身边。
星意微凉的手指慢慢探下去,与他十指紧扣。适才还在发抖的手,此刻已经渐渐稳定下来,星意努力深呼吸,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是日本人吗?”
他不想瞒着她,只说:“应该是。或许还有别人。”
星意闭了闭眼睛,那个被炸死的士兵又在眼前出现。她不害怕那具满是鲜血、带着残肢的身体,她只是很难过,她就在一边,她是医师,可她无能为力。
她用力摇了摇头,把那个画面从脑海里驱走,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手,一字一句说:“二哥,你去做你该做的。别担心我。”
叶楷正沉默着,仿佛没有察觉她的指甲几乎已经掐在自己的掌心,良久,才低声说:“对不起。”
她勉力笑了笑,许是因为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说得十分大声:“比起躲在安全的地方提心吊胆,我还是喜欢和你在一起……同生共死。”
叶楷正怔忡了许久,旋即笑了起来。年轻男人狭长明亮的双眸中,有隐现的骄傲感动,以及一闪而逝的决心。
汽车依然在无边的黑暗中行驶,她竭力睁着眼睛不敢睡觉,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停下来。宋国兵敲了敲车窗,报告说:“督军,跟踪的都已经被拦截下来,没人跟过来。”
他点点头,轻拍她的肩膀:“下车吧。”
星意听话地点点头,她正要下车,叶楷正忽然探过身,又将车门拉上了。
她有些错愕地回头看他,他的眼里已经布满血丝,说出的每一个字好像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星意,我会尽快安排你离开两江。”
耳朵里的嗡嗡声好了一些,她听得很清楚,于是表情僵硬地推开他的手,想要下车。
他拦住她,声音嘶哑:“星意,你大哥说得对。我是个自私的人,明知道自己身边危机四伏,还是想尽办法接近你——”
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冷冷打断说:“叶楷正,你也知道自己很自私吗?!”
“你派我大哥和肖诚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一定也想过他们可能回不来吧?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对不起?”她冷笑了一声,“这段时间你被人暗杀,几次都受伤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不对我说声对不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或者我大哥死了,就算我很安全,我还是会觉得……生不如死。”
她愤怒地推开他,打开车门,下车之前,努力平复了呼吸说:“二哥,感情本来就该互相承担的。我很难过,你始终把我当成孩子。”
她没看他的表情,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冒着大雪走进屋里。
侍衞已经打开了灯,试图在一楼的客厅里点起暖炉。她听到身后叶楷正的脚步声,却不想回头,有意绕过他的影子,走到另一侧。
叶楷正的手臂抬起来,似乎想要拉住她,可星意轻巧地绕了过去。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说:“二楼有你的卧室,早些睡。”
她一声不吭,转而上楼,听到他补充的半句话:“……害怕的话,我就在书房。”
她停住脚步,抱着自己的手臂,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督军,你又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会害怕吗?”她并没有等他的回答,只是快步离开了。
这幢洋楼是新建成的,二楼的房间不多,星意走进去关了窗,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因为是凌晨,外边也没有路灯,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她不晓得自己站了多久,这一晚上的担忧、恐惧、心乱如麻,直到此刻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大约是楼下烧了地龙。房间里还有一扇略微隐蔽的门,星意拉开来,发现里边是一条小小的过道,走上十几步,又是一扇门,隐隐约约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她站着听了会儿,恍然大悟,卧室连着叶楷正的书房。
她快步转身,穿过小走廊,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此刻的书房里,叶楷正凝神听宋国兵汇报。
他们在回颍城的路上遇到伏击,叶楷正的车跟在车队最后,被炸的是车队正中央。警衞队迅速以备用车接走叶楷正,因为暂时无法得知颍城内部情况,便先将他们送到了这裏。此时飞机已经顺利到达目的地机场,肖诚已经赶往31军驻地。
此时传来砰的关门声,宋国兵自然而然顿了顿,叶楷正面无表情:“你继续说。”
“是。”宋国兵连忙收敛了神色,继续说,“军座,现场没有抓住活口。到底是日本人,还是别人设计的还不好说。现在他们并不知道您在这裏,所以下一步是回到颍城,还是先按兵不动?”
叶楷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略微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揉揉眉心说:“我不出现,才能看出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
宋国兵说了句“是”,转身走到门口,踌躇地说:“军座,我刚接任肖诚的职务就出了这样的事,等到事情解决之后,我会接受处分。”
叶楷正表情温和了一些:“行了。如果我遇到刺杀,侍从室主任就要受处分,肖诚早就得上军事法庭了。这次的应变十分妥当,你不需要自责。”
听到长官这么说,宋国兵自事发到此刻的高压紧张终于松弛了些,行礼之后,悄悄带上了门出去。书房里只剩自己一个人,挂钟走动的声音规律清冷,他走到书房与卧室相通的门边,踌躇了一下,伸手握住了门把手,轻轻一推。
砰的一声,门出乎意料地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藉着门隙的灯光,能看到是一把特意搬过来的椅子,叶楷正苦笑了一下,随手又带上了门。这一层楼建造的时候本就是特意设计了夫人房与书房连通,但是为了避免电话或者谈话声打扰到卧室的休息,特意留出了一道走廊,也方便主人在书房处理完公事后直接去卧房休息。
可是以两人现在的关系来看,恐怕自己是进不去了。叶楷正无声地叹口气,今晚注定是无眠之夜。
星意醒来的时候,天刚亮起来。她觉得自己只睡了一两个小时,却再也没法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了。她卷着棉被坐起来,屋子里依然十分暖和,地板踏上去都是热的。她随手抓过大衣披在身上,走到窗边,才有些意外地发现,外边是一大片湖景。寒冬腊月的,那样大的一个湖泊冻得结结实实,雪片还在飘,湖边一圈是白杨,枯枝林立,整个世界都是枯寂的。
她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来,是仙女湖。那时候她跟着大哥坐上试运行的火车,还在叶楷正专属的车厢里被热水烫到。那时火车恰好开到这裏,春夏交接的时候,湖水碧绿如同翡翠,迥异于此刻天地的萧条。
星意在衞浴室简单洗漱了,又拉开了衣柜。里边挂了好几套适合自己身形的衣物,一色皆是崭新的,不像之前郑师傅做的那样贵重,却是自己习惯穿的那种。她懒得去追究哪里来的衣服,随手拿了一件穿上了,拉开了门。
走道里也装着电灯,她搬开了昨晚自己费劲堵门的椅子,拉开了通往书房的门。比起自己卧室的温度,书房就冷多了,窗子大开着,里边还有浓浓的一股烟味。
叶楷正正伏在书桌上睡觉,身上披着毛毯,桌角的烟灰缸里满是卷烟。她就驻足在门边,沉默看着他许久,才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
桌上的年轻男人动了动,慢慢地抬起头。
星意冷笑了一声,叶家上下谁不知道这位大少爷在军营中养成的习惯,是出了名的警醒,她搬动椅子发出的声响,大概足够他拔枪对准闯入者的眉心了。
她有意没去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新冒出来的胡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大哥他们……平安到了吗?”
“很顺利。”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星意松了口气:“这裏是哪里?”
他依然言简意赅:“仙女湖。”
星意强忍了愤怒:“叶楷正,现在你是半句话都不肯同我多说了,是吗?”因为生气,她的脸颊上浮上一层淡粉色,站起来说,“那你便派人送我回去吧。”
她站起来就要走回卧房。身后响起椅子剧烈摩擦地板的声音,叶楷正从后边几步追了上来,然后牢牢抱住了她。
他身上有很强烈的烟草味道,几乎有些熏人。他的力气又大,双臂扣在她身前,令她难以呼吸。她能感觉到他将头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坚实的胸膛还有些战栗。
这样的叶楷正,隐约带着一些脆弱和不知所措。星意直直站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叫,只是突如其来得有点想哭。
她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叶楷正,我只问你一句话——昨晚你说的话,有没有后悔?”
他微微侧过头,薄唇贴住她脖颈上最温热的地方,能感受到她脉搏的跳动。他的声音几乎是顺着她的肌肤传过来的,一字一顿:“我后悔了。”
星意眼眶有些湿润,可她一再地提醒自己不要哭,冷静地说:“可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她伸手去掰他的手背,可他固执地不放,她的指尖毫不留情地掐进去,用力去扯他手背的皮肉。可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真的不过是小打小闹,叶楷正轻而易举地将她翻转了身子,抵在墙上,低头吻了下去。
鲜活、温热的气息从她的唇齿间渡到自己的心口,一点点地,将心底的欲望和生机重新点燃了,叶楷正吻了她许久,意识到她没有再反抗自己,身体也渐渐变得柔软,微微放下心。
她到底还是很快清醒过来,双手抵在他胸口,喘息着侧过头躲避他:“叶楷正,我说过,我不相信你了。除非……”
他注视她的眼睛,哑声问:“除非什么?”
她面无表情:“现在天还没塌下来吧?你和我也都没死,还能好好站着说话。”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然后听到她说:“我们去登报结婚。如果你做不到,那么就放我走。”
仿佛激灵灵一盆凉水倒下来,他一下子就清醒了,第一反应是觉得胡闹:“这么草率怎么行?你爷爷和大哥也不会同意。”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没有冲动,也没有迷惘,显然是想清楚了,一字一句说:“我不要你宴客公示于众,只要你让我安心。你做得到吗?”顿了顿,黯然说,“做不到的话,那么……请你让我离开。”
叶楷正默然注视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的,是一个多难得的、干净执着而无所畏惧的姑娘。以往,他总觉得她是自己在暗夜中行走时,天边闪亮而遥远的星芒,而现在,这点星芒就在自己的掌心,温暖炙热。
仿佛是有人在内心深处点燃了火,那种暖意弥散到四肢百骸,他看着眼前的女孩,眸色深深,亦下定了决心:“好,我答应你。”
仙女湖距离颍城大约是四个小时的车程,就在颇为繁华的云杉县左近。过了中午,叶楷正从书房出来,星意正对着镜子梳头。就像是读书时那样,她把头发分成两股,编成辫子,垂在胸前。梳完看到叶楷正站在自己身后,星意有些紧张地冲他笑了笑,站起来说:“好看吗?”
她穿了绛红斜襟薄袄和黑色百褶长裙,整个人看上去讨喜又俏丽,叶楷正点了点头:“我的新娘子自然是漂亮的。”他穿的却是一套颇寻常的中山装,比起往日的军服少了一份英武,却多了点俊秀斯文。他走去牵了她的手,一道下楼,宋国兵已经安排好了汽车在门口等着。上车前,星意问了一句:“你处理完手上的事了?”他便笑着说:“你都说了,我走一会儿,天塌不下来。”
汽车开到云杉县花了大约半小时,县里有着唯一一份周报。叶楷正派人去问过,今天正好赶上排版日,后天就能出刊。临时刊登一则结婚声明自然是要费点钱的,叶楷正也让人一一打点妥当了,只要两人亲自去送上一份手写声明即可。
因为叶楷正的特殊身份,声明上用了“赵青羽”这个名字,写得也十分简单。
<small>赵青羽、廖星意结婚启事:</small>
<small>征得双方长辈同意,定于某某年某某日结为夫妇,时值非常,一切从简。特此敬告,亲友诸希,高鉴。</small>
周报的值班编辑收了这份声明,有些疑惑地瞧着两人,大约是“时值非常”这四个字颇为特殊,很容易令人想起小青年私奔。可既然收了钱,他也没多问,只笑道:“那便恭喜了,后日遣人来拿报纸即可。”
“多谢您了。”星意笑着道谢,又挽着叶楷正的手臂一道出门,回头问宋国兵说,“哪里有照相馆呀?”
宋国兵笑着说:“街那头就有。”
她侧头去看叶楷正:“那我们去照张相吧?”
叶楷正答应了,又扔了几块银圆给宋国兵说:“让人去买些酒,这样难得的日子,就当是我请大家热闹一下。”宋国兵接过去,又递给了身边的警衞,笑着说:“督军大喜的日子,兄弟们也是要凑个份子的。”说着递上了红包。
叶楷正倒没推辞,星意忍不住莞尔说:“宋大哥,本就从简,你们就不要破费了。”
宋衞国压低声音:“夫人放心,督军答应了,因为这件喜事,警衞队这个月每人多发三个银圆。”
叶楷正将红包递给了星意,笑着说:“那么从此以后,叶家就是夫人掌钱了。”星意微微红了脸,只好将红包收下了。
两人进了照相馆,说要拍结婚的纪念照。照相之前,星意踮起脚尖给叶楷正整理了领口,又取了镜子照了照。伙计站在硕大的相机后,大声说:“我喊一二三,两位新人就笑一笑。”结果喊到三,伙计有些不满地从幕布探出头来,“新郎官太严肃了!”
星意悄悄拿手肘撞了下他,他便只好赔笑,低声说:“在军部我习惯了这样照相。”又对伙计说,“那再拍一张。”
这一次他记得笑了笑,伙计十分满意:“过上两天来取吧,恭喜两位啦。”
从照相馆出来,街边正巧有一锅锅贴刚出炉,热腾腾地香气四溢,星意有些饿了,拉着叶楷正坐下,要了些吃食。叶楷正见她喜悦满足的模样,心底却不由有些愧疚。
说起来,老爹娶了那么多夫人,每个都算是大摆了宴席,闹得轰轰烈烈的。后来他也应邀参加过许多社会名流的婚礼,有西式,也有中式的。西式的新娘穿着的所谓时髦的婚纱,都是国外运来的。可到了自己呢?在县城登个报、拍张照了事,甚至声明上连真名都没印上去,也实在太简陋了些。
星意却全然没想过叶楷正在想些什么,她咬开了一个锅贴,汤汁鲜甜,她便吃得满足:“二哥,回去和爷爷说的时候,你要将龙凤帖准备好。”
叶楷正夹了个锅贴在她碗里,犹豫了一会儿说:“婚帖,我早就备下了。”
星意放下了筷子,愕然看着他:“在哪里?”
他从前襟口袋里拿出了两张纸,便是时下流行的烫金龙凤纹样,上边写着两人的籍贯与出生年月,证婚人一栏下签着黄平与高行风的名字与签章,而结婚人那一栏,叶楷正的名字已经签好,亦盖上了印章,独独空了新娘子另一栏。
星意微勾了唇角:“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他就颇不自然地挪开视线说:“在北平的时候闲来无事,就找了黄大帅证婚,前几天高伯伯回来,顺道也请他一起签了章。”
她便佯装生气,在桌下踢了他一脚:“那你刚才不拿出来?”
叶楷正凝眸看着她,这样肃冷还下着雪的冬日,他心爱的姑娘像是一小团活泼的明火,耀眼而温暖。可他却还是懊恼,或许早上不该头脑一热就答应了她。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只是笑着说:“这个也不急。”
新娘子瞪他一眼,回头喊小店的伙计借了一支记账的毛笔,又蘸了墨,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娟秀工整,与他的并排。她瞧着十分满意,便鼓起腮帮子吹了一下,换下一张。
写最后一个字之前,星意顿了顿,抬头问他:“要是我不在了,你会再娶吗?”
他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在小丫头似乎也不在等他的答案,一边签字,一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要是不在了,我可是会再嫁的。叶楷正,你可千万别死,死了你舍得我嫁给别人吗?”
他心裏微微一动,知道昨晚的事对星意来说,并没有过去。她还是有阴影,也还是恐惧。他的表情越发温和,一字一句允诺她:“好,我不会死。”
星意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才跑去账台那边,又借了一方印泥过来,小心翼翼地伸出了食指,在本该印章的地方,摁下了手指,轻声说:“没带印章,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她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收回了手指,笑眯眯地递了一张给叶楷正:“好啦,请收好。”
叶楷正重新收回了婚帖,又等她吃完,才一道回去。路程过半,叶楷正说:“一会儿你哥哥要打电话过来。”
星意愣了愣,忽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婚是她要结的,她也不后悔,可问题是……大哥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她只好挽着他的手臂,小声说:“……你打算和他坦白吗?”
叶楷正迟疑了一下。
她就伸手去闹他,很是得意:“行啦,我知道你怕被哥哥骂,还是我来说吧。”
洋楼裡外倒真是一片喜气洋洋,他们出去一会儿的工夫,警衞们已经将喜字贴上了。宋国兵这一趟又带了酒和糕点回来,屋里屋外都摆上了,却一一叮嘱手下们说:“只能看看!糕点倒可以吃几块。回头到了城里督军说再请大伙儿喝酒!”这样一闹,自昨日起的紧张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叶楷正一下车就去了书房,星意左右也是无事,独自一个人在湖边散了散步,雪还在下,湖面上的冰结得极厚,一个人影都没有。她绕了一圈,回到洋楼后边,有些意外地看到一个小花园。现在是冬季,他们入住得又突然,里边一片荒芜。
警衞远远跟着,看见她忽然停了下来,连忙小跑过来问:“夫人,有什么事吗?”
星意意识到他们都已经改了口,愣怔了片刻,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事。”她看他年纪也不大,穿了警衞统一制式的大氅,冻得嘴唇有些发白,问说,“很冷吧?我走得也够久了。”
警衞腼腆地笑了笑,向后跑了几步,开始远远跟着,并不出声打扰。星意也不好意思再多逛,连忙回到屋里。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宋国兵刚好出来,笑着说:“夫人来得正好,督军在和廖先生通电话。”
星意对他笑了笑,走进书房,叶楷正背对着自己,正站着打电话。事情大约是进展顺利的,他不住地点头,又往后看了一眼,招手示意她过来。星意走到他身边,接过他递来的话筒,“喂”了一声,听筒那边廖诣航就急声问:“小妹,昨天你没受伤吧?”
“没有。”星意连忙说,“我没事,大哥。”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信号也不怎么好,廖诣航的声音便显得有些模糊,还带了杂音,有些凶巴巴地说:“叶楷正搞什么鬼,带了你在身边也会出这种事。”
星意原本是想一鼓作气告诉大哥结婚的事,结果一听他的语气,就有些畏缩起来,硬着头皮说:“大哥……”
廖诣航也心疼妹妹昨晚受了惊吓,听到她的语气,心软了一些:“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侧头看了叶楷正一眼,很快地说:“……叶楷正有话和你说。”
叶楷正:“……”
他顿了顿,伸手接过了话筒,听到廖诣航有些疑惑地问:“还有什么事?”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横下一条心:“大哥,我和星意已经成亲了。”
“……”电话那边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廖诣航缓缓地问,“你什么意思?”
“已经登了报,交换了婚书。”叶楷正说得更清楚一些。
电话那边的呼吸声更重了一些:“……爷爷知道吗?”
“不知道。”
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叶楷正几乎以为电话线断了,才听到听筒那边一声怒吼:“你再说一遍?!”他不由得把听筒拿得远一些,用十分诚恳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连星意都听得清清楚楚,从来不会粗口骂人的廖诣航几乎暴怒地吼了一句:“叶楷正你他妈是不是人!昨晚你害她差点被炸死,今天就骗她结婚了?!”
星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叶楷正,他的侧脸表情有些僵硬,却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听着电话那边廖诣航的大声责骂。她觉得他有点无辜,毕竟……逼他去登报声明的是自己,于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接过电话跟大哥解释。
可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对她微微摇头。星意只好怏怏作罢,站在他身边,默默等大哥发完脾气。
廖诣航当真是骂得酣畅淋漓,末了大概也想不出什么词了,才说:“……这件事没完!我妹妹不可能这样仓促就嫁给你!”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你怎么不说是我的主意啊?”星意推了推他,着急地说,“干吗一句话都不说就听我哥骂你?”
他一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你大哥没说错。我被骂一骂是应该的。”顿了顿,才说,“这幢洋楼原本是想造得更精致一些,等到我们结婚了,夏天可以带你来避暑。谁知道这样狼狈地就住进来了。”
廖诣航骂得没错,要是换了文馨和肖诚这样私订终身,哪怕主意是文馨出的,他也一定会赶去打断肖诚的腿。
她轻轻笑了一声:“后面的花房呢?是没有修好吗?”
叶楷正有些不确定:“你应该喜欢花吧?到时候你喜欢什么就种什么。”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抿着一丝笑说:“种一花房的花讨我喜欢?”
他若无其事地说:“只要你喜欢,我让人把玫瑰或者百合铺满花房,好吗?”
“这个是文馨那本被你没收的小说上写的情节。”她毫不留情地就戳破他的心事,“文馨说你偷偷地看过。”
“……小四胡说八道。”叶楷正有些恼羞成怒地哼了一声,“我哪有时间看。”
“是吗?”她眉梢微扬,“可文馨说,是肖诚告诉她的。”
叶楷正轻轻咳嗽了一声,放开她绕到书桌后面,假装认真地翻阅电报。星意喜欢看他难得窘迫的样子,但也觉得捉弄得够了,心满意足地说:“那你忙吧,我出去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星意回了回头,才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背影,视线交接,才又装作漫不经心地看别处了。她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语气说:“二哥,有你这样用心,我不觉得这件事仓促。”她绽放出小小的笑意,仿佛冬日里一朵温暖的花,“你别在意别人怎么说,就算是大哥也不用管。我真的觉得……很开心。”
书房的门轻轻地带上了。叶楷正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想她说的话,那样舒展,那样妥帖,如同……行走了太久的旅人,终于能喝到一杯甘水,也化去了他所有的不安。
“督军……”宋国兵敲了敲门,“城里有动静了。”
“大小姐今天一整天都在帅府。估计是在探查您的下落。顾参谋长依然没有出现,但是在他失去行踪前,有人见过他进入日租界。”
叶楷正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有孙、杨两位军长的电报,立刻送过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望出去是白茫茫的一片,贴在窗上的“喜”字鲜艳热烈。
这样大喜的日子里,他的表情却是冷静而警觉的,转头对还在等命令的宋国兵说:“密电告知城内驻军,一旦与日方交恶,不需顾忌,囚禁顾岩均。如遇抵抗,生死勿论。”
他人虽不在军部,但先前肖诚的工作布置得十分细致,这裏作为备选的司令部,也有完整的通信系统。前线各军的信息源源不断地涌过来,需要他第一时间判断与处理。在尤为重要的瓦子湾31军驻地,肖诚在高行风的“护航”下接管部队,着手在水道必经之处布置水雷的事,目前一切顺利。
直到深夜,有侍衞端了一碗汤圆进来:
“督军,兄弟们在煮东西吃。您要不要也吃一点?”
这一趟来得紧迫,厨师和仆役都没有备下,所持的东西也都是警衞去镇甸和县城买来的。叶楷正接过来问:“夫人呢?”
“夫人早就回卧房了,没有再出来。”
叶楷正点点头,又问:“下午带回的酒呢?”
警衞连忙说:“督军,我们都没偷喝,就在楼下放着呢。”
他想了想:“给我拿一瓶上来。”
县里买的酒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烧刀子,叶楷正灌了一口,仿佛是一条火龙从舌间钻了下去,一直烫到了胃里。他伸手松了松领口,去衞浴室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浑身松泛了一些,才从过道径直穿到了卧房。
卧房里留着一盏壁灯,窗帘拉得十分严实。
许是喝了酒,叶楷正觉得感官变得异常敏感。不晓得为什么,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房间里就有一种淡淡的馨香,是别处闻不到的,他悄悄在床的一侧坐下,轻轻掀开了被子。
他的动作很轻,可星意睡得浅,只觉得有一股凉意在靠近,睁开眼睛才看清是他,软软喊了声“二哥”,翻了个身又要睡过去。
她刚闭上眼睛,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慢慢坐起来说:“你……干什么?”
他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有水珠滴落到眉骨的地方,眸色中的笑意浓稠得几乎要溢出来,英挺的眉毛轻轻挑了挑:“睡觉啊。”
她伸手捉了棉被,不着痕迹地往自己这边拉了拉,长发还凌乱着,可是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二楼还有……卧室的。”
他忍着笑去按住她的手腕:“叶太太,你好像忘了我们现在的关系了。”
他的手很凉,激得她也微微战栗了一下,星意忍不住问:“你很冷吗?”
他顺势靠了过来:“冲了个凉水澡。”这是他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因为身强力壮的,大冬天也不在乎,此时被她一问,才觉得有些懊恼,只怕把寒气也渡给她了。
星意让了让,踌躇了一下:“……那你盖着点吧。”
他便不敢十分靠近她,只敢用被子轻轻搭在腰上。幸而年轻男人阳气盛,屋子里又暖和,很快他浑身热了起来,慢慢地伸出手,试探着放在她背上。
星意十分敏感,按住他的手,轻声说:“睡觉就好好睡吧。”
他闷声笑了笑,另一只手也摸索过去,将她抱住了。
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比起星意一个人睡,更加安心。她没有挣扎,反而转了身,靠在他肩胛的地方,沉沉闭上了眼睛。
叶楷正却没办法像她那样安然睡着,两具身体贴得这样近,她的棉布睡衣也很薄,他的胸口和手臂几乎能感觉到她温热细腻的肌肤,以及……胸口的柔软。
叶楷正只觉得浑身燥热,刚才喝下的那点酒精开始在他的心底掀起惊涛巨浪,他的手原本放在她的背后,微微动了动,便轻而易举地探到了她睡衣下。轻轻触碰之后,这个柔软的身体仿佛凝聚起更多的魔力,一点点地,吸引他去探索更多。
叶楷正低了头,薄唇寻找到她嘴唇的位置,轻柔地吻下去。唇齿纠缠了许久,他稍稍坐起来,双臂用力,将她半压在身下。星意睁开眼睛,眸光还有些迷离,却并没有反抗,微微张开唇,像是默许了他此刻的入侵。
他的手从她纤细的腰间往上,触到胸前的柔软上。许是手掌老茧摩拭到了她柔嫩细腻的肌肤,令她觉得微痒,她扭动身体想要避开。只是此时他结实的小腹同她腰间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摩挲而起的热意瞬间点燃了他胸口的那团火,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二哥……”她依然用软软的声音在喊他,许是因为体温,又或者是彼此的接触令她觉得有些沉迷,却又不知所措。她试着去阻止他的双手,可是力气却又十分微小,只能徒劳地捉住了他的小臂。
叶楷正能感觉到自己的喉结在滚动,他几乎是咬着牙在克制自己,轻声抚慰她:“别紧张。”他解开了她的扣子,更深、更专注地吻她,让她无暇顾及其他,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直到,足够柔软地接纳他。
许是因为电流并不稳定,壁灯的光线忽明忽暗。因为她初经人事,他只尝试了一次就匆忙停下了。两人都出了一身汗,她筋疲力尽,他就抱着她,又哄她慢慢睡着了,这才悄无声息地起床去衞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再回到卧室,他靠在床边,仔细看她的侧脸。她这一次是真正睡着了,身体缩成很小的一团,却在他靠过来的时候,自觉地靠了过来,一只手也不甚规矩地搭在他的腰上,微翘的鼻尖抵在了他的胸口,仿佛天生就这样依赖他。叶楷正忍不住笑了,慢慢躺下去,将她圈在怀里,亦闭上了眼睛。
他统共睡了两三个小时就醒了。天还没有亮,醒来的时候她还是乖乖靠在他身边,呼吸清浅,仿佛还带着甜意。叶楷正觉得有些恍惚,努力回忆了已经发生的事,竟有些诚惶诚恐,这样的时局下,亦让他觉得不真实。
这偷得浮生的美好,一点点在他心裏凝聚起勇气。前路满是荆棘,他也要为了身边的暖意,奋力前行。
他披了衣服起来,书房里放着宋国兵整理好的电报,他伸手翻了翻,昨晚并无异动。孙吉的情报做得很好,日本停在两江的17艘军舰位置测得十分精确,如今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到肖诚布置完毕,他的回复电文发到东京,日方必然要将已经进入两江的军舰调回林州港。如此,舰队则必会经过布满水雷的瓦子湾。
孙吉是将领中最为老成稳重的,曾经问过他,即便要和日本决裂,也不必如此决绝毁掉日本海军,毕竟封锁两江航道就足够让他们头痛了。叶楷正只答了一句话:“我国的海军诸位可知道,有可以同日方一战的力量吗?”会议室内鸦雀无声,良久,他才又说,“能毁掉一艘,日后全国抗战时,便能减轻一份压力。”
杨峥直脾气,才讽刺说:“那我们就是为委员长在抗这件事。可是他不是一直说还不到最终绝望的时候吗?”叶楷正只摆了摆手,皱眉说:“家国之前,不分你我。这件事不必再提了。”
叶楷正在书桌后坐下,点了一支烟,从抽屉里拿出了早已备下的那纸电报,上边只写了八字:丧国之约,断不可受。他又看了几遍,几乎能将每一笔都勾刻在脑海里,这才重拉开抽屉,放了回去。
“督军,派去下桥的人已经回来了。”宋国兵敲门进来说,“没接到老爷子。”
叶楷正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宋国兵忙说:“老爷子大概是得到了什么风声,放心不下,昨天就已经回到了颍城。现下已经被接到了西山,十分安全。”叶楷正这才放下心,挥了挥手说:“这几日你没闭过眼,也辛苦了。现下去睡一会儿,傍晚回颍城。”
宋国兵行了一个礼便出去了。叶楷正回到卧房,星意还没醒,维持着他离开时的睡姿,仿佛没有变过。他在她身侧躺下了,尽管一再地克制自己不要去吵醒她,可到底还是不小心压到了她的头发。
星意一下子就醒了。她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翻了个身没理他。叶楷正忍了笑,手从被子里探进去,在她的脊背上轻轻擦过:“后来睡得好吗?”
“后来”两个字带了些微的暧昧,她不晓得怎么回他,只好挪开他的手:“几点了?”
他依然抱着她不松手,语调还有些慵懒:“天还没亮呢,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星意缩了缩身子说:“我不想睡了。”
男女之事就是这样,他是真的有些食髓知味,只是怕她劳累又伤身,强自忍着,只笑说:“我什么都不做,就抱着你躺一躺。”
话既然说了,他便当真规规矩矩地只抱着她,枕在枕头上,望着天花板:“今天晚点我们就回去了。”
“这么快吗?”她怔怔地看着窗外,轻声说,“二哥,这两天……我觉得像做梦一样。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的手臂横过了她的胸前,轻搭在了另一侧肩膀上,牢牢将她扣在了怀里,薄唇贴着她的耳侧问:“是美梦还是噩梦?”
她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我总是想起那个警衞。他和我年纪差不多,以前肖大哥老派他跟着我……有一次爷爷还让我拿了糕点给他吃。可那天,我救不了他。”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轻声安慰:“这不是你的错。”
“二哥,自从和你在一起,我就告诉自己,要勇敢,要能够和你并肩。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其实我很害怕。”她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是在劝阻你,我只是说,我害怕有一天醒过来,你真的不在了——”
这两天的梦里,那场爆炸反覆地出现,每一次她奔跑过去,想要去给那个警衞止血,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就会变成叶楷正的。
身后那个人收紧了手臂,脸颊贴在她单薄瘦弱的肩胛骨上,微微笑着说:“前天我还在想,不能让你再留在我身边——可幸好我的太太这样勇敢,又聪明,狠狠骂醒了我。”
他的手臂用力,让她面对自己。
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眸色坚定而清明,声音低沉笃定:“星意,不论我要去做什么事,都会为了你好好保全自己。”
她的眼眶微微一热,几乎要滚下泪来,又觉得不好意思,把头埋在他怀里,说了句“好”。
到底还是没再睡着,星意起来洗漱,换好了衣服,才见到叶楷正正在收拾床铺。她见他也是不甚熟练的样子,走过去说:“我来吧。”他就拦住了她:“没事,我已经把床单收好了。”
她有些愕然:“为什么?”
叶楷正笑了笑,俯身继续收拾:“不能让那帮臭小子看到。”
他的笑带了些暧昧与温度,星意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倏然涨红了脸说:“不正经。”
他还想辩解两句,正巧有侍从进来:“督军、夫人,这裏就剩下那个昨天带来的糕点,要不要去附近的镇甸去买一些早餐回来?”
叶楷正“哦”了一声:“车钥匙呢?我们自己开车去吃。”
警衞有些为难:“……这我得去问问宋主任。”
“他在睡觉呢。”叶楷正不以为意,“也就半小时就回来了。不会有事。”
年轻的警衞竟然是难得地执拗,也不肯妥协,就是不肯交出钥匙。星意也不想他太为难,轻声说:“那你让他们远远跟着。”叶楷正想了想,终于也点头:“好。你们跟远一点。”
小警衞就十分高兴地行了礼:“谢谢夫人!”
叶楷正看着他奔去门厅的背影,略有些沉郁:“……他谢你干什么?”
“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好端端的为难别人做什么?”她斜他一眼,“远远跟着又不会出什么事。”
他只好摸摸鼻子,从善如流地说:“好,都听你的。”
叶楷正发动了汽车,星意坐他身侧的位置,忍不住问:“上一次我就想问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开车?”
“这算什么?”他颇为自得,“我以前还开过军用卡车。”
星意追问:“还有呢?你还会什么?”
他琢磨了一下:“会的很多。”顿了顿,又追问说,“为什么这么问?”
“想多了解一下我的丈夫。”她抿唇微微笑着,肤色在晨光熹微中洁白如玉。
他就低低咳嗽一声:“那么,我昨晚无师自通的事……你还喜欢吗?”
她没有回答,立刻转过头没理他,可他却看见她白皙的脖子上渐渐泛起了粉色。
仙女湖边的镇甸极小,转了一圈,也只找到一家店开着,只卖当地人习惯吃的米粉。因为还早,老板刚刚将汤烧开。两人要了米粉加卤蛋,便坐在火炉边等。
结果一端上来,星意就有些傻了,一碗足足像小面盆一样大。叶楷正递了筷子和调羹给她,十分自然地说:“吃不下就给我。”她“哦”了一声,低头尝了一口,却是意料之外的好吃,汤汁十分鲜美,米线煮得软硬适中,极有弹性,还有牛肉粒、蛋皮和豆皮在里边,几口吃下去,胃里就觉得暖暖的。她一抬头,叶楷正正用筷子夹开卤蛋,小心地取出了蛋白放在自己碗里,又将蛋黄夹给她。
她有些惊讶,她不爱吃蛋白,从小黄妈都只给她夹蛋黄吃。后来大了倒还好,除了黄妈,也没人这样溺爱自己,于是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他大口吃着米粉,仿佛知道这个是理所当然的:“我看姆妈给你夹过蛋黄。”
真的是很在乎一个人,才会注意到这样细小的地方吧?星意抿唇笑了笑,也低头慢慢吃了起来。
叶楷正吃得差不多了,看她只吃了一半,眉梢微扬:“吃不下了?”
她点点头,搁下了筷子。
他有些无奈:“才吃这么点,难怪这么瘦。”说着拿过了她的碗,又大口吃起来。
星意看他吃自己剩下的米粉,忍不住问:“叶楷正,你不嫌弃是别人吃剩的吗?”
他也没抬头:“什么别人,是自己媳妇儿,有什么好嫌弃的。”
店里的炉火烧得很旺,映得两人的脸都有些红扑扑的。她坐在他身边,他们就像是普通的小夫妻那样,低声聊些无关紧要的话,不约而同地觉得,此刻的时光这样静好。
吃了早饭,叶楷正将车开到湖边,带她下车散步。他看着眼前雪景,不无遗憾:“终究还是要春夏时好看。”
她挽紧了他的手臂:“那春夏的时候我们再来吧。”她轻轻眯着眼睛,略有些向往,“花房种满了花,家里的花瓶每日都能插上新鲜的玫瑰了。”
“好,我让他们再修整得舒适些。咱们来这裏避暑。”
“每天早上我们都可以去吃米粉。”
两人断续聊着天,这样的寒冬腊月在湖边漫步,竟也觉得十分惬意。
约莫过了半小时,远处有汽车引擎的声音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宋国兵跳下车,飞快地跑来,一脸紧张的神情。叶楷正不由叹口气:“看来得回去了。”星意心底也是有些不舍的,脸上却笑着说:“能有这一日偷闲也算难得了。”
“督军!”宋国兵疾步走到叶楷正身边,“瓦子湾传了机密讯息过来,得要您即刻回颍城。”
叶楷正点了点头:“现在就回去吧。”
回去的时候,警衞们便已经收拾妥当了,他们径直上了车就走。星意坐在车上回望那幢小洋楼。叶楷正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已经留了人在这裏,明天就能把报纸和相片取回来。”
她浅浅笑了笑,说了句“好”,可不晓得为什么,心底竟有些莫名不安,不由问了一句:“我们还会回来这裏的吧?”
年轻的督军声音低沉而坚定:“会的。”
很多年以后,廖星意总是能记起那个大雪纷飞的中午,她乘车和自己的新婚丈夫一起,离开了仙女湖边的洋楼。她总以为他们还能再回来,一起散步、插花、吃当地的早餐。可此时的她大概不会想到,终其一生,她都没能和他一起……回到这裏。
老爷子原本被接到了保衞严密的西山,但他素来住不惯旁的地方,警衞好说歹说,最终还是将他送回了廖诣航的住处。叶楷正送星意到廖家住处的路口,因军部有紧急情报先离开了,走前叮嘱说:“那件事等我回去和爷爷谈。”她微微踮起脚尖,替他理了理军服的领口:“嗯……那我先走了。”
到了家门口敲了敲,佣人来开的门,一见到星意就笑着说:“小姐回来了。”
星意也顾不上其他,只问:“我爷爷呢?”
“老爷子在楼上看报呢。”
星意连大衣都来不及脱,一边上楼,一边问:“爷爷什么时候来的?”
佣人想了想:“有好几天了吧?廖先生走的那天,老爷子就过来了。”
“大哥走的那天?”星意怔了怔,忍不住苦笑,原来爷爷一点都不放心自己独自留在颍城,到底还是回来盯着自己了。
书房的门开着一条缝,她敲了一下,就伸手推开了。老爷子坐在躺椅上,似乎睡着了。她悄悄走过,取下了他盖在身上的报纸。藉着窗外的光线看了一眼,爷爷睡着的时候眉头也是紧紧皱在一起的,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取过了放在一旁的毛毯轻轻给他盖上,正要离开的时候,摇椅晃动了一下,老爷子醒过来,一看到她就坐了起来:“你回来了?”
“爷爷。”星意连忙转身,“我看您在打盹呢,就没叫醒您。”
“你和青羽都没事吧?”老爷子大约是这几天抽了许多烟,声音都有些哑了,“我听说炸弹把车队炸了?”
“我们都好好的。”星意连忙安慰爷爷,“后来他要处理些事情,就在外边住了两天。”
老爷子慢慢靠回了躺椅,屋内屋外光线明暗的折射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越发深刻寂寥:“你大哥呢?有他的消息吗?”
“昨天叶楷正和他通电话了,他也很好。”星意想到大哥就有点心虚,幸好叶楷正说了,这件事他会和爷爷谈,她顺势换了话题说,“您放心吧,大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会有事的。”
老爷子摸索着去拿茶几上的烟管,不晓得为什么,动作有些迟缓,又有些吃力。窗外的光线落在老人花白的头发上,她忽然间觉得几天没见,爷爷像是老了好多,亦少了许多精气神。星意有点心酸,原本想劝他少抽一些,到底还是没开口,只是像小时候那样撒娇说:“爷爷,我还没吃午饭呢。”
老爷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终于笑了笑说:“都要嫁人了,还跟孩子似的。行啦,爷爷不抽烟了,一起吃饭去。”
祖孙两人在餐桌边坐下,星意察觉到老爷子情绪不佳,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特意陪他聊天:“爷爷,马上就要过年了,咱们等大哥回来在这儿过好吗?”
“等你大哥回来……”老爷子怔了怔,说,“好,就在这儿过年。”
“您还记得小时候过年立下的规矩吗?吃年夜饭的时候大人坐着,小孩子就得坐着,不能站起来。”星意抿着唇,想起往事,“那时候大哥六岁,规规矩矩坐着不动。可我坐不住,总想着要出去看别人放炮仗。然后大家都没吃完,我就站起来往外跑。”
老爷子眯了眯眼睛:“好像有那么回事。”
“到底您也没舍得打我。”星意得意地说,“结果大哥就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还边说,为什么妹妹站起来就不会被打!”
老爷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叹口气说:“后来那条规矩就废啦。”他顿了顿,语气有些伤感,“以后你和诣航都会有自己的孩子,我能看到那个时候就好啦。”
星意越发有些难过,连忙笑着说:“爷爷,说这些干什么。您要长命百岁,以后我有了孩子,还得围着您要压岁钱呢。”
老爷子呵呵笑了笑,也就不再提了。
此时的两江军部,电报已经如同雪片一般飞来。秘书室的电话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接线的工作人员忙碌地记下要点,汇总给参谋部,再由参谋部交送至司令室。
“军座,从31军上报的情况看,三天前凌晨有三艘日本商船试图驶回林州港。我军在瓦子湾前的甸钻县将它们拦截下来,借口前方维修桥梁,要求它们等待。结果昨晚它们偷偷离开,被发现后强行进入了瓦子湾,并发现了正在布置鱼雷的31军工兵。随后,日本的军舰也有了异动,不顾我军警告,正在向瓦子湾驶去。”
参谋们七嘴八舌地在讨论。
“日本商船为何在这时偷偷驶入瓦子湾?情报泄露了吗?”
“商船怎么会知道?就算被发现也应该是日舰队先行动。”
叶楷正脸色铁青,站在舆图前看着瓦子湾的地形:“在日军赶到瓦子湾前,能够部署完鱼雷吗?”
“肖军长电报里没说。”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给我接31军临时指挥部。”
接线员忙了好一阵,才接通了电话,那边的声音十分嘈杂,叶楷正劈头就问:“进展得如何?”
电话那边还有机器的轰鸣声,肖诚几乎是用喊声在回复:“已布置完百分之六十三!督军,情报有极大可能已经被日本商船泄露出去。”他顿了顿,又说,“我军几个基站都在日舰的炮程之内,为了以防万一,现在廖先生正在带人修建掩体!时间太紧张了!”
“时间紧张你就拿自己顶上去!”叶楷正冷冷地说,“必须抢在他们之前布置完毕,否则你提头来见!”
肖诚那边沉默了片刻,大吼说:“是!”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围着的一圈高级参谋,个个面色凝重,其中一人说:“督军,事已至此,我们需得做好应对日本和北平方面的准备了。是否该起草事件声明?”
叶楷正依然盯着那大幅的军用地图,背着手站立,身形异常挺拔,只是呼吸略有些沉重:“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声明可发?”
还是之前的八个字:丧国之约,断不可受。无非再加上五个字——虽死尤未悔。
傍晚五时,杨峥传来急电,因日舰速度极快,他部下的船只无法赶上,眼睁睁看着舰队开足马力驶向瓦子湾。
颍城已经风声四起,人心惶惶。谣传叶楷正已经决意同日方决裂,日租界架起了机枪,修筑工事,而颍军大举开始调动,城中警备队控制了数位要员的宅子。北平方面不断传来询问电报,一封比一封语气严厉。
此时的叶楷正,正在等待31军的消息。
凌晨,电报员跌跌撞撞地将加密电报送入司令室,解密员全神贯注地一行行译出:
<small>水雷未布置完成,日舰驶出瓦子湾,四艘受损,其余无恙。离开湾口后,皇玄号向我31军基地发射炮弹,摧毁掩体,致技术专家、工兵死伤,军长肖诚亲在瓦子湾前线指挥拦截日舰,交火后遭炮击,下落不明。此电报由高行风代军长发出。</small>
会议室一片死寂,每个人心口如同压上了大石。
精心布置的伏击已经失败,现下两江军部陷入两难。尽管中日矛盾已经越发激烈显现,但是在中央尚未表态的前提下,以地方之力来抵抗日方反击,将会是极端艰难的。
军部的讨论一直持续到了凌晨,叶楷正在与北平通完电话后,侍从敲门来回复:“督军,您的回复已经发出至东京,日矢上那边尚无回应。”
叶楷正沉默了片刻:“他们的回复已经无关紧要了。我需立刻赶往瓦子湾。”
汽车迎着微亮的晨光风驰电掣一般开往机场,一小时后,他在登机口微微驻足。宋国兵低声报告说:“警衞二连会负责夫人的安全。军座放心。”
叶楷正点点头,坐上了专机。随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他终于可以在短暂的飞行时间内,暂时卸下那些盔甲,各种情绪亦在心头泛了起来。
瓦子湾的布置是颍军这十数日最为紧要机密的事。即便叶文雨、顾岩均和日本密谋试图炸死自己,但那只是为了柏文被撤下一事,他确信他们不知道瓦子湾一事。否则日本不可能只是小打小闹地配合他们,日舰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直到最后时刻才慌忙冲出瓦子湾。
那么,是谁通知日本商船提前驶离两江的呢?
脑海里有千头万绪,可他此刻却不能一一确认,只想起电报里说肖诚被击中下落不明。而掩体工事里的廖诣航亦不知是死是伤。
最后和肖诚通的那个电话里,自己告诉他“提头来见”,他那时并未想到,这也许是他和忠诚的兄弟与部下……最后说的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始终是有一些东西,是值得自己交付出一切的。他能想见,如果那时是自己在亲自指挥31军,他也会像肖诚一样,以并不匹配的武器去攻击敌方。
明知不可为,却依然慨然为之。
军人都该有这样九死而不悔的血性。
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设想到了种种最坏可能性。
可这样的事真正发生了,肖诚未完成自己的命令,便真的决意将命留在了那里。
还有廖诣航……即便是撇开了他和星意的关系,这个留学回来的年轻学者也有着不逊于军人的热血和抱负。他不谄媚逢迎,踏实做事,也经常顶撞别人。可是出乎意料地,军中与他打过交道的那些大老粗们都十分敬佩他,哪怕他骨子里还是带着些知识分子的清高与自傲。如今,他也生死不明。
还有许多人……上至长官,下至每一个士兵。
叶楷正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双手握成拳,重重砸在了眼前的桌子上。这场战事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能体会到,所要为此付出的巨大牺牲。
但他不能退缩,只能前行。
星意待在家中已有三日,叶楷正没有再回来。警衞们将生活所需送进来,她只能从报纸上揣测如今外边的时局。然而报纸写得亦不甚明了,只说颍军和日本海军在两江起了小小冲突,现下日舰队已经撤出了内陆。
她是知道叶楷正的抱负的,也明白这件事绝不会只如报纸上写的这样简单。这几日亦没有大哥的消息,这几日她又开始夜夜做噩梦,到后来索性便不睡了,起来背书。白天她怕爷爷担心,又要强颜欢笑,整个人眼看着便憔悴了许多。
可是老爷子何等毒辣的眼光,哪里看不出孙女的掩饰,可他看了报纸,也不多问,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老一少没有提起在外的廖诣航和叶楷正,可家中的氛围却一日比一日沉重下来。
这一日下午,廖家竟来了访客,是高行风的夫人。星意连忙将她迎到客厅,歉意地说:“高伯母,小五的病好些了吗?自从高伯伯贺寿那一日至今,没时间去看看她,实在不好意思。”
高夫人连忙拦住她:“别这样说,我知道这些天出了不少事。你和青羽介绍的那位医师医术很高明。他说小五的病只要我们好好养着,长大以后就能痊愈,我们也就放心了。”
星意也替小五高兴:“那就最好啦。”顿了顿,又说,“我祖父也在家中,只是这些天他身体不大好,现下好不容易才午睡……”
高夫人连忙摆手说:“不要打扰老爷子。这趟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个准备。”
星意心口一紧,双手不自觉抓紧了沙发上铺着的毯子,声音不自觉哑了:“什么事?”
高夫人叹了口气,伸手按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摸了下:“是你哥哥……廖先生他在瓦子湾修筑工事的时候出了事。他被日本人的军舰炮火射中,现下重伤昏迷未醒。”
星意耳朵嗡嗡响了起来,仿佛又有几枚炮弹就在耳边炸响,一时间竟然有些茫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星意,星意……”高夫人看着她的表情,不由也有些难过,她的丈夫也是军人,她能体会到这样的担惊受怕,不由放缓了声音说,“你要撑住。你大哥没有死,吉人自有天相,养上一段时间一定能好的。”
她“嗯”了一声,不由站起来说:“伯母,我大哥现在在哪里?我自己就是医师,我可以去照顾他。”
高夫人忙说:“你这是着急了不是?你大哥现在还在前线的临时医院,青羽也已经赶去数日了。”她又说,“现下你家中还有位老爷子在,你突然走了,让老人家怎么想?”
星意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将眼眶里泪水忍回去,用力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高夫人怜惜她年纪小,却又这样坚强,忍不住伸手抱了抱她:“星意,青羽他马上就会回来了。你且等一等他,具体的情况他会同你说。这一趟是他让我来的,就是怕你待在这裏胡思乱想。”
高夫人略坐了一会儿,因为外头风声紧,立刻便走了。星意心乱如麻地站起来,走到楼梯口,才隐约看到老爷子的身影一直在二楼楼梯的栏杆处。她顾不上其他,连忙走上去,试探着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的脸隐匿在黑暗中,瞧不出表情,却用嘶哑的声音问孙女:“你大哥他……出事了是吗?”
星意甚至完全来不及掩饰,就被老爷子这样直白地询问,整个人僵直着,良久,才说:“是。”
老人的声音渐渐变得虚弱,仿佛失去了生机:“到底怎么说?”
“说是在瓦子湾受到了日本人的袭击,重伤昏迷。”星意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爷爷,您不要太担心,大哥一定没事的。”
老人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尊泥塑,星意就站在他的身侧,针落可闻的房子里,竟然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的一颗心越跳越快,忍不住伸手去拉爷爷的手臂:“爷爷……您没事吧?”
老爷子终于动了动:“你跟我过来。”
书房里的光线亮堂了许多,老爷子的背影略有些佝偻,走到一个橱柜边,弯腰抱出了一个盒子。他放开了拐杖,苍老起皱的手带了些微的颤抖打开了。
他始终背对着孙女,声音显得疲倦低沉:“这些是我们廖家祖传下来的戒指,定亲的时候给了你母亲。后来她走前嘱咐说,等你长大再给你。”老爷子取下其中一个隔层,又露出底下一叠纸,“这些是我们廖家在下桥所有的地契。我同你大哥商量过的,他说他不要,都给你做嫁妆。”
“爷爷——”星意有些惶恐地站在老人身后,“您为什么要交代我这些?”
老爷子半抬起手臂:“你听我说完。廖家所有的财产,这一趟出来前我都交付给了你表叔,他很是老实可靠,以后有需要,你就找他交接。这是清单,也放在这裏。”
“爷爷!”星意终于不安地打断他,“您到底怎么了?”
老爷子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小孙女一眼,大约意识到自己已经吓到了她,伸手拍拍她的手背,笑着说:“爷爷没事。你大哥也会没事的。”
星意拼命点头:“爷爷您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涣散,旋即收起了盒子,重新放回了柜子里:“你记得,这些东西都放在这裏。”咔嗒一声上了锁,他转身将钥匙放在孙女的手里,“行啦,说完也就放心了。”
星意握紧了钥匙,有些无措地站着,看着老爷子缓缓坐回摇椅,试探着又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闭着眼睛,忽然咕哝了一句:“丫头,还记不记得咱们老家院子里那棵树?”
星意点了点头。
老人缓缓地说:“树下埋了一坛女儿红,是你出生那年埋下的。想着你结婚的时候就能喝了。爷爷等了这么多年……”他沉寂下来,长久地没有说话,星意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想要悄悄离开,才听老人轻声说,“……真想能喝上一杯。”
星意听出他语气中的萧索之意,忽然心酸得难以自己,正要勉强开口,忽然听到佣人推门进来,急匆匆地说:“老爷子、小姐,叶督军回来了!”
星意一下子绷紧了,她急着去问他大哥的情况,连忙出门下楼。
叶楷正果然回来了,想是长途跋涉而来,风尘仆仆,人又消瘦了许多。她顾不上其他,急着问:“我大哥怎么样了?”
他尚未脱下军氅,只是走近她,用力将她抱在怀里,低声说:“大哥我已经带回来了,在医院,尚未醒来。”她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他,可他已经放开她,声音低沉,“老爷子呢?”星意迟疑着说:“楼上书房。”
“我有事和老爷子谈一谈。”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旋即大步上了楼。
书房的门半掩着,叶楷正进去的时候,老爷子穿着黑色长袍,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站在书桌边,站得笔挺。
他反手带上了门,尚未开口,老爷子便问:“诣航现下怎么样了?”
“我带他回了颍城,医师正在救治。尚不能断言生死。”叶楷正的声音无甚起伏,“爷爷,此役我败得彻底,日军舰队安然通过了瓦子湾,仅有四艘受到轻创,而他们以船上的炮台重创我31军,伤亡数千,31军军长肖诚如今依然下落不明。日军已经洞悉了我方意图,只可惜我功亏一篑,再无机会摧毁日本舰队。”
老爷子闭了闭眼睛:“肖诚……是你那位侍从室主任,来接过我的那个年轻人?”
他答得沉重:“是。”
书房的窗打开着,寒风偶尔也卷着雪片飞进来,隐约还有街口报童的叫喊声。
“急报,急报!叶楷正严正答覆东京电报:丧国之约,断不可受!”
……
叶楷正进门至今,尚没来得及脱下手套,只是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张纸,轻声问:“今次消息由日本的商船泄露出去。我已经让人查了,商船是这家公司的。”
老爷子并没有接去看,只是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是我的错。是我将瓦子湾的事告诉了佐藤元。”
温度似乎降至零度以下,所有一切,呼吸、目光、动作都凝结住了。叶楷正正视着老爷子,声音亦是倏无温度:“您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爷子长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青羽,我无言以对,也无从辩解。做了便是做了,那么多年留下的一点慈父之心,没想到害了诣航,害了那么多人,是我的罪孽。”
老人家背转了身,不叫叶楷正瞧见此时自己的表情,只平复了呼吸说:“那日诣航送我回下桥,我无意间听到他和旁人在说瓦子湾的计划。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可是当日他走后,我接到佐藤元的电报,告知我他在两江的商船上……他说这一趟航程后,就不再回来。我看了看行程,才发现他可能会恰好经过瓦子湾。”
“他再混账,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儿子,是诣航和星意的父亲。我怕他在瓦子湾误中了炮火,当下赶回了颍城。他走前告诉了我他的联络地址,我找到他的亲信,请亲信想办法转告他务必尽快通过瓦子湾……或者停留在原地勿动。”
叶楷正看着老人的背影,心头一阵冰凉,却又莫名地被炙烤:“您难道不知道佐藤元与日矢上的关系?仅凭这两句话,就足以让日本人推断出我方的计划。”
老爷子伸手抹了抹眼睛,转过身,直视叶楷正,身体微微颤抖:“当年我在鱼梁书屋,告诉每一个入学的孩子,读书救国,国家之兴亡务须记在心间。到头来,自己却铸成大错。”
“我的孙子是好样的。可我害了他……”老爷子蓦然间仰头,老泪纵横,“青羽,此事全然是我的责任。”
叶楷正看着老人,错失的良机,数千人伤亡,被毁的基站……这一切后果沉沉压在他的肩上,他愤怒,却也无措,房间里只有挂钟单调的声音,提示着他时间的流逝,可他依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请你……尽力救治诣航。”老人沉默良久,说,“不要牵连到星意。”
叶楷正沉默许久,允诺说:“爷爷,星意是我的妻子。我向您和大哥都保证过,会照顾好她。”
老爷子哈哈笑了笑,眼泪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如果可以的话……”他蓦然收了声,又摇摇头说,“算了,没什么。”
叶楷正闭了闭眼睛,从腰间解下了佩枪。美式勃朗宁手枪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再看老爷子,转身出门。星意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焦灼地盯着自己。他怔了怔,又往前踏出半步。
身后传来一声枪响,随后是身体坠地的沉闷声响。
时空仿佛都停滞下来,叶楷正看到星意惊愕的表情,她本就靠着二楼的扶栏,身体微微一软,几乎要滚落下扶梯。他想要走上两步去扶住她,可她半跪在楼梯上,已经挣扎着起来了,用她最大的力气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扑进书房。
老爷子太阳穴上汩汩流着血,瘫倒在地上,手中还握着冒着青烟的手枪。
警衞和佣人都惊慌失措地想要拥上二楼查看,叶楷正伸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慢慢走回书房门口。
星意一步又一步,走得艰难而缓慢,最后脚下踩到了爷爷身体里流出来的血,终于像受了惊吓一样停住了,尖叫起来:“爷爷!”
她仿佛醒过来了,跪在血泊中,伸手去摸他的颈动脉和脉搏,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身后有人伸出了手,想要替老爷子闭上尚睁着的眼睛,却被她疯狂地推开了,她转过身,看着慢慢靠近的叶楷正。
她认得爷爷手里的那把枪——那是叶楷正的佩枪。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爷爷为什么要自尽?……
所有的疑惑蓦然间涌上来,视线忽而模糊,又忽而清晰,星意忽然觉得像是有人在自己胸口剜了一刀,一口气透不过来,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护士的脸慢慢俯下来,带着笑意说:“夫人,醒了吗?”
她慢慢支撑起身子:“这是哪里?”
护士一边给她量体温,一边说了医院的名字:“督军说等你醒来就告诉你,廖诣航先生的手术十分成功。”
她的头又一阵一阵地疼痛起来,一幕又一幕画面在脑海里闪回,满地鲜血,那把勃朗宁手枪……她下意识地坐起来,茫然四顾:“爷爷呢……他还在地上躺着呢。”
护士连忙去扶她:“你身体太虚弱了,还不能起床。”
可她竟然拦不住这个病人,病人下了床,赤着脚就往门口走:“我要回家。”
病房的门被拉开了,年轻军人大步走进来,打横把她抱起来,放回了病床上,又侧头对护士说:“先出去吧,我来看着她。”
她挣扎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放回床上,却仰着头,死死盯着他。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侧,面容英俊,却略有些苍白疲倦:“爷爷的遗体……已经收殓下葬了。”
他说“收殓下葬”……星意确认自己听清了……那么,之前发生的一切就不是梦。
爷爷死了。
真的死了。
眼泪瞬间滑落下来,她依然仰头看着他,轻声断续地说:“为什么?二哥,为什么?”
叶楷正的指腹温柔而粗粝,替她擦拭眼泪,在床边坐了下来,轻声说:“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完吗?”
她拼命抽噎着忍住,用力点头。
叶楷正将佐藤元的真实身份隐去了,只说是老爷子早年一位故交,老爷子一时不忍,将机密透露了出去,酿成大错。
星意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理解这个冗长的经过。她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微微涣散开,除了偶尔一两声的抽噎,安静得仿佛已经睡着。慢慢地,她侧了身,缩起身子,将脸埋在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头里。液体沾湿了棉布,那种清凉的感觉正在蔓延到脸颊上。
叶楷正看着她背对自己的纤瘦背影,听到隐约传出的压抑哭声,这一刻,真正觉得心如刀割,却又无法出声安慰,只能坐在床边沉默。
“二哥,你……想要爷爷自尽吗?”她难以克制地问了这句话。
叶楷正的心脏仿佛瞬间被捏紧了,所有的血液倒流上来,可他不敢开口。他想要老爷子自尽吗?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可他和自己妻子一样,敬重爱戴这位老人。
但那把枪,是自己给老爷子的。
那是他作为主帅的态度。
星意最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似乎有些累了,轻声说:“我不该问这个的。”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位故友……是什么人?”
叶楷正踌躇了一下:“已经回日本了。你不认识。”
她没说话,良久,哽咽了一下:“请你出去一会儿。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薄唇轻轻抿了一下,并没有站起来。
她便又说了一句:“……求你了。”
他终于还是站起来,走到门口的地方,又回头看了一眼,扣住了房门。
年轻的督军就靠在病房门口,听到病房里星意的恸哭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一直在照亮自己的那点星光,正在渐渐暗淡下来。
“督军,北平急报。”宋国兵小心翼翼地走近他,“需要您立刻回复。”
他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再进病房看一眼的冲动,直起身,恢复了面无表情:“让护士照看好夫人。”
叶楷正再回到医院,已经是一天之后。
他先去廖诣航的病房,主刀医生在走廊上低声向他汇报情况:“……病人醒过来一次,因为失血过多,又睡过去了。恢复情况良好。”叶楷正站在门口,看到病房里星意也在,正趴在床边,似乎已经睡着了。
护士便小声说:“夫人坚持要来陪着廖先生。”
他点了点头,示意所有人都暂时出去,自己走进去,轻轻拍了拍星意的肩膀。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见到是叶楷正,表情黯然了一下,轻声说:“我睡着了吗?”
他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底微微刺痛,却含笑说:“医生说尽量不要打扰他,我陪你回自己的病房好吗?”
她怔了怔,旋即点了点头。
他就牵着她的手,这一路上,她的手指始终是冰凉的。他恍若不觉,推开她的房门,笑着说:“今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了。病房里虽然将就一些,但多少还是做个样子。”
桌上果然摆着热腾腾的酒菜,星意沉默着坐下来:“文馨呢?”
叶楷正脸上滑过一丝沉重:“我送她回老家了,那里有她乳母陪着。”
她敏感地嗅到异样:“……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给自己倒了一盅白酒,仰头喝下:“没什么。”
她伸手去握住他捏酒杯的手,只说:“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有什么事是难以接受的吗?”
叶楷正看了她一眼,抽出了自己的手,重新倒上一杯,慢慢地说:“肖诚的尸体,在下游找到了。”
星意僵如泥塑,尽管病房里的暖气烧得很足,她却难以克制地开始发抖:“也是在瓦子湾吗?”
他没有回答,视线微微垂下:“都过去了。”
星意有些恍惚地坐着,忽然听到医院外边不知道哪户人家放响了鞭炮。
真的是大年三十了。
局势再坏,随时都可能战火纷飞,可还是得过年。
一年又一年,时光过得那样快。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夜色,回想起去年在下桥,她和爷爷、大哥一起守岁,爷爷照例是给了大红包的,因为大哥工作了,她便又讨到了一封。子时快到了,爷爷催着她许愿,她就郑重地闭上眼睛:“我想要考上博和医校。”
后来回到颍城,她同文馨见面,文馨便高兴地说:“二哥给了我好大的红包。”顿了顿,又说,“肖大哥也给了。悄悄给的。”
她还清晰地记得小姑娘眼角眉梢的喜悦,于是打趣小姑娘说:“肖大哥给的,是不是比你二哥给更叫你高兴啊?”文馨素来便是那样坦率:“当然啦!”
她回忆起那些画面,额头贴在玻璃窗上,那一片肌肤冰凉。
而玻璃窗上亦倒映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年轻男人,带了丝担忧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无奈。她突兀地说:“二哥,我想去看看爷爷。”
他点了点头:“好,我会安排。”
“二哥……”她从玻璃的反光中注视他,忽然觉得心痛得难以言说,又轻轻唤了一声,“二哥。”
叶楷正从她的身后揽住了她,这样的寒夜中,两人心中都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却谁都没有再开口。